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这东西, 说贵重也贵重,说轻贱也轻贱。
于毫无灵力又想得以长生的某些凡人而言,自然是万金不能求, 终其一生无法踏过凡人与修士的那道门槛。而于修士而言, 灵力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总能随着打坐汲天地灵气或是服用补灵丹之类的丹药恢复过来, 若非走入绝路, 没有人刻意想要这人人都有之的东西。
听了骰千千的话,她们显然是想到了外界的某些传闻,脸色霎时都变得微妙起来。
似乎是看惯了这样的眼神,骰千千毫不在意。她丝毫不摆作为赌城之主的架子, 反而嘻嘻一笑,将已定胜负的骰子拈在指间转了转, 对着景应愿道:“是单单你一人进去, 还是连同这些小朋友也一起?”
“当然是一起!”柳姒衣抢先道,“我们奉蓬莱学宫宫主之命前来,还望城主在赌城之内能略略提点我们一二。”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称是,骰千千哦了一声,停下了转骨骰的手指, 诧异道:“明宫主出关了?”
她昔年在外游荡时,曾承过出来历练的明鸢一样恩情。骰千千这人好说话不假,也向来恩怨分明,这数百年间正愁着该如何将恩还了……今日撞上蓬莱学宫这群门生倒是她赶巧。
如此便听她几人中有道略显忐忑的声音接话道:“城主, 我此番来是想找一位姓奚名昀的修士,不知您可在城中见过他。”
奚昀?
骰千千将这个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 她从不记这些赌徒的名姓,不过这人她倒算是有些记忆, 已没有了再利用的价值。此时再看人群中那背弓的女修,骰千千爽快道:“略有印象。我与明宫主有些交情,若你们是为了找人,随我在城中走一趟找出来带走便是。”
众人一听这话,想到回去后丰厚的赏金,都有些振奋。景应愿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见骰千千如此痛快地答应了让她们进赌城,也高兴起来。
谢辞昭在一旁见气氛松懈下来,仍有些不放心。骰千千睨她一眼,也不在意,将那三只骨骰揉在掌心之中,再摊手时已变作一只有小指长的红色骰子。
“你们进去可以,”又是一阵红光,骰千千的声音陡然变得飘忽,“看在宫主的面子上我提点你们一句,若不想留在我这,在城内见到灵力彻底涤空的客人,最好离远点。”
她话音刚落,便觉有股吸力将她们往某个极为狭小的空间吸去。这感觉极为新奇,景应愿睁大了眼,指尖一热,她知道是一定又是大师姐握住了自己的手,便安抚地握了握大师姐的指尖。
好在这头重脚轻的感觉只过了一瞬,她们便齐齐落在了地上。
*
好吵闹的地方。
几乎是在落地的那一刹那,无数道声音便从四面八方钻入耳内,嘈杂得几乎无法追究来源。是摇骰声伴随着下注的声声催促,还有打叶子牌时推牌的声响,怒骂或叫好,不知何处来的祈求,哈哈大笑,全都混杂在一起,炖煮成一锅烂得糊锅的稀粥。
这锅烂粥最开始只是吸引人去看,再然后是让人自个盛来吃,最终直将人推进锅中跟着其余烂糊的东西一起烹,烹煮得彼此再也分不开。周而复始,能成就人间这派乱象的,唯赌一个字而已。
景应愿爬起身,望向周围似乎与寻常人间毫无二致的街道,只是这街道内没有食肆,没有旅店,有的只有一间间按序排开的赌坊。
就在她们几人直起身时,四周已逐渐有人闻着味围了过来。她打眼看去,这些朝向她们过来的人脸上有喜有悲,不过不变的都是有种恍惚之色。见是刚入城新人,有人放声大哭,也有人拜倒在景应愿的鞋边不停磕头,祈求她分给自己一些灵力,或是送一粒补灵丹给他。
在外边随处可见的补灵丹,在赌城之内竟是炙手可热的流通货币。
谢辞昭怕她受蛊惑,忙提刀拦在小师妹身前敛眉冷对。却不想又有一只纤纤玉手抚在她肩上,她偏头一看,竟是个头顶上生着耳朵的妖修。
妖修多诞生于第十三州魔域,其余周落的妖修数量极少。她们生性向来开放不羁,人修口中的道侣论于她们而言不过玩笑,见到喜欢的便直接主动出击。那凑上来的妖族女修垂着两只兔耳朵,对着谢辞昭笑了笑,软声道:“道友可是头一次来此处?姐姐灵力充裕,可以带着你玩呀。”
柳姒衣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晓青溟噗嗤一声笑了,公孙乐琅神色似乎有些羡慕,金陵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懂非懂。
而雪千重生怕景应愿看不见,扭头幸灾乐祸道:“应愿,你快看。”
