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6章 思念,如燕盘旋而来

  蜀山后山的山顶有一处宽阔平台,从一条幽静山路攀登而上转过山体,它便豁然开朗出现眼前。正值傍晚,即将落入山后的夕阳悬在平台正前方,给这个空间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外衣。夕阳如诗,映照着平台背依的巍峨山峦,形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此时,山顶刮起了一阵微风,吹起几片飘落的花瓣,花瓣缓缓落下,就要触及地面时,却又被猛地刮起。

  这次不是风,是凛然剑气。

  天台中,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女剑客手持一柄玄铁剑,正舞动得虎虎生风,全然没有去看近旁那两名围观的不速之客。李德奖拉了拉妹妹,轻声提醒:“苾儿,退后些,宁师姐已在运功,你修为不够,离得太近会被剑气伤到。”

  不待李苾依言退后,宁婉儿已收剑:“五师弟,是不是师父让你来唤我?”

  “没有,宁师姐,不是师父让我来的。”

  “那你来干什么?”

  宁婉儿脸色当即就有些沉了下来,她练剑时轻易不愿别人打扰,即使是师兄弟也如此。

  李德奖见状赶紧解释:“宁师姐别误会,舍妹今日恰好来蜀山探望,她久闻师姐大名,非要让我带她看看威震天下的烈火剑客真容,我被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冒昧前来打搅,请师姐见谅。”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德奖几句不动声色的奉承,宁婉儿的脸色当即缓和了些。

  “有什么好看的?我极少行走江湖,知道烈火剑的人并不多,你哥哥在江湖上的名号可比我响亮。”

  李苾上前施礼:“见过宁女侠,适才虽止惊鸿一瞥,但烈火剑的威势小妹依然领受到了,李苾想向女侠请教:您刚才那一招后续所接的,是不是一记力劈华山?”

  “正是,你如何得知?”

  “李苾曾领教过这一招,若非出招之人当时手下留情,我这只左臂,早就没了。”

  宁婉儿眼光一凛:“你遇到的是谁?”

  李苾不答,叉手反问:“但不知宁女侠的高徒,是哪一位?”

  宁婉儿审视李苾半响,走到一块平坦的大石旁坐下,转身招手示意李苾近前,望着缓缓下沉的残阳,轻声述说起了往事。

  “七年前,我下山回家乡探望父母,行至鄂尔浑河畔,路遇几条恶狼在追捕一个突厥小女孩。我拔剑上前将恶狼斩杀殆尽,见小女孩被咬伤昏倒,遂为她包扎疗伤。她醒来后,死死抱住我的大腿不放,非要拜我为师。”

  讲到这里,宁婉儿居然嘴角漾出笑意,她一贯性子清冷,连与本门师兄弟们也并无太多来往,谈到那个小女孩竟是这般神情,显见对方与她极是亲近。

  “我这个人清静惯了,本欲一口回绝,但低头看见她那双眼睛,不知怎的顿时心里一软:那眼睛如同夜空繁星,闪烁之间令人不忍推拒。”

  是的,我见到的她就是那样。

  “没法子,我只好教了她几招剑术,还绘下图谱,让她回去之后依照练习。时光苒苒,两年前我再次下山回家,在突厥牙庭十里处居然又遇到了她,穿一身男装,带着许多手下在行猎,远远望见我,便欢呼着‘师父’向我跑来。老实说,如果她不喊我,我真的认不出了,她已出落成大姑娘,既明艳动人,又英姿飒爽,身量比我还高。”

  说到这里,宁婉儿看了一眼李苾:“就像你这样高。”

  不错,我俩确是一般高。

  “那天我才知道,我无意中所救的竟是突厥阿史那部的公主。她当场命手下设摆香案,正式向我行拜师礼,将我请到她的部落小住了两日。我让她试演当年教她的剑法,发现这孩子果然是学武的好材料,练得有模有样。我心里很是喜欢,又教了她几招剑法,因她平日所用兵器是刀,我还特别指点她如何把剑招运用到刀法之中。我一生不爱与人来往过密,唯独喜欢的就是她这个弟子,她也和我甚是投缘,缠着我一聊就是半夜,直到第三天天明我坚决要走,她才依依不舍送我返乡。”

  她确实是这样,晚上不睡觉,专爱跟人聊天。

  “我常年在山上修习不问世事,再见到她,已是一月之前了。”

  李苾心头猛跳,不由自主拉住了宁婉儿手臂。

  “宁女侠,您一月前见过她?”

