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23章 新生

  太上皇圣寿大典后,连日操劳的总司礼官、青阳公主李苾,就病倒了。

  她确实累坏了,大典章程极其繁复,各国来使云集,李苾曾忙得不眠不休长达三个昼夜,天衣无缝完成大典之余,甚至还在太极殿上亲手击毙了行刺太宗的刺客。

  太宗和长孙皇后极为关切,珍贵药材补品源源不断送往卫国公府,多次表示实在放心不下他们心爱的干女儿,要亲自前往探病。可是经药王传人李婉柔亲自诊断,李苾是沾染了春夏之交的时疫,加上操劳过度,内感外邪之下才病倒的。

  有李婉柔这只回春妙手,李苾的病情自然无需担心,只是这病传人,所以陛下和娘娘还是免移尊步为好。

  不止他们不能来,李苾所居住的跨院,连卫国公府其他人都不能进入,只有李婉柔和欧阳蓓儿守在那里伺候病患、供奉饮食,所需药材也是由她两人取回,在李苾房中煎制。

  最近卫国公府的膳夫发现公主胃口似乎好了许多,每天都要他们烤制羊腿肉,还必须是兴化坊的胡人肉铺售卖的新鲜羊肉。

  住在那座跨院的只有三个年轻女子,每天居然要消耗五六斤羊肉,她们的食量和男子也差不多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那间屋子里胃口最大的,不是李苾,更不是李婉柔和欧阳蓓儿。

  是一个正在重伤恢复中,急需大量营养补充的伤者。

  当天的太极殿上,阿史那燕原本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念,尤其是当她看到太宗身边持刀守护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当即心如死灰。

  连他都降了?还做了唐朝皇帝的近卫?

  在那个瞬间,阿史那燕脑中被她一直强行屏蔽的那个念头不可遏制的钻了出来,钻得她头疼欲裂,痛不欲生。

  突厥,真的完了,彻彻底底的完了。

  她已经忘记了和什么人有什么赌赛,她只想死在那里,如果能拉上唐朝皇帝陪葬,那就够本了。

  虽然理智告诉她,纵使侥幸杀了唐朝皇帝,她的大突厥也回不来了。

  可当她看到太宗身边那个身穿布衣、眼神晶莹如玉的青年时,最后的执念也放下了。

  她懂那眼神意味着修为已到了一流之境,但就算看不懂那个眼神,阿史那燕也认得那个青年的相貌。

  在阴山,她差一点点就死在这个人的剑下,她心如明镜,蜀山赤金剑武功高过她十倍,自己绝对没有机会。

  她放弃行刺念头其实还有两个原因:第一,如果自己使出师父传授的烈火剑法,会被这位顶尖高手一眼识破,万一他不顾念同门情义告诉了唐朝皇帝,自己的行为岂不会为师父招来灾祸?

  第二,她知道这个人是李苾的哥哥。

  如果自己死在她哥哥的剑下,她会不会格外伤心难过呢?

  阿史那燕赫然惊觉:原来在那种时候,自己依然是非常在乎她的感受的。

  一切都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一件事:结束自己,就在这里,在大唐的辉煌圣殿上。

  当李苾拔剑站在自己面前时,阿史那燕心里在笑,欣慰的笑。

  你持着的,果然是我送你的那把短剑。

  咱俩的赌赛,你赢了,赌注就是我的生命。

  如果可以选择送自己离开人世的人,即使选一万次,也是她。

  所以当自己的短剑刺向自己的胸膛时,阿史那燕不闪不避,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坦然迎接命运对自己的馈赠。

  可燕不解的是,剑锋刺进她心口的那一刻,为什么李苾的眼睛里没有伤心和不忍?

  难道是在那种场合,她怕被人看破?

  来不及想这些了,燕的眼前,光在急剧收缩,凝聚成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吞噬了她。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甚至在李苾向她讲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时,她可以用虚弱的声音插话。

  果然,一切都是李苾设计好的。

  一场大胆的、奇诡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冒险。

  门开了,李婉柔捧着一只木盘,笑吟吟走进来。

  “燕姐姐,换药啦。”

  燕在床上直起身子解开前襟,褪下亵衣露出左胸,温和的看着手拿纱布靠近的李婉柔,轻声问道:“伤口还要换几次药?”