……关我何事?景应愿看了眼用如临大敌,正用刀柄推开那位妖修的谢辞昭,心中有些别扭,微微别过了脸。
不过那位妖修越挫越勇,她看着谢辞昭冷淡的脸,只觉得这个人修身上有种吸引自己不由自主靠近的气息,于是整个人都缠了上去:“害羞什么,这里不同外面,无需讲究你们人修口中那样多伦理道德的。”
谢辞昭用灵力将自己罩了起来,隔绝开她的碰触,冷声道:“请你离开。”
景应愿本不想插手这些,但越听越觉得有些心乱心烦。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谢辞昭,后者正巧也在看她,平日一双灼艳的黄金眸有些不耐,见小师妹望过来,眼中立刻适时露出几分……委屈?
霞光荡漾,景应愿一颗心被她这一眼看得乱跳起来。
“我师姐不找道侣,”她于心不忍,还是上前两步,不露声色地将谢辞昭护在身后,解围道,“还请道友莫要纠缠。”
兔妖见到她站出来,一双潋滟带粉的眸子更亮,惊艳道:“好好好,原来此处还有一个!”
她一把抱住景应愿的胳膊,显然非常兴高采烈:“结什么道侣,咱们三个好好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刀风破空而过,原本攀扯着景应愿的那只手臂现今血流如注,一时间松松垮垮地掉了下去,无法再抬起来。
灿金色的刀纹映亮她们的眼睛,无数铭文自刀身飘出,围绕着谢辞昭轻轻漂浮。只见她绷着脸望向她,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光晕中显得更亮,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位妖修对上她骤然亮起来的眸子,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逃开的念头,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后退几步,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干嘛打兔子啊,我走不就是了。”
谢辞昭没有言语,盯着她边为自己疗伤边飞快跑远,从她们的眼前彻底消失,这才将刀收入鞘中。
景应愿看着她冷冰冰的双眸,有些迟疑——所以方才那番委屈,真是自己看错了?
其余人看过谢辞昭这番变脸,都感觉十分怪异。柳姒衣看着神情自若,重新垂眸望向小师妹的大师姐,忽然觉得自己在刀宗似乎真要变成那个多余的人了,心中十分不妙,连忙放开缠着晓青溟的手,往她二人中间一挤,挤出笑脸道:“哈哈,你们忘记了还有我。”
谢辞昭将她往外一推,无情道:“走开。”
景应愿倒是笑了,自如地接受了她在中间横插一脚的举动:“二师姐终于舍得回来了么。”
她们看着刀宗这三人挤挤挨挨的互动,皆是心情复杂。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骰千千摇摇头,叹息道:“真是好复杂的关系,蓬莱学宫已经堕落至此了吗……”
她领着她们往赌坊之内走去,介绍道:“六骰赌城的赌坊足有七十二座,我陪你们略走几间,如若找不到你们要的那个人,你们就自行往其他地方找去吧。”
踏过门槛,若说方才外边的街道已是混乱,那么赌坊之内的景象简直可称一句癫狂。
景应愿往内走去,默默打量着周围正在桌上下注的人群。
此时整座赌坊都被各色的盈盈灵光照亮,还有更多源源不断的灵力正从赌桌上的这些修士身上抽出来。他们有的人尚且灵力充沛,脸上表情还自若些,但更多人的灵力几近虚空,神色癫狂,可哪怕将灵脉榨得生疼,这些已然灵力亏空的赌徒都不愿停手。
赌输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赌赢的人则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即便入眠脸上也带着恍惚的笑容,似乎正在做极香甜的美梦。还有人赌输了无法入梦,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我要飞升了,我要飞升了……”
骰千千熟门熟路地从这些人身上跨过去,面色平淡,似乎地上躺着的都是些死肉。她看了眼景应愿,貌似随意道:“若你们想试试是何滋味,直接来找我赌即可。”
说话间,她们走到某处赌桌旁。奚晦远远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神色很有些迟疑。见她如此,景应愿问询道:“你可是看见了奚昀?”
