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7章 吐谷浑

  李苾来到肃州城外时,远远望见城门打开,两排龙武卫甲士摆出长蛇阵,长度直达一里,夹道欢迎青阳公主莅临封地巡视,城门前,当地文武官员整装肃立,显然已经恭候很久了。

  官员群最前方的乔师望身着五章纹官服,佩金饰剑,遥望着远远而来的李苾,面带微笑。

  按大唐规制,上、中、下州的划分主要依据人口多少而定,3万户以上为上州,2.5万户为中州,不满2万户为下州。肃州土地虽广袤但人烟稀少,居民不足一万户,本是无可争辩的下州,但由于地处唐与突厥边境,作为军事防御重地被升为中州,相关官员官位也都有提升。

  在后世,这种举措称为“高配”。

  肃州都督、正三品武官乔师望率领众官员向来到城门的李苾庄重行礼:“臣乔师望率肃州群僚,拜见青阳公主殿下,能亲迎殿下巡视封地,卑职等荣幸备至!”

  “乔大人客气了,恭喜你因功擢升,今后大唐边境的平安就仰仗你了。另外,大战之后,我还没机会面谢乔大人当日率军营救之恩,今天时机正好:乔大人,李苾谢过了!”

  看到李苾在马上叉手为礼,乔师望连忙谦辞:“公主殿下万不可如此,那是卑职的本分,殿下为国孤身涉险,师望钦敬无比,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救殿下脱险,些许微劳何足挂齿?今后请公主再不要提起此事了。”

  李苾莞尔一笑:“乔大人,咱们进城吧。”

  “是,公主殿下请!”

  来到府衙,李苾端坐主位,接过乔师望呈上的土地军民本册翻阅,看着看着,会心一笑。

  “我当日向陛下请封肃州之时,他便言这里地广人稀、物产贫瘠,让我换个地方。呵呵,陛下偏爱,却不知我心许肃州,全因和乔大人及众将士那段同心御敌的过往,这个地方,李苾是要记一辈子的。”

  将本册交给一旁的侍从,李苾问乔师望:“乔大人,平灭突厥之后,肃州左近已无强敌环伺,城防压力想必骤减吧?乔大人可有安排士卒开荒土地,尝试军垦呢?”

  乔师望闻言似乎踌躇了一下,李苾见他面有异色,当即追问:“乔大人,莫非附近还有突厥残兵出没扰我边境?”

  “这个。。。卑职近日遇到两件怪事,正在着人探查。”

  “何事?乔大人可否对李苾道来?”

  “此事卑职自当对公主殿下明言:第一件,几日前下属禀报卑职,户部解送至肃州的军饷没有按期到达,卑职发文询问,户部回文说军饷系准时发出,按理早已送达肃州,卑职疑惑之下,派人沿来路寻找,迎出足有数百里,却毫无军饷押运队伍的踪迹,饷银更是半两也未找到;第二件,卑职亦知大战之后当以恢复民生为要,曾派出开荒小队外出寻找可耕良田,然而连派两队人马,却都不见回来,若非得到公主今日将到肃州巡视的塘报,卑职原想亲自率人去一查究竟的。”

  “乔大人,无论军饷遗失、还是士卒失踪,都是大事,你为何不以加急塘报上奏朝廷?”

  “公主殿下,卑职深知这都是大事,但一来大战刚过,善后之事极多,朝廷难有余暇;二来此事卑职尚有隐虑,故而还不曾上奏。”

  “隐虑?”

  李苾站了起来:“乔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乔师望沉吟一下,向亲兵示意,对方匆匆而去,片刻即返,将一件物什交给乔师望。

  “殿下,这是卑职派出寻找解响队伍的人找到的。”

  李苾接到手里一看,是一块户部属员的腰牌。

  “在何处找到的?”

  “在沙州与肃州交界的荒漠之上。”

  “沙州?”

