路见秋再醒来时,已经在苍蘅派的卧房中了。

  他的卧房朝南,清晨时分几缕阳光透入绮窗,照得窗边的沈今潮仿佛都镶着一圈细碎的柔光。

  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捧着一本古籍,神色淡淡地看着,见路见秋醒了,便很顺手地合上书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师弟可好些了?”

  沈今潮面上还是让他熟悉的温柔神情,但眼底隐隐的阴翳告诉他,师兄早就不再是那个温柔君子了。

  路见秋本以为自己发觉了师兄的真面目,便会觉得索然无味了,但如今隐隐变快的心跳声告诉他,他还是对师兄魂牵梦萦。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师兄。”他神色如常,没露出让沈今潮不悦的神情来,也没提起江邃。

  “先把药喝了。”沈今潮拿起一旁的药碗,执起调羹喂到他嘴边,轻柔地吹了吹,“你的伤口并无大碍,按时喝药过几日便能好了。”

  仔细看去,师兄的手指上还留着几道鲜艳的血痕,和白皙的皮肤两相映衬,说不出的好看。

  路见秋还是没出息地晃了晃神,呆呆地含住了调羹,脸也腾的红了。

  师兄他怎么、怎么突然如此……

  路见秋沉浸在师兄营造的温柔乡中,早已把江邃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几日后,才听见来访的纪芜突然提起。

  沈今潮以他受伤需要静养为由,好几日都不让路见秋出门,也不准旁人来看他,直到今日他的伤口结痂了,这才许可纪芜来串门。

  纪芜把手里的折扇打开,做作地扇了又扇,道:“怎么,我让你看的那一页你可看到了?可有帮上忙?我看大师兄近日对你关怀有加……”

  “二师兄。”路见秋一脸凝重。

  “怎么?”

  “你差点把我害惨了!”他掏出书丢到纪芜身上,“那蛇咬了——算了。”

  路见秋本来想说咬了江邃,害他中毒了,但想了想既然江邃没什么反应,他还是少说些稳妥。

  “咬了什么?那蛇真被你找到了?这种好东西,你也不晓得弄一条回来送给你二师兄我。”纪芜把书塞进自己兜里,“算了,看在你受了伤的份上,我便不与你多计较。”

  路见秋冷艳地哼了一声。

  纪芜把书收好,又开始扇着风道:“你受了伤被大师兄先送回来了,许是没看到,那江邃被接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都半死不活了。”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嗓音。

  这不对劲。

  那时候江邃的伤明明就好得差不多了,就算是中了毒发起了烧,也不至于“全身都是伤”吧?难道说是头晕走不稳滚下了山崖?

  还是说……被沈今潮打了?

  路见秋的眼皮不安地跳了跳,想起来自己前几日看到的沈今潮右手上的伤痕。

  他连忙跳下床榻,一边穿外袍一边噔噔噔往外跑,嘴里喊道:“二师兄,我突然想起来有些急事,先去找师尊一趟!”

  路见秋急急地往灵渊仙人的棠华殿跑,跑到一半,却被告知灵渊仙人与沈今潮都去了袖匀尊上处。

  倘若沈今潮真的对江邃动手了,一旦被发现,他也许会被废掉灵根而后逐出师门。

  路见秋总归是有点私心的,哪怕师兄真的做了不容于世的作为,他如今还是想保下师兄。

  那三生石……毕竟不能尽信,他只当没看见。

  好在路见秋的所想没有发生。

  袖匀尊上的寝殿大而华美,路见秋平日有些惧怕她,故而不常来。若换作往日,他应该会忍不住四处看看,但如今实在提不起这个心情,急匆匆地跑进了侧殿。

  江邃正平静地躺在侧殿的榻上,双目紧闭,脸上、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床榻旁站着一名医师,此刻正在给他把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捋胡须,看起来江邃的状况不容乐观。

  袖匀尊上正与灵渊仙人说着些什么,而沈今潮则远远地站在一旁,气氛还算和谐。

  见路见秋气喘吁吁地闯进来,灵渊仙人皱眉警告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

  “见过袖匀尊上,见过师尊。弟子只是有些担忧江师兄,才急着来看看。”

  ——这当然是瞎话,他是担心沈今潮被牵连,见师兄没事,才缓缓松了口气。

  “不好好养伤来这里做什么,瞎逞什么能!”灵渊仙人吹胡子瞪眼。

  袖匀尊上长了一张秀美的脸,但为人很是冷淡,每每看到她,路见秋都有些下意识的发怵。

  “灵渊,何必责难于见秋,他也不过是关心同门。”袖匀尊上开口了,“不必担忧,江邃不过就是受了些小伤,不至于扛不下来。”

