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22章 刺客(四)

  该来的,终会来。

  慕容伏允起身向太宗行礼:“陛下,下一支舞,由内子为陛下献演,我夫妇荣幸之至,还请到了青阳公主殿下操琴伴乐,请陛下欣赏!”

  “国主夫人起舞,苾儿操琴?这节目想必精彩至极,好、好!”

  太宗连连点头,满怀期待的向前探了探身子,等待表演者就位。

  一阵悠扬的胡笳声骤然回荡在大典,牵引着太上皇、太宗和长孙皇后在内的殿内众人目光一起投射了过去,只见四名尖帽毡靴的西域力士,肩拉丝绳,拖动着一块阔达三丈、下装木轮的圆形平台,向这边走来,平台上站立着一个身穿胡姬舞服的绝美女子,黑色薄纱裙下雪白修长的四肢若隐若现,赤着双脚,脸上蒙着坠有珍珠流苏的黑纱。

  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在场中四下扫视,扫到太宗时,视线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更加放肆的挑了挑眉。太宗面色不变,心中却隐隐不快:他并非不近女色的圣人,但今天这个场合,这个挑逗却来的很不合时宜。

  一来今天是太上皇大寿;二来,长孙皇后就在旁边呢。

  太宗偷眼瞥了一下长孙皇后,见她同样在全神贯注于这个风情万种的舞姬,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没有人会不去关注她,当她随着平台徐徐出现在大殿里时,殿内所有人眼前,都好似浮过了一轮皎洁的明月。她美丽的脸庞,即使隐在面纱之后,也是呼之欲出、夺人心魄。

  每个人都在屏住呼吸看着她,无论男女。

  除了一个人之外。

  李苾一言不发抱起九霄环佩古琴,选了个舞台和太宗的御座中间的位置安放好,回首面向那名舞姬,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迎接她的,是一道极为复杂的目光。

  她明白李苾为何要坐在这个位置,就如李苾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咱们的赌赛,现在开始了!

  阿史那社尔死死盯着舞姬的眼睛,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对方却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社尔的心里,似乎被某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抓了一把,面露痛苦之色。

  他死也不想以这副面貌出现在她面前,但他就是出现了。

  她、和他,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李苾在胡笳应和下,玉手轻拨琴弦,乐声在大殿中扬起,随着乐声,舞姬腰肢扭动,翩然起舞。

  所有人的目光更专注了:她舞得太美了!

  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一只黑色的蝴蝶在平台上自在翻飞,如徜徉花丛的精灵;轻薄纱裙随舞姿飘逸,像六月乌雪;流转的眼波摇曳生姿,令观者痴醉沉迷。

  她的眼神不时投向端坐平台边的李苾。

  李苾视而不见,只专注于抚琴伴舞。

  太宗看得投入,情不自禁摇头晃脑,忽然眼珠一转,俯身轻声呼唤陪坐在旁的慕容伏允:“爱卿!”

  慕容伏允闻声回头:“陛下?”

  太宗笑得意味深长,挑起大拇指:“爱卿,好福气呀。”

  慕容伏允赔笑:“内子拙艺,让陛下见笑了。”

  “拙艺?爱卿过谦了吧?朕听闻吐谷浑国主夫人乃人间绝色,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实啊。”

  “陛下明鉴,内子虽略有姿色,却怎当得起‘人间绝色’四个字。”

  “呵呵,朕的意思是:人间哪里会有这样的绝代佳人?你的夫人分明就是月宫嫦娥降临凡尘哪!”

  “啊...这...陛下过誉了、过誉了,臣代内子谢陛下夸奖!”

  “哈哈哈,不是过誉,稍后夫人舞罢,朕要专门赏赐于她。”

  “微臣夫妇谢陛下厚爱!”

  他们谈话间,李苾弹奏的曲子忽然变换了,从轻盈流畅转为激昂铿锵,随着乐曲的变奏,舞姬的动作也加大了幅度,几个旋转之后猛的身子后仰弯如新月,右手从平台边缘的暗格里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

  她持剑在手直起身子的刹那,殿内人众瞳孔同时收缩——她竟然暗藏利刃上殿!

