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静寂。
现如今能将她们宫主称作师姐的, 整个四海十三州只有一人。
骰千千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知晓这位名扬四海十三州的话本作者三两钱修为高深,来历可怖,可她实在没想到三两钱竟然就是千年前叛出蓬莱学宫的故苔!
早知如此就不催着她要酒钱了。她有些后怕, 自己每次给这尊大神买的都是一吊钱三罐最便宜的土青梅酒, 她该不会尝出来店家在酒里头兑了水吧……
这边冷汗直流, 那头瞠目结舌。景应愿入门晚, 这些学宫秘辛也不是前世的她能知晓的, 故而尚能安安静静地站着。
谢辞昭神色微变,她知道师尊她们这些年来一直在找这位故苔前辈的下落,她们踏破铁鞋无觅处,自己这边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事必须立刻上报才是。
柳姒衣费了好番功夫才将张着的嘴合上,她道:“那个, 前辈, 按辈分算我们是不是该叫您师祖啊?”
故苔摇摇头,道:“我已离开学宫。我与学宫,与明师姐,已经没有丝毫干系了。”
说这些话时,她一双空洞的眼睛始终直直望着前方景应愿所站的方向。不知是否因为这双盲眼的缘故, 故苔脸上始终透着几分将死之人的死气。
她大睁着眼睛,顿了顿,又道:“明师姐的手伤,现今如何了?”
想起宫主那双狰狞可怖的手, 景应愿描述道:“先前见宫主时,她双手仍遍布伤痕。”
故苔的手发颤, 放在桌上的毛笔因着她的动作而不慎滚落在地。
她虽然眼盲,可心不盲, 大乘期的大能即便蒙上眼也能清晰视物。可故苔此刻却闭上了神识,俯身摸索着去捡。她心中发苦,自己只是未听师姐的劝告瞎了眼,可师姐呢,师姐在这千年的煎熬中又失去了什么,夜里也会如自己一般做有关当年的梦么?
见她神色怔忡,显然也是十分怀念,柳姒衣壮着胆子道:“故前辈,我师尊她们这些年都在找您,您为什么不回学宫呢?”
都在找自己?故苔不太相信。
而为什么不回学宫……
记起千年之前的往事,故苔紧紧将桌下的毛笔攥在手中,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面前的几位小辈说,她忽然轻声复述了一遍昔年师姐曾告诫自己的那句话:“不要修炼。”
一切只因那年啊……那年。
*
那年故苔还是蓬莱学宫天机宗中最不谙世事的小师妹。
天机宗人少,只有谢灵师、明鸢与她三人。因卜算天机着实需要些天赋,收来的门生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好料子,故而也被誉为修真界中飞升几率第一流的修炼流派,甚至在先前的千年中一度压过了剑修的风头。
自师尊飞升之后,谢灵师便挑起了天机宗的大梁,明鸢修为略逊她一些,便只是加以辅佐。
而故苔身为小师妹,自然是心安理得地受着师姐们的关照疼爱。她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渐渐消磨下去,即便知晓谢灵师或许就在这一两年内将飞升上界,还是出了一趟设在某叶小芥子内的秘境。
故苔想着此去或许能为二位师姐带些有用的天材地宝回来,却不想就在她呆在秘境中的那三个月内,修真界彻底风云大变。
也正是因为她去了这趟秘境,这才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她走出秘境的那一刻,便闻见了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的血腥味。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断肢残掌,故苔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第十三州的魔界,可这景象来得比魔界要更可怖更残忍。
鲜血几乎流淌作河,修士的衣袍与头颅漂浮在河面作舟,有畸形的影子踩着修士的尸体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又很快被人一剑杀去。
持剑之人浑身已是累累血渍,此时见她衣着清洁,眼中有些羡意,看着她时似乎又想起自己故去的伙伴家人,哑声道:“快,快跑——”
故苔望着豁开一个大口,正积压着无数雷云的天空,隐隐明白了什么。来自天道的可怖威压让她无法御风而行,她只能跌跌撞撞沿着石阶往天机宗跑去。石阶上同门的血让她摔了无数跤,可她却不敢停下。
跑,跑快些,宗门内还有大师姐和二师姐……她们究竟还活着么?故苔不敢去想,她拼命忍住眼泪,一路狂奔回了宗门内。
可当她终于回到天机宗时,此处已经不见谢灵师的身影。蓬莱宗仅存的门生不过数十人,已经全部聚集在此,守在一张血迹淋淋的床榻前。
见她来了,人群默默为她分开一条道。
故苔看见一双被劫雷劈烂的手,与那双已经不成型的手上紧紧握着的一支彤管笔。
明鸢躺在榻上,生死未知。
此时,她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双膝一软,颤抖着跪了下来,道:“大师姐……我大师姐呢……谢灵师呢?”
