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玉说:“慕名而来。”

  “慕名?”乔郁容一双眼睛转动, 过多的眼白令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可怖。

  “我看这座宅院华贵无匹,想着其主人必定不是凡夫俗子,”完颜玉说, “昔年先帝在世时, 曾有一名乔姓宫人舍身为先帝挡下一箭, 先帝特赦这位宫人,准其出宫返回故乡。不知这位宫人是否与阁下有些渊源?”

  听完颜玉这么一说,宝成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 不过这已经非常久远了,那时她们还不过是五六岁的孩童。

  想不到这样远的事情, 完颜玉也能记得清清楚楚,不愧是完颜皇室两百年来聪颖智识第一人。

  乔郁容似是有几分讶异,点头:“郡主好记性。那位宫人正是我的母亲, 不过她已经在数年前故去了。屋外风大, 二位郡主若是不嫌弃, 屋里说话。”

  说罢,乔郁容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完颜玉应声, 往屋内走去。

  宝成郡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不明白为何完颜玉没有正面问, 而非得这样一圈圈地绕着说话。

  读书人的事情就是麻烦。

  三人屋内落座,乔郁容身边的丫鬟捧上茶盏。

  小乙心生警惕,拦住丫鬟,完颜玉入口的东西,小乙都得亲自检查。

  宝成郡主观察乔郁容, 后者只是用茶盏撇了撇茶叶,饮下茶水, 面不改色。

  完颜玉向小乙抬了抬下巴:“乔小姐是忠良之后,不必查。”

  乔郁容看着完颜玉饮下茶,病恹恹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倾了倾:“草民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郡主,还望郡主莫要见怪。”

  “千金一两的茶,怎会见怪?”完颜玉浅啜一口,而后放下茶盏,望向乔郁容。

  千金?宝成郡主本来是不屑于喝这里的茶水的,但听完颜玉这样一说,来了兴致,品了一口,大为震撼,这乔姓女子身处穷乡僻壤,可吃穿用度全都不输皇室中人。

  真想知道这个乔郁容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还有比开采矿石、经营盐铁更赚钱的生意吗?

  当然,宝成郡主更在心内暗搓搓地开始期待乔郁容跟卞雪意失踪一事有些关系,这样的话,乔家的家产便可尽入她囊中了。

  “不过是陈年旧茶,我并不知其价钱。”乔郁容一脸无辜,全盘否认。

  “如此大的宅院,平日看顾一定也费力不少。”完颜玉说,“不知乔小姐做什么营生?”

  “说来恐怕要叫两位殿下见笑了,”乔郁容说,“我身子不好,也不善经商,不过是吃些祖产罢了。”

  乔郁容一直不肯正面接话,完颜玉也因为担心卞雪意而失了分寸,开门见山了:“我怎么听说乔小姐做死人的生意?”

  “郡主殿下,这话不知您从何处听来?绝无此事!”

  完颜玉站起身来,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小乙即刻上前将乔郁容反剪了双手,用膝盖一顶乔郁容的膝盖后方,叫乔郁容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随即上百军士进来,将前院团团围住护佑完颜玉完全,又有十几个小队鱼贯而入,进入后院挨个搜寻。

  “郡主!草民冤枉!”乔郁容并不惊慌,只是冷冷地抬头用眼白看人。

  “冤不冤枉,等会儿就知道了!”宝成郡主也借机跟着军士一同去搜。

  完颜玉冰冷的目光与乔郁容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完颜玉鹰视狼顾,乔郁容目光阴鸷。

  完颜玉隐约觉得,乔郁容似乎半点不担心这突如其来的搜查。

  “有发现!快来!”