  “你身子强健,伤口恢复得比常人快很多,像现在这样三天换一次药就行了,我再去调一下方子,用不了一个月,你就能恢复如初。”

  李婉柔小心的扯下阿史那燕胸前的旧纱布,却迟迟没有把新纱布贴上去,而是望着燕光洁如陶瓷的胸脯发起怔来。

  “傻看什么?换药啊。”

  李婉柔用手抚摸阿史那燕挺拔的乳峰,满脸艳羡。

  “燕姐姐,你的胸...太漂亮了!”

  燕哑然失笑:“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刺了个洞!”

  可能是笑得稍微剧烈了些,牵动了伤口,燕皱眉“嘶”的一声。

  李婉柔顿时慌了,连忙用棉花帮她擦拭伤口:“燕姐姐,你不要怪苾儿姐姐,她为了救你,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燕翻了个白眼:“这句话你至少跟我说过十遍了,你烦不烦?”

  李婉柔不敢再说,只好小心的把敷好药的纱布给她裹上,还是有点依依不舍的轻抚燕胸口,小声道:“燕姐姐你放心,我钻研了师父传给我的药经,已经琢磨出一种药膏的配制方法,给你涂在伤口上,保证皮肤愈合如新,一点儿痕迹也不会留下!”

  “让你费心了,谢谢。”

  燕用能活动的右手轻抚李婉柔的脸蛋,李婉柔顽皮的做个鬼脸,歪头把燕的手掌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朝她吐舌头,把燕又逗笑了。

  “你还逗我,一会儿伤口又被牵动了。”

  李婉柔轻手轻脚帮她拉好衣襟:“谢我干什么?苾儿姐姐是我的姐姐,你也是啊。我是给自己的姐姐做事情,为什么要谢?”

  “我想当你姐姐,可你为什么想让我当你小姑子呢?”

  燕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李婉柔眨眼间脸如红布,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燕叹口气,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你这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怎么会看上他呢?”

  从前的燕眼中,几乎世上所有女孩都配不上自己的哥哥。

  现在的燕眼中,几乎世上所有女孩,社尔都配不上。

  李婉柔闻言急促的喘息一阵才平缓下来:“燕姐姐,我知道你还在怪他,但是...我知道无论如何为他辩解,你现在也不能接受,我只能告诉你:不管他在你心里是什么样,我...我这一生,总是、总是跟定他了,他是王子也好、将军也好、俘虏也好,我都会跟着他...”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燕又叹了口气,搂住她在脸上轻轻一吻:“傻丫头,希望有一天需要他为你赴汤蹈火的时候,他别再贪生怕死了。”

  “他会的!他不是贪生怕死!”

  李婉柔挣脱燕的臂弯瞪着她,急得就要哭出来了,燕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好了好了不说他了,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刺那个位置,人可以不死?”

  话题回到医道,李婉柔立即滔滔不绝起来:“燕姐姐,刺那里可不是不会死啊,只是不致当场毙命而已,若久不医治,血流多了一样会死的。燕姐姐我告诉你吧,人的心口上有一条仅一指宽的缝隙,刚好位在心肺之间,刀锋从那里入胸不会伤及内脏,可保两个时辰内不死。为了刺得万无一失,苾儿姐姐和我做了两个假人,整整苦练了三天。”

  燕入神的听着,没有说话。

  “这个计划苾儿姐姐苦心孤诣设计了好几天,除了刺你这一刀,她还在周围做了许多部署。比如说你中刀假死过去之后,把你的‘尸体’运出宫去、拉到城南、挖掘墓坑,这一切苾儿姐姐都是安排金吾卫军士去做的。”

  “为何她单单安排金吾卫军士?”

  “因为...因为只有金吾卫的人,在你手上没有人命,如果换了千牛卫或者南衙禁军的人,苾儿姐姐担心......”

  听李婉柔吞吞吐吐说到这里,燕仰天无言。

  难为李苾想得这么周到,千牛卫们心伤王方翼之死,南衙禁军则因为张小韦而耿耿于怀,如果派他们去运送掩埋燕的“尸体”,难保哪个军士不在“尸体”上偷偷刺两刀泄愤。

  “你告诉他,我不会原谅他,可也不再怨他,从此之后,我和他,再无瓜葛。”

  说这番话时,燕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小时候社尔带着她去河边草地上看星星的那些夜晚,不觉泪水浸湿了眼角。

  “可是、可是如果到了我和他成亲那天,你、你也不来吗?”