  “是啊,她来蜀山寻我,门内弟子将她引到我面前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孩子形神憔悴、眉目愁苦,一见面就扑倒在我怀中放声大哭。我心疼的不行,拉起她细问方知,她的突厥故国已然不复存在,她、她现今,是个亡国无根之人了。”

  李苾心上仿佛被一根钢针悄然猛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这孩子很坚强,很有志气,告诉我只要她还在,突厥就还在,让我无需太过为她担心,在我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辞别下山去了。”

  “我也别无善法,只能为她多准备干粮饮水,喂饱马匹,又把连夜所撰的一本剑谱交给她。”

  “她说自己还有重要的事得去做,等事情有了眉目,再上蜀山看望我。”

  李苾喃喃自语:“她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她的去向我约略知道,但她要干什么并未对我明言,以我猜想,她想做之事必有极大凶险,不愿告诉我徒增我的担忧。至于危险,只要她练好了我所赠剑谱上的剑法,除非身陷千军万马,否则,呵呵,世上能伤她的人恐怕不多。”

  宁婉儿说到这里愤然捶了一下大石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听闻唐军画影图形满天下追缉于她。何苦要对一个已是毁国弃家的女孩穷追不舍?也不知那个带兵的唐军主帅是谁,忒也心狠了!”

  李苾黯然道:“正是家父。”

  宁婉儿大出意料,愕然回头看着李苾,又看看站在远处满脸尴尬的李德奖,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低头思忖片刻后,责备李德奖道:“五师弟,你前些日子说要下山投军效力,是投在你父亲麾下?”

  李德奖苦着脸:“师姐,不止如此,你的这位高徒,险些死在我的剑下。”

  “什么?”

  宁婉儿昂然站起,眉毛拧成川字,厉声指责:“五师弟,你身为师叔,怎么能向师侄出手?不是太不自重身份了吗!”

  李德奖作揖苦笑:“宁师姐恕罪,战场凶险,我哪里能考虑得了许多?再说,我当时也根本不知道她是你的弟子啊!”

  李苾低声道:“宁女侠要怪就怪我吧,二哥当时是为了救我,情急之下才出手的。”

  宁婉儿气得连连顿足:“荒唐、真是荒唐!”

  李苾来到宁婉儿面前盈盈下拜:“李苾请宁女侠谅解我二哥护妹心切,万幸令徒毫发未伤,不然伤心难过的,只怕不止您一人。”

  宁婉儿察觉不对:“你怎么好像认识我徒弟?”

  “宁女侠请坐,李苾这就把来龙去脉细细禀告。”

  “坐到我身边来,慢慢地说。”

  宁婉儿把李苾拉到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听她把这几个月来的故事,从大漠深处,到突厥牙庭、再到肃州城头、最后到阴山之中,一桩桩、一件件,细说从头。

  整整两个时辰后,月挂中天,宁婉儿才轻叹一声。

  “你二人这番渊源也是奇特。你在大唐,她在突厥,各自身份高贵,面对国仇家恨,个人之力微不足道。有情,却困于太多无情可讲之事;无恨,却无奈牵绊于大恨纠缠之间,根本就无从化解,却难也,却难也。”

  “我离开蜀山后,要去肃州封地巡视,实则我是想。。。”

  “不必多言,去做你想做之事,我只告诉你,若天地间难寻容身之处,你和她还可以来蜀山,这里是化外之地,不问外事、不涉时局,天高皇帝远,自可逍遥避世。只是我担心那孩子频遭家国惨变,放不下心中的不甘呐。”

  夜半,窗外长着几棵筑有燕巢的香樟树,一只燕子离巢觅食许久,另一只在枝头蹦跳不休,直到看见伴侣远远飞回,方才放下心来,叽喳鸣叫,显得极是高兴。

  归巢之燕在树梢盘旋,忽远忽近,如似若隐若无的思念。

  李苾静立窗前看着燕子,手中轻抚那柄突厥小刀,忽听门响,疾步上前开门,见李德奖手持一本薄薄的书册站在门口。

  “小妹,还没睡呢?”