  不多时,后院传来宝成郡主的叫声。

  小乙转头,看到完颜玉面不改色站起身来,缓步朝后院走去,然而,完颜玉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这个动作早已经出卖了她。

  完颜玉远不像她表面上的那样波澜不惊,卞雪意早已经成长为她心底的一棵参天巨木,一点点动静就足以撬动完颜玉心底的血肉。

  乔郁容听到后院有发现,也并不惊讶,只是由着小乙将她拖起来,踉跄地跟在小乙身后。

  在后院一处隐蔽的枯井中,军士坐在水桶中吊下去,发现其中隐藏的许多瓷瓶、字画。

  军士随意选了一些带上来给宝成郡主过目。

  宝成郡主不懂字画,那瓷瓶却是认得:“这样的烧釉技法,只有一位已经去世的名匠会,而这位名匠一生,只有三件作品,其中两件做了前朝公主的陪葬品,仅存世的一件,在我府上。”

  “不愧是宝成郡主。”乔郁容微微叹了口气,并不怎么做挣扎,很快就承认了,“两位郡主心如明镜,草民再如何狡辩也是无益。”

  “说说看,如有隐瞒,你一样要人头落地。”宝成郡主道。

  乔郁容叹口气:“家母故去,我将她风光下葬,祖产早挥霍空了。剑北曾是前朝都城,多王公贵族的陵墓,我便动了心思。”

  宝成郡主侧过脑袋,看了看乔郁容,隐约感觉乔郁容承认这罪行,承认得太过轻易了。

  “若这些能入得两位郡主的法眼……”乔郁容说,“这些东西……”

  “我问的不是这些阿堵物。”完颜玉的嗓音看似平静,其中却掩藏不了声音细小的波澜。

  “郡主的意思是?”乔郁容问。

  “我要找一个人,”完颜玉说,“一个被活埋在棺材里,却又稀奇失踪的人。”

  听到“活埋”二字,宝成郡主的脖子缩了缩,有些心虚。

  “看起来,这个人是郡主很重要的人。”乔郁容耸了耸肩,“不过,很抱歉,草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

  乔郁容的话音一顿,立刻察觉到完颜玉的目光朝自己投了过来。

  乔郁容嘴角勾起一抹笑,似乎是为自己拿捏住了郡主而暗地里蔑视这位传说中的嘉世郡主。

  “从事死人生意的,不止我一个。”乔郁容说。

  “何人?”完颜玉已经顾不得去想自己所有的情绪被乔郁容左右。

  宝成郡主也看了出来,即使此刻乔郁容故意地拿捏操纵,完颜玉为了卞雪意,竟向这样的奸恶之人俯首。

  “城中宋家也是与我做一样营生的。”乔郁容说,“郡主或许可以在宋家找到答案。”

  ——————

  乔郁容说了几处宋家在城中的店铺。

  完颜玉即刻派出军士去搜。

  宝成眯缝着眼睛,打量起了乔郁容,这个人一眼就看穿了卞雪意在完颜玉心中的分量,还游刃有余地拿捏起了完颜玉的软肋,这人若是不除,日后必定成为祸患。

  “在想什么?”完颜玉看到宝成抱臂沉思,问道。

  宝成郡主说:“在想卞雪意若是不死,终究会成为你的软肋。人人都可以用她来拿捏你,若她是个高门贵女还好,美貌总要权力护身,可她只是个平民而已,再多的智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显得毫无用处。”

  “她会成为高门贵女的,”完颜玉说,“我会给予她高贵的身份。”

  “那也得她有命来得到这些才行。”

  两人交谈间,军士告诉她们:“启禀郡主殿下,人,已经找到了。”

  完颜玉再也不掩饰了,她所有的镇定,所有的平静都荡然无存。

  然而此时,宋夫人却也得了消息,扑倒了跪在完颜玉面前。

  “人,是你所绑的吗?”完颜玉问。

  宋夫人抬头,目光不自觉地从乔郁容脸上掠过,而后再拜下去:“全是我一人所为,但小女对此毫不知情,若郡主要怪,就全怪在我一人身上。”

  “你为何要从沙土中将棺材里的人盗走?”完颜玉问。

  宋夫人说:“我以为,能让两位殿下亲自动手埋的,一定是值钱的东西。”

  宋夫人说完,闭上眼睛,等待着这两位天潢贵胄对自己命运的审判。

  然而,完颜玉却把锐利的目光投在了乔郁容的身上:“你有什么底牌?逼得这位宋夫人将杀头的罪名也揽在自己身jsg上?”