奚晦有些不确定,又往那桌多走了几步。
这一桌很热闹,赌得极大,故而看热闹的人也多。赌坊并不是专有筹码的人才能进来,此处也有许多求着旁人分些灵力给他们的乞丐,在这一桌旁,就有个头发蓬乱,却穿着华衫的人跪倒在旁人的脚下,正俯着脑袋念念有词什么。
似乎感知到有人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蓦然抬首,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个向来被自己看不起的妹妹,朝着她膝行几步,伏在她的鞋旁磕头道:“求求你……求您分我一些灵力,或者给我一粒回灵丹也行啊!等我赢了这局,等我赢了……”
见状,奚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她茫然地看着跪伏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奚昀,就是这个人,他被扶持做镇日奚家的少主,能得以学习家传的剑法,甚至被悬以千万两赏银,让蓬莱学宫的精锐门生深入赌城来寻他回去——
就为了这样一个赌徒……他值得么?
骰千千看着愣在原地的奚晦,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她倚在桌边,忽然有些提不起兴致:“这是你的家人?”
她看了看涕泗横流的奚昀,厌倦道:“这人赖在赌城内很久了,每次灵力刚恢复便又被他自己抽空,还有勒索其余客人灵力的先例。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奚晦说不出话来。
地上跪着的奚昀听见她们的对话,忽然仰起头,方才还可怜着的神情瞬间变得扭曲:“……我不回去!我绝不回去,我要赢,所有人都不如我!”
“你母亲在找你回去,”奚晦神色复杂,“还有奚家其他人也在找你……”
听见这话,骰千千忽然嗤笑了一声。
“原来是找他回去继承家业的啊,”她打量着奚晦,循循善诱道,“你想啊,你若将他留在此处撒手不管,你不就是你家的继承人了么?何必为了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糊弄不过去的血缘关系而勉强自己——”
她说着说着,声音淡了下去,似乎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抱着手臂摇摇头。
奚晦还在原地犹豫,骰千千也不勉强她一时之间就能想通,便道:“你好好琢磨琢磨。”
人横竖已经找到,留在此地也不会丢,见奚晦还站在原处盯着奚昀,景应愿还想再看看赌坊内的其他地方,便往别处走去。谢辞昭与柳姒衣见状紧紧跟了上去,其余人则留在原地看顾。
这间赌坊很大,比街道上其余赌坊要更大几倍,装饰也更富丽堂皇。骰千千见她走动,也兴致盎然地哼着歌跟在她身后。
景应愿走过无数张赌桌,看过无数张癫狂的面孔,不知为何,她越往赌坊深处走声音越静,直到她停在一面雕花木门前时,方才那些叫喊与推牌声已经变得很轻,只能远远听见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外传来的喧嚣。
她轻轻将手抚上木门,道:“这里有个结界。”
而直到这时,方才一直笑着的骰千千方才神色一变,惊叹道:“你很敏锐。”
她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位灵力格外精纯的小修士,心下有些惋惜,在心中默默说出了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
在羽翼未丰之前,她这样的敏锐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此时面对这扇门,即便是身为一城之主的骰千千也有些谨慎。她放轻了声音,对景应愿道:“门内是我一位贵客。”