  阿史那社尔身子横移挡在太宗面前,右手握住刀柄,紧盯着舞姬,眼中流露出的,却是哀求之色。

  舞姬平静的横剑当胸,无视满殿千牛禁卫半出鞘的腰刀,自顾自开始了一段剑舞。

  太宗沉声道:“社尔将军,不必惊慌,且继续看国主夫人献舞。”

  社尔面色张皇的回头,太宗却淡定依然,指指慕容伏允:“慕容爱卿的夫人难道会当着他的面行刺于朕吗?有他在此,还担心什么?退到一旁吧, 你挡着,朕看不见了。”

  他们说话间,平台上的舞姬人剑合一,已舞动得眼花缭乱。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可惜杜甫要在八十年后才降生于世,如果他早生些年,在此刻的大殿上看到这段剑舞,其传世佳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主人公,绝对就是这名神秘的西域舞姬。

  《阳春白雪》共分十二个段落,当平台上那一团剑影旋转至高潮时,李苾琴下第十二段,也将进入尾声。

  最后一个重拍落下,这段舞就该收式了。

  就在此刻,舞姬眼中忽然射过一道森寒的光芒,右脚一顿,剑前人后,身子如离弦之箭扑向御座上的太宗!

  没等殿上众人发出惊呼,阿史那社尔拔刀在手纵身冲过去,只可惜,舞姬刺客的身法快得超出社尔意料,眼见拦之不及,一道白影后发先至,飞到了舞姬和太宗之间,落地之后转身直面,手中短剑冷冷指向她。

  两个人,两柄剑,无声僵持,在座众人却有不少脑子里飞出一个毫无逻辑的念头:她们,都好美!

  无论是行刺者,还是护驾者。

  “保护太上皇和皇后!”

  太宗短促喝令后,振臂而起,目光炯炯盯着行刺的舞姬:“你不是慕容爱卿的夫人!你是谁?”

  舞姬扯下面纱,昂然高呼:“突厥阿史那燕,为报国仇而来,今日有死而已!”

  太宗眼神一动,望向身前满脸紧张的阿史那社尔。

  “御前行刺,是诛灭九族之罪,就算你自己不怕死,难道不顾及你的亲人了吗?”

  阿史那燕凄然一笑:“亲人?阴山一战,身与国形神俱灭,我哪里还有什么亲人?”

  “朕记得,你至少还有个哥哥吧?”

  “我哥哥是骄傲的大漠飞鹰,国破之日,他便殉国而死了。”

  “哦?朕倒想知道,你哥哥是如何身死的?”

  太宗玩味的看着阿史那燕,再有意无意瞥一下脸色铁青的阿史那社尔。

  “我哥哥中计被俘,心中羞愧之下,自我了断了。”

  “他如何自我了断?”

  太宗步步进逼。

  “他是背后中箭,自尽而死。”

  殿内嗡嗡声一片:这名刺客公然行刺太宗,胆子固然是大到了极点,若非脑子不灵光,想来也不敢行此逆天之事。

  人如何能够背后中箭自尽而死?这不是说胡话吗?

  只有寥寥几人,听懂了阿史那燕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太宗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个背后中箭、自尽而死。阿史那燕,你若现在弃剑受死,朕还可以赏你个全尸;如再敢负隅顽抗,朕就将你乱刃分尸,祭奠惨死在你手上的郭淮、李环、王方翼、张小韦等等大唐将士的在天之灵!”

  阿史那燕不屑的冷哼一声:“大漠飞燕,有死无降!”

  “来人,把刺驾狂徒阿史那燕就地格杀!”

  随着太宗冷然喝令,殿内众侍卫纷纷刀出鞘弓上弦冲上前来,阿史那燕牙关紧咬,持剑纵身扑向太宗站立的方向,李苾身法如电拦在她面前,手中短剑如灵蛇吐信,刺向阿史那燕胸膛。

  “扑哧!”

  时间骤然静止。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呆呆看着李苾手中刺进阿史那燕左胸直至剑柄的短剑发愣。

  阿史那燕嘴角一动,一口鲜血涌出,抬起呆滞的目光盯着李苾;李苾松手撒剑后退一步,眼睛一瞬不瞬和她对视。

  阿史那燕低头看看插在胸口的剑柄,上面用突厥文绣着的那个字,被口中滴下的血浸染,难以分辨。

  无需分辨,她知道那是个“燕”字。

  这把剑,是我送给你的,你现在把它还给我了吗?