  “正是,卑职派出的开垦小队,去往的也是沙州一带。”

  李苾默然坐下,手拿腰牌出神。

  沙州与肃州接壤,送饷银的队伍若假道沙州绕开大漠,可提前一日抵达肃州;沙州附近有上千亩较为肥沃的土地,利于耕种,开垦小队前往那里查勘也是顺理成章。

  但沙州,却不是大唐领土。

  那里属于吐谷浑。

  吐谷浑,源起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西晋末,由其首领率部西迁到地处陇西的枹罕,经过累世经营,国土涵盖了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区的羌、氐部落。由于率众迁徙的那位部族首领本人名为吐谷浑,是以在开拓出了稳定的版图后,时任首领便以祖父之名“吐谷浑”为国名和族名,绵延至大唐太宗朝。

  吐谷浑国小民寡,然其位置正处在中原和西域的必经之路,事实上成为了东西方交流的要冲,加之吐谷浑自知本身国力有限,对中原王朝一向采用投靠、依附的国策,先后称臣于五代十六国之西秦,接受过南北朝时南朝刘宋、北朝北魏的册封。隋朝建立后,两次征战吐谷浑,曾在吐谷浑地区设河源、西海、鄯善、且末4郡。隋末,吐谷浑渐复故地,国主夸吕传子世伏,娶隋朝光化公主,终于再次得到了中原王朝的地位肯定。

  大唐立国后,突厥才是西域的头号大敌,因此从高祖时期就遣使拉拢吐谷浑,至太宗时,因需全力准备对突厥之战,对吐谷浑依然是安抚拉拢为主,并进一步许以互市。

  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承平日久的吐谷浑国主慕容伏允误以为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突厥身上的大唐没有余暇来惩戒自己,数年间屡次进犯唐境,洮州、河州、兰州、鄯州等边境州郡都曾遭到进攻,被劫掠了不少财物和人口。

  为了攻灭突厥的大计,太暂且宗忍下了这口气。

  现在,大唐一战震天下,突厥可汗都被抓到了长安,吐谷浑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侵入大唐领土,但多年恶习哪里可能朝夕即改?

  大动作不敢有,那就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吧。

  李苾示意乔师望屏退府衙内其他人,问道:“乔大人认为,饷银是被吐谷浑劫去了?”

  “卑职是这么猜测的,至于卑职派出的开垦小队,必是吐谷浑贼子劫掠后偶然遇到,被其当成了是肃州派出接应饷银的,唯恐罪行败露,不由分说全部杀害灭口了。卑职曾想率军前往问责,奈何并无实据,倘若对方坚决不认,卑职此举岂非成了挑起边衅?因此招致朝廷怪罪的话。。。”

  “乔大人,你的开垦小队前后派了有多少人?”

  “两批,第二批是去寻找第一批的,不料全如泥牛入海。。。哦,两批均是一百骑。”

  “那就是一共二百骑?”

  “正是!”

  “乔大人可曾问过户部,押运饷银的护卫,有多少人?”

  “按常例,户部解往边关的饷银由玄甲骑派一个小队护送,一百五十骑。”

  “乔大人乃军中宿将,如果由你来谋划劫夺饷银、袭杀一百五十名玄甲骑,不令其有一人漏网的行动,你会调集多少兵马?”

  “玄甲骑天下精兵,又都配有西域良马,若要将其尽数歼灭,至少需提前埋伏五六百精锐骑兵。”

  ”如果还要将偶遇的二百龙武卫铁骑一并全歼呢?”

  “这...只怕没有一千铁骑,难保万全。”

  “李苾再请教:吐谷浑在沙州边境一代,有多少兵马?”

  “吐谷浑全国常备军力亦不过八万余,其沙州守将掌管的兵马不足三千,如按适才测算,欲行此事,他们需得出动沙州守军的一小半,才能保万无一失。”

  “所以李苾猜测,此事未必就是吐谷浑所为。”

  “那会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但我要查!”

  黄昏的时候,几个骑马的身影来到了青海湖西面约十五里处的伏俟城外,天空中正下着细雨。

  “伏俟”是鲜卑语,“伏俟城”意为“王者之城”,是高原王国吐谷浑的都城。黑黝黝的城郭,犹如这个自白山黑水间迁移而来的王国,盖在青海湖环湖草原上的一枚印章。

  吐谷浑的祖先,就是历史上的东胡。

  “东胡”这一称谓最早出现在《周逸书》里,有“东胡黄罴”、“正北匈奴……东胡”这样的记载。而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东胡已经成了北方一支重要的少数民族力量,先后与晋、赵、燕等国争夺领土。匈奴和东胡之间原本有一千里的无人区,是为双方的缓冲区,称之为“弃地”。东胡希望占有这块无人区,激怒了匈奴,于是大举进攻东胡,东胡仓促迎战,全线溃败。战败后,东胡分为两支,分别逃到了乌桓山和鲜卑山。