  宝成郡主也一愣,不知道完颜玉从何处得出了这个结论。

  “郡主这是何意?”乔郁容眸子半抬,眼皮有气无力,眼白中却全是算计。

  “你将人带走,只因你知道宋灵雎一定会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完颜玉说,“你故意地叫军士找到你从陵墓中盗取的东西,坐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我们没找到人,你又提供了线索,反将祸水引到宋家,不知情者以为你沉冤得雪,然而……千算万算,宋夫人到底没有做那件事,并不知道棺材埋下的位置。看起来,宋家跟你结的仇很大啊,你苦心积虑,要将她们置于死地。”

  “郡主,草民没有。嘴巴长在宋夫人自己身上,难道草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说谎吗?”乔郁容嘴巴微微撅起,尽显嘲讽之色。

  “我赦免你宋家从前所有的罪过。”完颜玉看向宋夫人,“但我只给你一次讲真话的机会。”

  宋家从前确实不清白,宋夫人自己知道那些事情倘若暴露,是诛九族的罪名,若依然隐瞒,自己顶下掳走郡主爱妾的罪名,一样要人头落地,不如赌一把,讲出实话。

  宋夫人评估着完颜玉话语的分量,她知道虽然完颜玉看上去不过是个豆蔻少女,人畜无害单纯无辜的模样,但这位郡主的心思和权谋又绝不仅仅是个少女那样简单。

  乔郁容没料到完颜玉开口就是赦免宋夫人的罪行,乔郁容也终于捏了把汗。

  这……这怎么可能……盗墓是诛九族的罪名……完颜玉有这样大的权力吗?

  天空微微地飘起了小雨,雨丝细细密密,天地间瞬间笼罩在雾蒙蒙的世界之中。

  乔郁容抬起眼皮望了一眼,完颜玉粉面红唇,不怒自威,浑身散发着天然的矜贵和威压,灰暗的天空中,只有完颜玉是清晰的,像是神殿中发光的神。

  乔郁容忽地后悔了,她似乎有些轻视这个对手,完颜皇室两百年一遇到的天才怎么可能会被她糊弄,自以为精妙的算计,全都是漏洞。

  宋夫人刚要开口承认事情不是自己做的,全是乔郁容逼迫自己的。

  然而,完颜玉抬手,表示:“你不必说了,我已全部知晓。”

  宝成郡主一头雾水:“你们知道什么了?这到底是个怎样的阴谋?只有我还不明白吗?你们不能讲出来吗?一定要靠这种意念的交流?”

  “不愧是嘉世郡主,失敬了。”乔郁容浅浅地向完颜玉低头行了一礼,这一鞠,是真心的,“可惜,就算你看清了我的把戏,你也没资格动我!”

  “笑话!你,一个百姓,在威胁我们?”宝成郡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夫人也很害怕,这一场角力中,如果嘉世郡主不能彻底地扳倒乔郁容,宋家以后的路也一样难走。

  乔郁容抖了抖袖子,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见此物如见先皇!还不快快跪下?!”

  那物宝成认得,先皇在世时曾赏赐给一些近臣免死金牌。

  难怪乔郁容如此狂傲,原是有些底气的。

  一众军士齐刷刷拜倒,宋夫人和在场其他随从也是一样。

  乔郁容望着跪了一片的人,享受着权力,沐浴在先辈的无上荣光之中。

  然而,小乙没跪,一个超脱纲常伦理的死士,不遵俗礼。

  而宝成郡主侧过头瞥了一眼完颜玉,见后者丝毫没有跪下的打算,于是铁骨铮铮,也没跪。

  乔郁容望着两位郡主,她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高高举起的金牌,似乎有些怀疑了,但随后语气又坚定起来,像是身上插了五彩羽毛的山鸡,又狐假虎威起来。

  “两位殿下为何不拜?难道是对先皇不敬?”乔郁容昂起了下巴,已经准备看到完颜玉在自己的脚边臣服。

  雨点儿渐渐地大起来,乔郁容的视线被雨点给遮挡了不少,身上的衣衫也全都半湿。

  小乙撑起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为两位郡主挡雨。

  “还不跪吗?”乔郁容的嗓音颤了颤。

  “跪什么?”完颜玉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且无辜。

  “跪先皇!”

