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下的巴勒哈眼见情势有异,带着几名亲卫快步冲上丘顶,各执兵器站在阿史那燕身边,当他们看到沙坡下阵势森严的唐军,也大大吓了一跳。
李苾泪痕未干,脑子已经清醒下来:援军确实近在百步之遥,但再近,也没有身旁阿史那燕的弯刀近,自己的生死,依然系于她一念之间。
唐军将领远远望见李苾身边又出现了几名突厥兵,翻身下马快步跑到沙坡前,站定身型高呼:“张士贵大将军麾下游击乔师望,奉将令迎接青阳郡主归来。末将恭请郡主下坡,吾等护送郡主回肃州。”
蓬头垢面、衣衫凋破、双脚还在渗血的李苾,无视近在咫尺的数把弯刀,遥向乔师望端庄一笑:“乔将军,辛苦你了,辛苦诸位将士了。”
“请郡主下坡!”
三千个雄壮的喉咙在坡下整齐划一的呼唤,其威如沙暴,其势如雷鸣。
巴勒哈望着阿史那燕。
阿史那燕望着李苾。
李苾神情安详的凝望沙丘下的唐军军阵,目不斜视。
巴勒哈沉不住气了:“殿下,你带她的人头去向可汗复命,我等拼死挡住敌军。”
阿史那燕回过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巴勒哈,半晌,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来。
“巴勒哈,你看坡下有多少唐军?”
“这。。。属下粗略观之,敌军绝不少于两千,嗯。。。恐怕、恐怕有三千。”
“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呃。。。连属下在内,二百一十六人。”
“这就是了。她的人头此刻确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但是不足百步之外,三千唐军重甲精锐在眼睁睁的看着,要是你当着他们的面把他们的郡主砍了,你觉得区区一块界碑能阻住他们吗?到那时,狂怒之下的敌兵必然掩杀过来,你、我、还有咱们带来的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回牙庭。”
说完,阿史那燕右臂高举向后一挥:“走!”
突厥兵们听到命令,渐次转身,退向沙漠深处。
巴勒哈站在阿史那燕身边半步未动:“公主。。。”
“你走吧。”
“属下必得保护公主殿下一起。。。”
话说一半,巴勒哈才意识到阿史那燕这三个字不是对他说的。李苾扭头看了看阿史那燕,眼神极快的变换数次,咬着下唇挣扎起身,摊开右掌。
“给我!”
阿史那燕盯着她,眼神同样迅速变换着,转头喝令巴勒哈:“拿来。”
燕把巴勒哈递来的李环佩刀伸向李苾,李苾一把抓住就要扯过去,不想阿史那燕却不撒手,李苾此时没有半点力气,被带得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气恼的瞪向阿史那燕:“你干什么!”
“记住,一命换一命,两清了!”
“什么一命换一命?”
“你的部下杀了我妹妹,他的命换了一个突厥公主,太便宜他了!”
起风了,夹带着沙砾的风打着旋包围了对面而立的两人,沙尘中,她们彼此看不真切对方的眼睛,但就这么静静对立着,谁也不说话。
旋风悠忽止歇,燕甩开紧握的刀鞘,转身大步走去,巴勒哈恶狠狠看了李苾一眼,寸步不离的守护在燕身边。
直到阿史那燕的影子完全消失,李苾才回身慢慢的走下沙丘,走向严阵以待的唐军方阵。乔师望紧跑两步迎上前来,抱拳施礼:“末将告罪,请郡主宽宥。”
“乔将军率军远赴敌境救我脱险,我尚不及致谢,又有何罪?”
“适才如若突厥人狗急跳墙加害郡主,末将实无把握、实无把握。。。”
李苾宽容的笑了:“我明白将军的苦衷,两国虽剑拔弩张,却尚未传檄开战,将军若领兵闯过界碑,那便成了我军先行犯境,岂不授人口实?将军望安,个中利害,李苾纵是女子,又如何会不知?再说。。。”
李苾含笑望向唐军军阵第二列:“龙武卫神箭手,我是信得过的。”
唐军阵列最前的盾牌兵身后,一排弓箭手松开弓弦,垂下手中上了箭的劲弓。这些人是唐军千挑万选出来的善射者,都有在百步距离内精准命中目标的能力,刚才如果阿史那燕悍然出手,乔师望一声令下,李苾身边所有敌人就都将被射倒。
“虽然如此,末将依然惶恐。。。”
李苾打断了乔师望的话,笑道:“乔将军,你我上次见面,还是你和庐陵姑姑的大婚之典,我那时尚年幼,贺礼也不曾奉上一份,还望姑父莫要见怪。”
太宗皇帝的妹妹庐陵公主下嫁乔师望,李苾又是太宗夫妇认的干女儿,论辈分,她确实该称乔师望一声姑父。
乔师望窘迫不已,连声请李苾上马,率兵护送她径回肃州而去。
跨上乔师望给她准备的那匹白马,李苾心中黯然:她的马在沙漠中被追兵的流箭射中,她当时形格势禁,唯有弃马徒步逃走,可惜她从小喂养、伴她一起长大的大宛名驹,只怕凶多吉少了。
“郡主,郡主?”
乔师望的呼唤把李苾从回忆中拉回:“乔将军何事?”
“末将看见追杀您的突厥人首领,似乎是个女子?”
乔师望这一问,李苾立即又被推回了汹涌而来的回忆中:短短数日,大漠初相逢,客栈再遭遇,斗智牙庭,比武鸡鹿塞,还有茫茫沙海中幽灵般的追杀,她感觉阿史那燕似乎总是在自己附近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她曾经好几次以为自己骗过了她,但最终发现并没有。
李苾唯一欣慰之处是:狡猾百端如她,也终归漏算了一着。
牙庭王帐,颉利可汗平静的走到当庭跪倒的阿史那燕面前,伸手拉起她。
“燕,起来。一个奸细,走脱就走脱了,谁也不会料到唐军重兵竟然等候在那儿,你做的对,无论多重要的奸细,也不值得冒险用我们的大漠飞燕去换取,你平安回来了,这就好。”
“可汗叔叔。。。”燕语带呜咽。
“不要说了,阿惹那孩子已经撇下她的父罕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燕,从今天起,做我的女儿好吗?”
燕泪水长流,伏地叩头不语。
“燕,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愿意吗?”
“女儿叩见父罕!”
王帐内,回荡着阿史那燕百感交集的哭声。
夜幕将临,远处影影绰绰已可见肃州城墙,乔师望正要舒一口气,耳边传来李苾的声音。
“乔将军,你久在边塞,可听说过突厥大漠飞燕之名?”
“她?”
乔师望倒吸一口凉气:“郡主为何问起此女?”
李苾仰望天边的长庚星,神色很古怪,说出的话更古怪。
“因为,她是我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