  “是,袖匀尊上 。”路见秋偷偷瞥了沈今潮一眼,沈今潮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悄悄挪到了师兄身边,与他并排站着。

  又等了一会儿,方才那个把脉的医师便站了起身,道:“这……江仙君的情况,有些复杂。看起来像是与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缠斗,内腑重伤……”

  袖匀尊上见不得他这么支支吾吾的,便冷冷催促道:“说结果。”

  “倘若今日内江仙君能醒过来,老朽还能救一救;倘若不能,那尊上便可开始着手准备后事了。”

  “废物。”袖匀尊上秀美紧蹙,不知是在骂医师,还是在骂江邃。良久,她才挥了挥手,有些头疼道,“你先退下吧。”

  那医师离开了,袖匀尊上才按了按山根,看着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江邃,恨铁不成钢道:“不过一个小小的秘境,也能落得如此境地,真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

  “我那三徒弟来自苗疆的,兴许能让她来看看,找找办法。”灵渊仙人也跟着叹了口气,为江邃的陨落扼腕叹息。

  听到这消息,路见秋心中也重重地一跳,他望向沈今潮,想从他平静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路见秋从来都是无条件偏向师兄,可他并不希望江邃真是被师兄所伤,更不希望江邃因此而死去。

  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沈今潮低声道:“这与我无关。我虽的确把他留在了原地自生自灭,但未曾伤他半分。”

  他一说,路见秋自然信了,道:“我相信师兄。”

  沈今潮垂着眼,看起来心情有几分低落,他便赶紧悄悄扯了扯师兄的衣角,稍微安慰了两分。

  兴许是老天也不想让天之骄子死得太狼狈,两个时辰后江邃便醒来了。这之后,他便照常练功,甚至还一反常态,时不时去参加一些宗门比试。

  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路见秋都没再见过江邃,但他又摘得了哪场哪场比试的桂冠诸如此类的消息倒是听得多。

  往日里明明是沈今潮爱参与那些比试,这下却与江邃完全换了过来,他整日指导路见秋练功,给他讲课;而江邃忙着四处历练,讨得了不少好名声。

  见江邃没事了,路见秋倒也想表达一番自己对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但总也见不着面。他写感谢信寄去了,江邃回的信也总是简短——

  简短到大多数时候只有一个“嗯”字。

  路见秋见了气愤得很,后来便不再写了,但还是搜罗了不少好东西,塞进了江邃的寝房里。

  当然,这些事他都是瞒着师兄干的,不过他猜想,沈今潮约莫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不过就是懒得理会。

  这些日子得以从早到晚腻着师兄,路见秋眼角眉梢都写着快乐,就连那股子懒惰劲儿也少了。

  偶尔能与师兄有点身体接触,他的心也跳得快要逃出胸腔,晕晕乎乎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他心想,他这么喜欢师兄,又怎么可能与江邃有什么瓜葛呢。

  沈今潮最近也对他亲近了许多,具体便是:从前他牵师兄的手,师兄次次都要避开;

  现下他牵师兄的手,师兄十次里也会答应一次了。

  路见秋总想到那日师兄说的话,既然师兄对与他一同出现在三生石上的江邃如此气愤,那应当也是喜欢他的吧?

  他本就不甚聪明,这一番胡思乱想下来,更是把脑子理成了一团红线,他觉得自己兴许是被师兄缠住了。

  这日路见秋又早早地起身跑到了桃林里,沈今潮正在舞剑,墨色的发,白皙修长的五指紧握着剑,舞起剑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看得路见秋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但他很快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的暗色,换了一副开朗活泼的神情:“师兄!”

  “既然来了,便把昨日习的剑法做一遍。”沈今潮收剑入鞘,防着不小心伤到他。

  路见秋哪里记得什么剑法,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美人师兄,因此胡乱地蹦了两下,便有些心虚地垂着脑袋站在一旁。

  “我记不住了。”

  他原以为师兄多少会训斥他两句,但没想到沈今潮却只微微叹了口气,绕到他身后抬起他的手臂,温温柔柔道:“我带着你做一遍,此番你得好好记着。”

  师兄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气包裹住他,他的脸上很快便红了,手也软得抬不起来,便只能小声道:“师兄,我、我抬不起手……”

  沈今潮又靠近了一点。

  路见秋感觉自己像个木头小人,很是僵硬地被领着乱舞了一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感觉自己的头顶开始直冒热气了。

  “师兄,我、我好像有些……”他声如蚊蚋,偏过头想与师兄说些什么,却意外看见了站在桃树下的江邃。

  江邃远远地看着两人,脸上的神情看不太分明。

  路见秋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