  “这是什么?”完颜玉明知故问,回头看了看宝成郡主,“她手上拿着的牌子是什么呀?”

  宝成郡主接过话茬:“不认识呢。”

  “先帝亲赐免死金牌!”乔郁容说,“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还不快跪?”

  “假的吧。”完颜玉说。

  宝成郡主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们……”乔郁容没料到两位郡主如此明目张胆地忽视自己,自己视作护身符的免死金牌在制定规则的权贵面前,着实是一场笑话。

  “把这位伪造金牌的人给我拿下!”

  完颜玉一声令下,军士们一拥而上,将乔郁容五花大绑起来。

  军官掂了掂金牌的分量,又看了看上面的字,感觉不像是假的,但一切听从郡主安排。

  军官双手将令牌奉上。

  完颜玉问她:“姚副将你在军中多年,见多识广,你来说说看,你可认得此物?”

  乔郁容眼神中希望的火焰重新点燃起来:“快!快告诉她们!这是真的!”

  军官思忖一番,摇头:“属下从未见过,想来是这刁民假传圣意。”

  “那该砍头。”宝成郡主说,“不过此人着实可恶,将我们戏耍,砍头前,先拉出去打五十大板!”

  乔郁容被拖走。

  宋夫人忘不了乔郁容那恶狠狠的眼神,忙向宝成郡主身边靠了靠。

  “这恶徒用假金牌护身,在剑北横行霸道,她想娶我的女儿,我一口回绝,她便含恨在心,处处为难,我为了与之求和,答应将铺子里的收益分她几成。我本以为她已经放下仇恨,但今日一早,她同我说,有个犯病的亲戚,要我照料,我没法子,这才把人安置在此。”

  “犯病?”完颜玉心脏一停。

  “是啊,她送来的那位女子,着实美丽,可惜好像有癔症,疯疯癫癫地说着胡话。”

  完颜玉立刻叫军士带路,她要去亲见卞雪意。

  然而,还不等完颜玉走进后面的院子,先看到一个人疯疯癫癫地赤着脚跑了过来。

  那人分明是卞雪意,可是她不停地抬头,像是在与虚空中的人对话一般,举止癫狂。

  完颜玉要上前,宝成郡主拉着完颜玉,不许她靠近:“她看上去神智不清,我怕她伤你,叫大夫看过再说!”

  完颜玉不在乎,也不觉得卞雪意会伤害自己,可到底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卞雪意口中喃喃的“元姐姐”。

  浑身的血液冷掉了。

  完颜玉不再近前。

  军中大夫上前查了,说:“这位卞小姐只是被喂下了会产生幻觉的蘑菇,无碍,一会儿就能恢复如常。”

  卞雪意走路不稳,跌坐在冰凉的石板上,她不住地喃喃道:“元姐姐,元姐姐,我好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漫天的大雨落下,雨声仿佛一道帘子,将雨中的卞雪意和伞下的完颜玉分隔到了两个世界。

  完颜玉步步上前,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卞雪意抬起头来,眼神中是全然的陌生,她仿佛不认识完颜玉一样,还是念着她的月光,她的元姐姐。

  完颜玉睥睨着这个牵动自己心底血肉的女子,感觉呼吸都有些疼痛。

  “元姐姐,嘉世郡主要杀你,快走……我骗了她,她就把计划都告诉我了……”

  完颜玉听着卞雪意的话语,脸色苍白,站在血红的伞下,越发显得她整个人鬼气森森,叫人看不清她眼眸中的思绪。

  “可是……元姐姐,我觉得郡主也是好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要伤她……”

  完颜玉从小乙手中接过伞,走到离卞雪意半步远的地方。

  雨水顺着发丝的缝隙从卞雪意面颊上滑过,卞雪意的衣服紧紧地贴着身上,勾勒着身形,有些冷,她双手抱着自己,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到这个瓷娃娃一般的人撑着一面诡异的红伞,尽显妖冶。

  完颜玉将伞朝卞雪意倾斜,由着雨水将自己的肩膀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