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雪意听到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 雨水被厚实的油纸伞面阻隔了,她抬头望去,看到一个睥睨众生的精灵仙子, 正望着自己。

  完颜玉撑着伞, 半蹲下身, 看到卞雪意鬓角的发丝被雨水浸润了,湿成一绺一绺的,蛇形般,贴在卞雪意的面颊上,jsg 便抬手替卞雪意将这些发丝别到脑后去。

  卞雪意的脸冰凉滑腻,完颜玉的手从她面颊上滑落到下巴, 捏着她的下巴。

  “你可认得我?”完颜玉问出这问题,呼吸一滞。

  怕卞雪意不认识,又怕卞雪意错认了。

  完颜玉的心像是被冻住的月光, 隐隐地产生裂隙, 仿佛盛满水的瓷瓶, 看上去完好无损,但细小的水流早已经顺着裂隙流出。

  “你……”卞雪意眯了眯眼睛, 晃了晃脑袋, 像是她的面前有一层雾气, 但终究也没把这层雾气甩掉,看东西朦朦胧胧。

  宝成郡主怕完颜玉受伤,怕卞雪意无意间的话语将完颜玉伤得体无完肤,于是上前,站在了细密的雨帘中, 按了按完颜玉的肩膀。

  “有什么话不能等会儿再问?现在外面下雨,很冷, 不能等会儿再问吗?”

  卞雪意先扭头看了宝成郡主:“你,我是不认识的……”

  “至于你,”卞雪意侧着脑袋看向完颜玉,“我认得你,你是……”

  完颜玉握着伞的雪白修长的手指止不住地抖了抖。

  “我一时记不起你的名字,”卞雪意说,“但你对我,是很重要的人。”

  “好。”完颜玉面上波澜不惊,抬手将卞雪意扶起,“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

  “巧言令色之徒!”宝成郡主无奈地叹了口气。

  完颜玉叫卞雪意与自己同乘,寸步不离。

  “她身上湿了,会弄脏我的马车!”宝成郡主抗议,“让她还跟她的仆从坐后面那辆马车不好吗?”

  “那不如委屈一下你去后面那辆马车。”完颜玉说。

  宝成郡主无从辩驳,又舍不得华贵的马车,默默地爬上去,靠在贵妃榻上不做声了。

  两人出剑北,宋灵雎赶来送别,即便两位郡主的马车并未因她而停留,她的目光也依然追随着马车,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山峦之中,隐入这水墨一般的风景之中。

  “她不是你能够得上的人,忘了嘉世郡主吧。”宋夫人劝道。

  “我不会忘记她的,我跟她是天赐的姻缘,我相信一定很快就能再见,她会骑着高头大马来为我送上凤冠霞帔。”宋灵雎说。

  宋夫人拧了拧女儿的耳朵:“嘉世郡主是天上的星星,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咱们是地上的蝼蚁。”

  “那个叫卞雪意的寻常女子都能得到郡主青眼,我比她强,郡主一定知道应该选谁!”

  宋夫人说:“傻孩子,你以为被郡主,尤其是嘉世郡主这般的人物看上是什么福气吗?嘉世郡主树敌众多,我看到时候卞雪意死都不一定怎么死的。你要是喜欢有权势的人,那剑北的秋奈帝姬或许是咱们攀得上的。”

  “要做就做第一,要争就争最好!”宋灵雎说,“只有最尊贵的强者才能得到我的仰慕!那个秋奈帝姬,听说是个草包!比乔郁容还不如!”

  “嘘!”宋夫人急忙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小声点,那好歹也是帝姬。”

  当天晚上回去,宋灵雎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终于入梦,但她的梦境十分诡异。

  宋灵雎梦见自己行走在大海上,海面波光粼粼,正当她惊奇之时,海面忽地破除幻象一般变成了乱葬岗。

  宋灵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死人堆上,忽地发现死人堆中,还有一个涌动的活物,那活物忽地抬起头来,竟是乔郁容,惨白的月光照在那张阴鸷的脸上,森森的白牙上沾染着血污。

  宋灵雎后退两步,却见乔郁容身躯变大,化成一个巨大的怪物,俯下身就将宋灵雎捏在掌心之中。

  宋灵雎被惊醒,醒来时她还好端端坐在自己的床上,哪有什么乔郁容,她只是出了一头的虚汗。

  但,宋灵雎心里忽地生出一种恐惧:乔郁容真的死了吗?

  总之,得想法子确认下这件事才行。

  ————

  夜间,一艘巨大的船航行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之上,船上挂满了灯笼,远远望去,灯笼的那点光何其微小,隐隐只能看到一个轮廓,简直就像是天边漂来了一座小山。

  这艘船不仅大而华贵,最引人注目的是这艘船桅杆上迎风飘扬的正黄色旗帜,那是皇家才能用的颜色。

  风吹过,旗帜卷起又舒展,开合之间,叫人能看清旗帜上星星的图案。

  女君出行,身边旗帜绣有日月当空,意为女君像天上热烈的太阳和圣洁的月亮一般,是天神的女儿,但又是天子统御着四方领土。

  王朝中帝姬、郡主众多,可有女君在前,无人敢再用天上的东西自比,除了完颜玉!这是女君特别的恩宠,也彰显着完颜玉在京城的尊崇地位。

  宝成郡主登高望远,看到那身为京城的不夜城,即便只是用千里镜看一看,她耳边就仿佛已经响起了市井的喧嚣和美人的呓语。

  “京城,我的黄金乡!”宝成郡主兴奋地钻进自己的舱房中,许愿要一觉睡到天亮,一觉抵达自己日也思夜也想的故土!