似乎是忌惮什么,骰千千示意她们都退开几步,道:“贵客她向来不喜旁人打扰,也不轻易见人,你还是——”
“让她们进来。”
一道如玉般的声音自门内响起,听见这道声音,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与此同时,一股自雕花木门之内传来的推力如浪般破开数层结界,景应愿面对着这扇门,只觉得面前似乎有无数机巧正徐徐打开,而她感知到了门后随着结界大开而沁出的大能威压,身躯也本能地紧绷起来。
随着最后一道结界的敞开,木门无声开了。
这是一间十分质朴的小室。
室内无窗,只有一道屏风,一张木榻,满地散落的稿纸与四处乱滚的瓦罐酒桶。有人独坐屏风之后,长发散乱,手握一支毛笔。她的灵力自笔尖开始乱淌,将所有稿纸都沁上了幽幽的萤火颜色,此时见人进来,那些灵力仍不收敛,如有实质般一路流淌到了她们的脚下。
骰千千哎哟一声,心疼得要死,赶紧蹲下身将她的灵力拢在怀里,恨不能将其全部容纳进自己的灵脉里,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消散。
景应愿看着屏风后的修士从腿边拾起一只小酒罐,仰脖往嘴里倒了一口,随后又开始在纸上乱写乱涂了几笔。她举起稿纸看看,又放下了。
她一抬手撤了屏风,露出屏风之后那张系着正红色眼纱的脸。
这根蒙在眼上的眼纱显得她更白了,隐隐透出某种玉质来。景应愿看着她冷冰冰毫无波动的脸,觉得她的冷与自己认识的玉自怜和崇离垢她们十分不同。
玉仙尊是仙人悲悯,崇离垢是不通情爱,而面前的这位大能似乎是堪破了太多世事,不愿回首,故而刻意做出这副模样。
蒙着眼纱,应该是眼盲。可景应愿在她面前总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她看着撤去屏风的这位贵客缓缓将笔放下,坐在堆积成山的稿纸中间,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饮罢最后一口酒,她随手将罐子丢去一旁,似乎想要确定什么事情,平静地问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谢辞昭不动声色地挡在她们身前,恭谨行了一礼,道:“前辈,我们是第七州蓬莱学宫的门生,奉宫主之命,出一道灵赏令。”
“蓬莱学宫……”
听到这四个字,端坐着的大能轻轻偏了偏头。景应愿看见她的手动了,似乎经过一番挣扎,她在一行人惊讶的注视下摘去了蒙在眼上的红纱,露出一双几乎半透明的泛白眼眸。
她睁着那双显得十分空的眼睛,将面前几人扫了一遍。
“师姐,她出关了?”
听见师姐这两个字,所有人都为之色变。故苔轻轻放下那抹红纱,视线定在景应愿的身上。她看了她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你觉得,如若你对上学宫之内的那位天生仙骨的门生,孰赢孰输?”
她不自觉外放的威压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景应愿顶着她空洞洞的目光,直白道:“我觉得是我赢。”
“那么,对上其他州落的修士,你也这么觉得吗?”
景应愿有点奇怪,但还是道:“是。”
故苔点点头,埋头在纸上增添上几笔。
“蓬莱学宫景应愿亲口表示,四海十三州大比,她将力压崇离垢,脚踢其他世家宗门精锐门生,再夺魁首……”
灵力如墨水般在这笔之后凝固,她将底下的稿纸抽出,往桌上一放。
突然之间,整间屋子的稿纸都消失了。故苔平静地坐在原地,轻声道:“师姐她还好吗?”
与此同时,整个四海十三州的书铺上新了最新一批的连载修真界小话本。翻到扉页,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啊,这个叫景应愿的竟然这么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