  李婉柔怯生生的握着燕的手摇着,眼睛里满是期待。

  燕无奈的笑了:“真到了那一天,我就算不认那个哥哥,也得认这个帮我治伤的小嫂子啊。我不会来,但我会送你一份贺礼,一份很特别的贺礼。”

  李婉柔眼睛一亮,正待再说,门又开了,欧阳蓓儿吃力的提着一只大食盒走了进来。

  “燕姐姐,柔儿姐姐,吃饭啦。”

  虽然李婉柔仅只比欧阳蓓儿大一个月,姐姐的架势倒是端了个十足。

  “蓓儿,你别光顾着咱们吃饭啊,快去叫苾儿姐姐过来一起吃。”

  “苾儿姐姐叫咱们先吃,别把饭菜放凉了,她正在喂马,很快就回来。”

  李苾的小院之侧,临时修建了一个小小的马厩来安置李苾的小白、阿史那燕的阿黑、以及慕容伏允赠给燕的两匹青海骢,这四匹马都是天下罕见的神骏,相应的,食量也比寻常马匹大很多,还非常挑食,非上好苜蓿草不食。

  挑食也就罢了,小白和阿黑还极度认主,小白尚且肯接受李婉柔喂食的草料,阿黑则除了阿史那燕之外,别的任何人喂食都一口不吃。

  这个“任何人”包括阿史那社尔。

  它在这个马厩屈尊已经十余天了,为何没有饿死呢?

  因为,李苾喂食,它吃。

  很神奇,小白认阿史那燕,阿黑认李苾,二位主人其实从未对它们做过什么特别交代。

  只能说,宝马良驹,果然是通人性的。

  但是,虽然认同各自的主人,小白和阿黑之间却是标准的君子之交,比水还淡,即使身处一厩,彼此也互相看都不看一眼。

  房内,欧阳蓓儿打开食盒,取出一只肥大的羊腿,用小刀仔细割下两块兀自冒着油脂的嫩肉,小心翼翼吹去热气,递给阿史那燕。

  “燕姐姐,慢点吃,留心烫到。”

  燕接在手中,闭着眼睛嗅嗅香气,刚要送到嘴边,眼皮忽然动了动,拿起其中一块向门口比划,口中学着欧阳蓓儿的腔调:“苾儿姐姐,慢点吃,留心烫到。”

  李婉柔和欧阳蓓儿面面相觑,正在不解,身后的门开了,李苾拍打着手上的草粒跨进房间。

  “还算有良心,记得给我留着羊腿肉。”

  她正要伸手去接燕手中的羊肉,欧阳蓓儿端着铜盆出现在了她身后:“苾儿姐姐,你还没洗手呢。”

  阿史那燕指着李苾刚要取笑,欧阳蓓儿小脸儿严肃的转向她:“燕姐姐,我想起来了,你也还没洗手呢。”

  李苾和阿史那燕嘴里嘟嘟囔囔,却也无计可施,只好乖乖洗手,李苾还在小声嘀咕:“别的毛病好不容易都给她扳过来了,唯独这宫里时时要洗手的破规矩,却被她给立起来了。”

  “苾儿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燕姐姐现在是伤患,还在静养,家里必须保持干干净净的,柔儿姐姐不是说过吗,最怕燕姐姐伤口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化脓,那就不好办了,为了她的伤,我看还是......”

  “小丫头你说完了没有?我饿啦,吃饭!”

  李苾打着饱嗝,看着被羊肉噎得手抚胸口的阿史那燕,递过去一杯水。

  “你跟她说了关于你哥哥的事?”

  “说了,不管我认不认那个哥哥,她若与他成亲,这个小嫂子我总归是认的。”

  李苾笑笑,看着院中用清水冲洗碗碟的李婉柔和欧阳蓓儿,又说道:“关于蓓儿,那件事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说了。”

  燕脸色黯然:“我并不为当时的决定后悔,但我真的看到她的眼睛,就开不了口。”

  “她是个好孩子,身世已经够可怜了,老天不会一再负她的。”

  阿史那燕重重点头:“一定不会的。”

  确实不会的。

  第三卷:伏俟、伏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