  是的,我还给你,虽然如果我可以选择,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好吧,我懂了。

  阿史那燕身子晃了晃,向后重重倒在平台上,寂然不动。

  太宗缓缓走到平台前,凝视阿史那燕的尸体,轻轻叹息了一声。

  “虽然此女手上有我大唐将士的累累血债,但无论如何,她都是个有血性的突厥女子,这样的敌人,朕亦敬之。社尔将军,你把她的尸体带出去,好生安葬了吧。”

  阿史那社尔神情木然,呆望着燕的尸身,对太宗的话毫无反应。

  “社尔将军?爱卿?”

  太宗疑惑转身看着社尔,正要再说,李苾走了过来。

  “陛下,阿史那燕正是社尔将军的妹妹,她刚才那番话,实则是表示已与社尔将军恩断义绝,葬埋她尸体的事,就交给臣女吧。”

  “这样也好,苾儿,阿史那燕的坟茔,不妨修得规整些。她生前虽为我大唐死敌,现在既已伏法,朕也不吝惜多赐她三尺黄土。”

  “苾儿遵旨!”

  太宗转向慕容伏允:“爱卿,阿史那燕既然假冒卿的爱妻上殿行刺,以朕揣度,只怕尊夫人必已遭她毒手,才能令她得行这李代桃僵的毒计。”

  慕容伏允离席跪倒:“陛下,臣对使团人员管制不利,以致犯驾刺客有机可乘,臣万死!”

  “爱卿不要自责,想这大漠飞燕是何等狡黠残忍?其鬼魅手段令人防不胜防,即令王爱卿身为朕的千牛卫中郎将,也在长安城内被她杀害。卿已痛失爱妻,朕何忍责之?快起来,还望你节哀顺变才是。”

  “臣谢陛下关怀。”

  太宗回到御座前,向太上皇跪倒叩头:“儿臣无能,令刺客惊了父皇圣驾,扰了圣寿大典,父皇恕罪。”

  太上皇离座下阶扶起太宗:“突厥余孽垂死挣扎,怎么能怪皇帝?现在我亲眼看到大患已除,心中只有释然,怎会见怪?以我之见,咱们不受区区刺客之扰,大典继续!”

  太宗将太上皇扶回座位,转身大声宣布:“众卿,太上皇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是为古名将之风,诸位可愿抛却这小小杂章,与我父子继续同庆?”

  “大唐天子气度无双,臣等钦佩不已,愿与太上皇、陛下和皇后娘娘共襄盛典!”

  殿内众人众口一词,声如洪钟。

  “好!传朕旨意,继续奏乐、继续舞!”

  李苾悄然上前:“阿耶,苾儿先告退了。”

  得到太宗首肯后,李苾挥手叫过几名值殿卫士,拉起躺着阿史那燕尸身的平台,缓缓退向殿外。行走中,李苾忽然回头,用严厉的目光盯向太宗御座边不由自主向这边跨出两步的阿史那社尔,极轻微的摇了摇头。

  社尔身子一震停住脚步,鼻子一酸,视线变得模糊,遥望妹妹的尸体,将夺眶的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

  燕,哥哥不能送你,你不要怪我。

  你说的对,你心中那只骄傲的大漠飞鹰,早在国破家亡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长安城南,少陵原。

  李苾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工匠们挥动锨锄,挖掘出一个两丈深、一丈阔的土坑,上前探头看了看坑底,转身示意四名金吾卫士兵抬起土坑边的一具楠木棺椁,慢慢沉入坑中。棺椁放好后,李苾接过匠人手中的铁锨铲起一锨黄土,口中念念有词,扬在棺椁上。

  李苾走开后,匠人们七手八脚把土铲进墓穴,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土堆就伫立在李苾面前。

  一名金吾卫军官来到李苾面前:“公主殿下,墓碑已命曲江坊一家石料店抓紧镌刻,碑文如何撰写,还请公主示下。”

  “突厥公主之墓。”

  “就...就这几个字?"

  "对,就这么写,她本就是突厥的公主,以这个名分归入尘土,有何不妥?”

  “卑职明白。”

  李苾背着双手,注视这座新坟。

  我把过去的那个你,埋在这里了,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一个号称大漠飞燕的突厥公主,再无一个身世经历如惊涛骇浪的传奇女子。

  新的生命,开启了它令人神往的旅程。

  世上只有阿史那燕。

  仅仅是阿史那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