  “二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李德奖把书册递上:“这是我刚刚写好的十招剑法,附有图谱,你带在身上勤加习练,等把这十招练熟,天下伤得了你的高手,那也就不多了。”

  “多谢二哥。”

  “还有,你此次出京未带护卫,我安排一人随你同去,此事也是师父许可了的。”

  说罢,李德奖回头呼唤:“师弟,进来吧。”

  一名彪形壮汉应声而入,此人身着蜀山弟子服饰,高鼻深目,满面虬髯,看上去大了李德奖十岁,却被他唤作师弟。

  “师弟虽比我年长,但我先他拜入师门,蜀山门规,不分年齿,先入门者为师兄。”

  看出李苾面有不解,李德奖解释道。

  这人看看李苾,忽地单膝跪地,闷声道:“突厥虎师统领雅尔金,拜见大唐青阳公主殿下!”

  他话未落音,李苾身子急速向后跃出,反手一抓,鱼皮剑已掣在手中,李德奖见了连忙劝阻。

  “小妹,雅尔金师弟确是蜀山弟子,突厥兵败国破后,他逃回山门被师父收留,此番前来并无恶意,你快把剑放下。”

  李苾凝立不动,冷冷看着雅尔金,对方起身抱拳:“公主殿下可是要前往肃州,而后转道吐谷浑?”

  “你如何得知?此事又与你何干?”

  “末将雅尔金,正要下山投奔燕公主,自请护送殿下前往。”

  李苾收了剑:“你也要去找她?”

  “不错。那日阴山大败,我军四下溃逃。末将孤身逃回师门,蒙师父收留,一月前惊见燕公主来到蜀山,末将询问之下,方知她正在策划一个惊天大计,当时约定末将伤愈后,既前往襄助,如今正好护卫公主殿下同往。”

  “你既是蜀山弟子,如何又在突厥虎师担任统领?”

  “末将当年跟随阿史那思摩将军征战,被敌军趁大雾之际伏击,我军猝不及防之下大败溃散,末将混乱中迷失路径误入蜀山,饥渴交加昏迷过去,是师父发现将我救下,又收我在门下学艺,三年后末将才下山返回突厥。因会些蜀山绝技的皮毛,末将武功在军中罕逢敌手,屡立战功,拔擢极速,后积功被任命为虎师统领之一。”

  “你说你要去找她,你们想做什么?”

  “燕公主所谋者大,末将未知全貌,也无需知晓,只求赶到她麾下效犬马之力就好。”

  雅尔金说着面露哀伤之色:“阴山之战,我突厥一败涂地,王帐被毁,可汗陷敌,社尔王子也中了突利那奸贼的诡计被擒,可敦收拢余部起事又遭唐军大军扑灭,身死肃州城外。国破家亡之人,不敢奢谈来日,现如今我突厥部民流落四方,大家心中唯一一面旗帜,就是燕公主,她是我们最后的指望,无论结局如何,雅尔金有命而已!”

  李苾沉吟不语,李德奖在旁说道:“小妹,你就让他和你一起去吧,雅尔金师弟如今只有这点残念了,哪怕是为了让他见上旧主一面,你也该成全。”

  “二哥,难道你没听出来,他们所谋之事,恐于大唐不利吗?”

  李苾目视李德奖,冷冷发问。

  李德奖默然。

  “你也别忘了陛下让我带给你的话,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大唐的玄甲骑校尉。”

  “我没有忘。”

  李德奖轻叹一声:“雅尔金师弟,既然我小妹不愿。。。”

  “谁说我不愿?雅尔金将军,你我明日午后便辞别柳大侠,一起前往肃州。”

  雅尔金愕然,望向李德奖,却发现他也在愕然。

  小妹,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无论她想干什么,无论我面对她的想法将如何自处,为今最紧要之事,是我要先见到她!

  至于那时,是化干戈为玉帛,还是兵刃相见,就留待那时再说吧。

  如果没有人可以抗拒命运,那就迎着它,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