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十三州辽阔, 州落之间常相隔数千里不止,其间风土人情亦大有径庭。
第七州是这块大陆中最安宁祥和的地方,地方富饶, 风气便更开放。
在此处, 同性婚恋因自古有之, 故而从来不曾有人质疑什么。不光如此, 相传从前有女子恋慕林间白鹿, 一人一鹿光是相视便能通晓彼此心意,最终鹿死时人也相随而去,乃是第七州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别说是人恋上鹿,在第七州, 哪怕人要与田间西瓜通婚都无人理会,顶多付之一笑, 婚宴当日随上贺礼便是。
而有民风开放的, 便有抱残守缺的。
第六州虽与第七州毗邻,可素来关系是水火不容。今日你嘲我礼乐崩坏,明日你讽我迂腐呆板,久而久之,两州数国便都断了往来, 人族中只有修真界的这些修士还有些联络。
自她们离开学宫御风而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离第六州逐渐近了,云下的那些屋宅楼阁便逐渐从百花齐放各有不同变作了相似的红泥色,乍一看仿佛是同一座屋宅折射出的重影,无论怎样看都是大差不差的模样。
景应愿望着云下景色, 估算着已快到前世见过骰千千的那座两州交界处城镇,便领着一众伙伴们捏诀往城外落了下去。
经过先前秘境与学宫之中的相处, 这支小队中的其余人已隐隐将她视作她们几人的中心。
谢辞昭与柳姒衣自不必说,雪千重因着她为自己狠狠出过一口气而对她格外亲昵, 金陵月从她那拿了不少糖,对她是自然的亲近。公孙乐琅纯粹是见过她力战蛟龙,蛟龙死后都要拖尸取珠,谁敢惹她?而晓青溟出了名的纵容师妹,景应愿不必说话,只站在那里唤她声青溟师姐,她便心满意足了。
而临时加入的奚晦很会看人眼色,在看出景应愿地位的同时,也对她更加崇拜几分。
她们几人此时匿了身形,悄悄落在了这座熙熙攘攘的城镇上,各自分散开显出身形在街上走了会,方才聚回一块。
谢辞昭垂眸望向手中灵纸。
自她们下落起,纸上那抹朱砂印痕的色泽便愈发深。这是明鸢于记忆中千万缕灵力中分来的属于骰千千的那一缕,这种方式常用来寻人,不过亦只有修为高深的大能方可使用。她注视着这抹痕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六骰赌城之主的灵力有些奇怪……
似乎过于浅淡了。
她看了看身旁同样翻动着灵纸的小师妹。这一路上,她总觉得小师妹似乎并不是头一次来这座城镇,虽然举止如常,可这份如常在陌生的环境中却显得有些怪异。
察觉到谢辞昭沉默投来的目光,景应愿见怪不怪,只当是她有了什么新发现,便问询道:“大师姐可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谢辞昭摇摇头,老实道:“暂且没有。”
因着此次灵赏是要为镇日奚家带回走失的少主,晓青溟转头向奚晦道:“奚道友,你哥哥修为几何,具体是怎样的人?”
……是个不学无术、靠丹药堆砌修为的烂赌鬼。
奚晦不太敢与旁人对视,仍是低着头道:“奚昀他如今修为是金丹初阶。生性好赌……且不听劝。”
“这就好办了,”柳姒衣真情实感地笑了,“只是金丹初阶,还敢不听劝,我们直接一人一拳将他打个残废,然后直接拖回来不就成了,一了百了!”
公孙乐琅被她这番话吓了一跳,忙道:“话也不是这样说,镇日奚家在第六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家族,哪能容忍我们殴打少主?不过话又说回来……奚晦道友,你母亲也没说他必须得是全须全尾回来吧?”