  现今迁至西域的吐谷浑,就是逃到鲜卑山的这一支东胡的后裔,后来逐步演化为辽东鲜卑慕容氏。

  慕容氏的巅峰期,在南北朝时期到来,他们建立了雄踞北方的北魏,虽然后来分裂成东魏和西魏,并终被北齐和北周相继取代,但令我们大家耳熟能详的姑苏慕容复偏执成魔的复国大业,正是源自这段高光岁月。

  人家不是彻头彻尾的失心疯,祖上确实阔过。

  题外话:慕容复这个人并非金庸先生杜撰,历史上确有其人,但他不是生活在《天龙八部》中所描述的北宋末年,而是大唐人士。

  扯远了。

  李苾手搭凉棚遥望伏俟城城头,这座城池并不起眼,比之长安自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几月前她到过的突厥牙庭,城墙也比这里高大。

  李苾犹记在牙庭城门外,她意外再遇阿史那燕时那份错愕中莫名的惊喜。

  难道那时候,就预感到了将来和她的种种渊源吗?

  李苾策马缓缓驶向城门,吐谷浑虽不像中原王朝一样实施宵禁,但王城城门也会在戌时末关闭,次日寅时末才会打开,现在已是戌时二刻,他们得抓紧进城了。

  忽然,李苾胯下白马欢快的打了个响鼻,加快脚步奔向城门口也在等候入城的一匹黑马,黑马上的骑士显然听到了白马的异动,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李苾和阿史那燕瞬间暂时中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大脑的运转,彼此都只有一个念头猛然浮现。

  是她!

  她怎么来了!

  两人久久沉默对视,直到李苾身边的哥舒翰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那个。。。姑娘,马上到戌时末了。”

  李苾和阿史那燕齐齐回头,看到城门口已有吐谷浑士兵在搬动门闩,随着两声轻叱,黑马白马并辔而行,踱进了伏俟城城门。

  进入城中一条窄巷,李苾身后一骑来到她身边,抱拳道:“公主殿下已平安抵达,末将不负五师兄所托,这便向殿下告辞了。”

  “雅尔金将军请便。”

  黑马白马背道而驰,分别奔向城池的两端。

  深夜,李苾静静站在客栈院落中,背对大门,手中持着一只酒壶。

  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出现在黑暗中的阿史那燕穿黑衣、骑黑马,望着李苾的背影,一言不发。

  李苾并不回头,拿起地上的另一只酒壶,虚空擎着。

  阿史那燕翻身飘然落马,身姿像以前一样轻盈如燕,快步走到李苾身边,拿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李苾席地坐下,也喝了一大口,阿史那燕看看她,又看看小雨后潮湿的地面,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拉着李苾一起坐上去,手中酒壶和她碰了一下:“第一次跟你喝酒,也不知道你酒量如何?”

  李苾不答,只是喝酒。阿史那燕也不再说话,沉默着与她对饮,你一口、我一口,很快两只酒壶都见了底。

  李苾扔掉空酒壶:“哥舒凯!”

  暗影中的哥舒凯提着两壶酒悄然上前放在她们身边,默默退去。

  这一次,两人都喝得慢了许多,一小口、一小口浅酌,仍是彼此没有一句话。

  喝得再慢,酒也终会喝干的。

  阿史那燕甩开空酒壶,鼻翕逐渐粗重,猛然长身而起,唰的一声抽出残月宝刀,快步来到院落正中,转身冷冷凝视李苾。

  李苾盯着她的眼睛,慢慢站起,一步步向她走去,行至半途,手中已亮出鱼皮剑。

  很多年之后,当上了千牛卫中郎将的哥舒凯向他人描述这晚场景的时候,唏嘘之余依然满脸自豪。

  “在方今天下,除了蜀山剑侠们之外,亲眼目睹过烈火剑大战赤金剑的,只有我!”

  “哥将军,这一战是谁胜了?”

  “这一战。。。唉,没有谁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