  宝成郡主路过完颜玉的房间时,注意到过里面亮着灯,不过她一想,完颜玉思虑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己问了也不懂,不如不要打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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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厨房送了一盅参汤来。

  小乙接过,试过无毒,叫军士退下,自己捧着汤盅,将它放到了完颜玉面前的书案上。

  完颜玉有些困倦了,单手撑着脑袋卧在贵妃榻上,面前放着薄薄的医书。

  即便所有人都奉她为活阎王,但到底,完颜玉也不过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更一向体弱多病,劳碌一天,她已经透支许多精力,上下眼皮快要合起来。

  不过远远望去的话,如此恬静淡然的她倒真美得像一幅工笔画。

  小乙站在完颜玉面前,心里忽然生出一些念头。

  她暗暗地将手握在了剑柄上,三步之内,完颜玉那颗美丽且深不可测的头颅就会落地,那时,她将真正地自由。

  师父这些日子说不定已经隐居起来,自己各处寻访,或许能找到师父。

  但是,师父她………

  完颜玉睡梦中发出一声呢喃,惊醒了小乙的幻想,小乙明白,只有幻想中的师父才会对自己笑,真正的师父,其实从未真正将自己看做徒弟。

  小乙的手从剑柄上移开,上前去为完颜玉盖毯子,她凝望着完颜玉的面容,偶尔也会惊奇这样一颗脑袋,若是拆开了,是不是与旁人大不一样,那些波谲云诡的想法,到底是怎样产生的?

  小乙不明白,但她很有兴致站在完颜玉身后,去看她翻手覆手操纵风云。

  这一盖毯子,完颜玉却醒了,问小乙:“现在是什么时辰?”

  “丑时已过。”

  完颜玉喃喃着:“夜已经如此深了。”

  看上去完颜玉强撑着精神不睡,似乎是心里有些牵挂。

  “我去看看她。”

  不消完颜玉说明,小乙也知道完颜玉口中的“她”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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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雪意房内,点了一盏灯,灯光微弱,房间四角还是黑漆漆的。

  莫听攥着卞雪意的手,有些着急。

  “主子,你还是认不得我吗?”莫听把卞雪意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卞雪意摇摇头,只是说:“我为什么又冷又热?”

  莫听心下生疑,抬手去探卞雪意的额头,摸不出任何异常。

  “我苦命的主子,你到底是怎么了?”莫听淌下两行眼泪来,若能纾解卞雪意的痛苦,要她怎样做都可以。

  完颜玉站在她们的房门外,脸色铁青一把将门推开。

  莫听忙跪拜。

  完颜玉却说:“这里有我,你们两个退下,若无命令,不得近前。”

  “可是,主子已经病得很厉害了,您就让我留下照顾她吧!”莫听道。

  然而,小乙并不给莫听说话的机会,将人带了出去。

  耳听得莫听又哭又嚎,小乙只觉心烦,将莫听扔进舱底。

  “别哭了,郡主比你更在意卞雪意。”

  莫听擦了擦脸上的泪:“可既然如此,为何郡主不叫大夫来看看主子?”

  “郡主自然有她的办法。”

  ——————

  完颜玉近前,看了一眼卞雪意的面容,又撑开她的眼皮,在她眼下看见了青紫色的蛛状纹路。

  “果然。”完颜玉合眼,明白了卞雪意出现癔症且长久没有清醒的原因。

  “那乔郁容原先想将你送往何地?竟下了这样的毒。”

  完颜玉揉了揉卞雪意紧蹙的眉头:“没关系,很快,很快就结束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jsg整个湖面的银。

  夜间的山已经休息,船上只有两个活物。

  炙热的气息从脸上的桃子绒毛拂过,随后化作汗水从面颊滚落,像是喉头的一声呜咽。

  两块冷白的美玉竟然熔化一般,如两只燃烧的蜡烛,滚烫的烛液融到一处,再也分不清你我。

  完颜玉是被困在这傀儡般残破身躯中的野心家,样样都追寻不同寻常、独树一帜。

  初时不得其法,渐渐地,卞雪意的身体指引,完颜玉似乎通透了些。

  “你睁开眼,可曾认得我是谁?”

  卞雪意费力地睁开双眼,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在夜色中微微地泛着光,她神识尚有些模糊。

  但卞雪意在完颜玉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又去亲她明亮的双眼。

  完颜玉如美人蛇一般缠在那躯体之上,感受着胸腔内跳动的心脏。

  “姐姐,你这颗心,只能为我跳动。”

  完颜玉喃喃着,一遍又一遍在卞雪意耳边重复。

  最终二人力竭,沉沉就地躺在船舱的木板上睡去,身上胡乱地盖着不知是谁的衣衫。

  完颜玉脚上雪白的袜子还未褪下,一只松垮地垂落到了脚踝处,另一只还端正地穿着。

  若单看那端正的袜子,绝对想象不到衣服堆下掩盖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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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宝成郡主从风浪颠簸中醒来,看见外面天色大亮。

  梳洗过后,宝成郡主刚要登上甲板,路过卞雪意的房间,突然发现卞雪意的房门没有关上。

  一条月白色的衣带半露在门外。

  “奇怪,这是谁的衣服?”宝成郡主心里隐隐地有预感,但不愿相信,她弯腰去捡,却感觉有一种相反的力量扯着这条腰带。

  宝成郡主急了,别的没有,她有的是力气,用力一拉。

  房门大开。

  一个雪白的人顺着衣带被拽了出来,与宝成郡主四目相对了。

  宝成郡主看看这房间,看看面前的人,看看对方不整的衣衫,看看对方微微发肿的唇,看看对方的肩膀,看看对方似乎因为一夜/欢愉而迷离的双眼。

  宝成郡主垂眸,假装在地上找东西,不动声色把衣带递过去,还将门给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