她环顾一圈。
剑宗死尽,只剩那个总被扯着来天机宗卜算的玉姓后辈。刀宗也仅剩吵吵嚷嚷满学宫惹事的沈菡之一人,丹宗尚存之人还有十数位,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体修……
“谢师姑已经飞升上界了。”
说话之人是刀宗的那个孩子。见故苔拧过头,沈菡之抬起头看她,握刀的手极稳,牙齿却止不住地上下打着战。血从她的脸上流到嘴里,她仿佛尝不出滋味般浑然不觉。
沈菡之道:“其余人都被邪祟害死了。”
那是故苔第一次知晓罪魁祸首的名字,原来那些踩着修士尸体而生的东西就是邪祟,就是它们将整个四海十三州变得满目疮痍,让昔日温柔的二师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故苔在明鸢的床边守了很久,她却依旧不见转醒。直到露面的所有邪祟被仅存的修士们杀尽时,明鸢才醒转过来。
当她睁眼发现故苔正在打坐运转灵力时,惊叫一声,血肉模糊的手松开了那只所有人都无法抠出来的彤管笔,转而掐住了故苔的脖子。
明鸢目眦欲裂,将素来疼爱的小师妹抵在墙上,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她看起来像是疯了,嘴里只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句话——
“不要修炼,求求你们……不要再修炼……”
明鸢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修真界仍然满目疮痍的那几年里,她一直是疯着的。她不许所有人修炼,一意孤行地砸坏了所有的器具,折了无数把刀剑。
最开始时众人以为是因谢灵师飞升,外加亲眼目睹修真界动荡的缘故,这才刺激了她的精神,故而容忍着她。可是后来流言逐渐四起,谁没有失去亲人朋友,谁不为他们的死而感到伤心欲绝?修真界有这么多人,所有人都振作了起来,为何只有明鸢疯了?
故苔受过她无数疯癫的斥责阻拦,夜半偷偷修炼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偷偷窥视着自己。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中内有隐情,不过每当问起,明鸢都付以沉默。
一定是因为谢师姐飞升的缘故,故苔想。
若是因谢师姐飞升,明师姐才那么伤心,那么大家一起拼命修炼,一起去上界找谢师姐与师尊她们一起团圆不就好了?届时我们都是上仙,不老不死,明师姐也不会再难过了。
然而某日,就在故苔带着剩余的门生修炼的时候,明鸢忽然从大殿中追了出来。她依旧是疯疯癫癫的模样,嘴里依旧是颠三倒四的那几句话,故苔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她一记巴掌,忽然对变成这样的师姐感到十分陌生。
宗门已不是当初的宗门,师姐也不是记忆中的师姐,故苔赌气叛出了蓬莱宗。
她等着师姐有朝一日会重新变回从前的样子,温柔地唤自己一声小苔,然后从袋子里摸桂花饼给自己吃。夏日里她们会并肩躺在屋檐上,明师姐会用灵力勾勒出她的生辰命盘,算她们最喜欢的天机与太阴两颗星星明日会落在哪个宫位,而哪年命宫又得以撞见红鸾。
可是故苔等来等去,等到明师姐坐上宫主之位,改蓬莱宗名为蓬莱学宫,又等到师姐宣称闭关不出七百年,师姐都没有来找过她。
或许是她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可明师姐那样厉害,卜算之术不在已飞升的谢师姐之下,她怎可能算不到自己的行踪?
她怀揣着疑惑继续修炼,游走在天地之间。可随着修为的精进,藏在故苔心中最深处的那份不安却越发地膨胀起来。
返虚,渡劫,大乘期大圆满……明明离飞升只差一线,可她面对沁出青黑色的苍天,似乎又听见了千年前的滚滚雷声,无数次压抑住了自己想要飞升的冲动。
作为代价,她的肉身开始逐渐承受不住外溢的灵力。
眼睛是最先盲的,随后是嗅觉,然后是舌头。看着正不安搓着手的骰千千,故苔有些无奈。这人真当她是耽于酒水中的烂酒鬼么?她也不想喝这样多的瓦罐酒,可世间只有这一样东西,能让她尝出些许味道了。
为什么不愿飞升,连故苔自己也不知晓。
近来她心中总是浮现一个念头,如若飞升去上界,寻不到已成为真仙的师尊与谢师姐……
故苔因为这个再次闯入心中的念头不寒而粟。
她拾起笔,缓缓直起身坐在榻上。往事还如蝴蝶般在她脑海中闪动着翅膀胡乱地飞,她身前的那位姓景的门生却忽然道:“您随我们回学宫吧。”
故苔愣住了,迟疑道:“……你说什么?”
“我说,您随我们回学宫吧,”景应愿看着她空洞洞的双眼,感觉某根丝线似乎正要搭回织就好的网上,她方才已经听过柳姒衣小声的解释,如今便劝道,“既然已经错过千年,就不要错过下一个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