“赌鬼要斩断手指,才不会再赌,”金陵月仰起头,对奚晦建议道,“我觉得可以一试。”
奚晦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有些怔愣,不慎将真心话脱口而出:“那、那便有劳各位了……”
说完这话,她险些咬了舌头。心下先是恐惧,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家中的那些人不在她身旁,无从得知她们所说的这些话。
第六州素来迂腐,不光凡间如此,就连修真界的一些家族都学去了那套荒谬的理论。例如奚家,便崇尚“ 男丁兴旺论”。在奚昀不曾出生前,奚夫人曾想尽办法生男婴,哪怕他出生之后,奚夫人为了“增添子嗣”,寻了位能感知胎儿模样的能人来看,看过说是男婴,她方才将这孩子生了下来。
然而那个能人看走了眼,诞下的是个女婴。奚夫人大怒,给她起单字为晦,意在晦暗晦气,与奚昀那象征日光的单字昀截然不同,她的名字中饱含的都是奚夫人自以为被戏弄后发泄的恨意。自此亦对外宣称她是捡回来的野种,并不真出自奚家的血脉。
奚晦刚生下来便由人带着丢去凡间养,未曾学到半点镇日奚家的日华剑法。因孩童时常常饿肚子饿怕了,便自力更生做了张弓,成日挽弓去山林中打猎烤来吃。
长久以往,她的肤色晒得如同刚晒好的小麦,身躯也强劲有力,待到被认回后更不受家中其余人待见,只道她是山中捡回来的泥腿子。
她也伤心过,不过没什么用处,于是在奚家逐渐变得有些麻木。如今骤然听见于她而言十分新鲜的言语,一颗心便不受控制地重新跳动起来,跟着她们往前走去。
这座两州交界处的城镇不大,多的是修士,也偶尔可见些身上没有灵力,穿着富贵的凡人。景应愿见街边景色逐渐变得熟悉,抬眼瞟见前世那座酒楼的招牌,一时觉得两世在这一瞬间微妙地重叠起来,不由恍惚着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谢辞昭指间捏着的灵纸微微一亮,那道明鸢留下的朱砂笔迹洇成了深深血色,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竟也如血一般缓缓流动,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气味。
她与景应愿对视一眼,轻声道:“在楼上。”
*
又回到前世的酒楼,落座在靠窗的那一桌,任由小二呈上熟悉的冷菜。
她们装作普通修士,只随意聊修士们常谈的话题,譬如大比何时开启,其他州落又有怎样的风土人情一类。景应愿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看向窗外。外边的杨柳树一如记忆中苍翠,她等候着骰千千如前世那般出现,心中又蓦然想起她那句含义不明的话——
“只要在我这里赌过一次,就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骰千千说得不错,自己的确重新回来了,只不过是用了谁也不曾想到的方式。
她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从木楼梯上拾级而来,骨骰在她手中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景应愿似有所感,侧眸往身旁那张桌子望去。
那人穿了一件胭脂色的衣裙,外罩一件琉璃蓝色长衫,格外黑的头发扎作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手中不断把玩着三只小小的骨骰。
这一次,她还注意到她手腕上套了一只阳绿色的翡翠镯子,此时这只镯子正闪着微光,似乎不止是起装饰的用处。
见景应愿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骰千千也恰如前世般对她笑了笑,道:“来一把,买大买小?”
她似乎对景应愿十分有兴趣,托着腮饶有兴致道:“来嘛,若是你赢了,我便能答应你一个要求。”
骰千千话音刚落,便见满桌坐着的人诧异地拧过头盯着她。
怎么,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骰千千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看到那黑衣小友身边坐着的另一位黑衣金眸的女修——
这女修此刻看起来心情很不愉快,盯着自己的眼神怒不可遏,几乎要将自己烧出两个洞来。骰千千无辜道:“怎么了?”
饭桌之下,景应愿一把拉住谢辞昭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面上对她飞快道:“没什么。您方才说能答应我的要求,我能现在就提出来么?”
骰千千很少见如此自投罗网的修士,不免有些高兴,便道:“你尽管提便是。”
“若我赢了,我要进到六骰赌城之内,”无视了对方微微有些变化的笑容,景应愿继续道,“城主,您可愿意答应?”
来都来了,若不进去切身体验一番,她反而觉得白来一遭。且骰千千这人看起来像是知晓四海十三州内许多风声的……想起前世就在这座城镇见到的那柄淬过毒的青龙剑,景应愿走到她桌前,对有些惊讶的骰千千温柔一笑:“我买大。”
“胆子还挺大的,”那三枚骰子如陀螺般滴溜溜转了起来,霎时红光大盛,将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骰千千道:“答应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就不怕我么?”
“都是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听着骨骰内逐渐传出的押注声与噼里啪啦更多骰子击打在一起的声音,景应愿忽然道,“城主,敢问您的赌城之内用什么来做赌注?”
骰子停下,一如前世般是十七点。
骰千千摆弄着她的那三枚骰子,脸上一派孩童般的天真:“我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什么人命什么胳膊大腿的……”
她扫视一圈众人,笑得眉眼弯弯:“我只要灵力,要源源不断的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