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92章 番外·锁仙台篇(下)

  流云浮星之间,倏然闪过一个白影。

  我惊喜地抬起头,心里还有些奇怪开阳为什么穿着一身白衣。谁知那白影气势汹汹,直逼我俯冲而来。

  细细一看,并不是开阳或什么其他仙官,却正是天枢座下的鹤童。

  白衫少年敛翅降落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手捧着一物高举在头顶。

  “快起来说话!”我来不及细看,忙要扶他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却拒绝了我的搀扶,长跪不起,一个劲摇头,喉间似有呜咽声。就在我的焦急的语气里他倏然抬眸,已然两目噙泪。

  “星、星君!求您,救救……”少年微嘶的嗓音哭腔十足,却在努力维持着镇静。

  我觉出不妙来,忙打断他的话,急声问:“天枢星君发生了何事?”

  他还是摇头,将手中那包裹又往我面前举了举。

  这是一个黑纱包裹的物什,看上去似是一套衣物。 我奇怪地撩开那黑纱一角。

  映入眼帘是一套吉服,缀饰着琳琅珠玉,玄红交错,相得益彰。只是,那绯红而厚重的绸料子如今已变得残破不堪,狰狞的刀戟划痕历历可见。

  滴答,滴答。

  有水滴石的动静,在这短暂的沉默当中尤为刺耳。

  细细一瞧,悚然察觉这套衣裳沾洇满了血,正沿着白鹤少年的指缝往下淋漓。

  “武曲星君才走到南天门,便被四大天王拦住!他们说他私启前生镜,又说他胆大妄为、毁天书、藏匿《百妖谱》残页、对妖孩的下落知而不报……他们在南天门前诵读了星君的罪状!”白鹤童子哽咽住,深深抽噎一声才继续道,“武曲星君说,天大的事,过了明日再提……便要硬闯。四大天王哪里是好惹的,他们不知得了谁的授意,携有两千天兵,将武曲星君强行押赴锁仙台了!却说是天帝要密审此事!”

  我大骇之下,思绪都还未理清,便起身往天宫赶回去。

  我原抱有一丝希冀,期盼着开阳被赦免回府。然而等我到了他的仙府开阳宫,却发觉开阳宫竟被人捣毁殆尽!像是谁在他府中搜查着什么,那书房乱如狂风席卷,堂屋内柜椅更是全数翻倒……甚至连苑中的垂丝海棠,都被人连根拔起。

  两名侍奉的仙童状更凄凉……竟面色灰白,口唇挂血,横尸在落花当中!

  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鏖斗,他的仙童到最后还想守护这一苑的海棠——这片海棠林,原是为我栽的。

  我为之大愕,一时之间迈不动步子,窒息感如同无数根无形铁锁,欲将我锁死在原地。我心口剧烈疼痛起来,连带着心跳都被无限制地放大、再放大。血脉的供应已经根本及不上心脏的剧烈收缩。我捂住心口跌在他的庭前阶下。一时天地旋转,耳中嗡鸣不断,眼前渐渐发暗、发黑。

  忽然,一声刺耳的狐啸声乍然划破黑暗。

  我在这凄厉的狐啸声中猛地苏醒,心口的剧痛再度发作起来,眼前全是斑驳的影子,如同失明一般。

  一个可怕的事情却发生了。

  ……魔息!

  我感到体内有魔息在翻涌。

  这股极强的魔息倏然从我体内不知何处蔓延而出,他们渐渐压制住我的灵力,可我却分毫不觉得虚弱,反而体会到灵脉通畅的快意!

  转眼,我听到百鬼哭嚎,如同当初在无妄谷的坟茔时一般。虚空之中我又见到一个模糊的廓影,他被重重浓郁魔息所笼覆着,想必是一名大妖,妖力无竭。观其身,有九尾,白发如雪,两瞳灿金,容颜冷艳不可方物,姿态甚是孤高,缓缓朝我走来。他左右耳垂上各缀两枚墨玉耳饰,幽芒粼粼,如同深渊中的点点曦光。

  那大妖在我的注目中缓缓前行,逆光的五官愈渐清晰。

  倏然,待我看清他的容貌,那张犹如新雪渥丹般的脸庞却是令我汗毛倒竖——

  他竟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孔!

  这究竟是我,还是妖?!莫非是天书所载的“妖力觉醒”?!

  ……

  “星君、星君……”

  蓦地,一个枯槁却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模糊混沌的视野骤然明亮起来,再度聚焦时,大妖已全然不见了,眼前仍然还是这一地残败的芳菲。什么大妖、百鬼悉数化为烟云消散了。

  我低下头,见到是一名老者。定睛一看,他正是开阳宫的内官洚福,已伺候了开阳数千载。平素任谁见了都会叹上一句“精神矍铄”。

  可老仙如今已是血污覆面、奄奄一息之态。他口唇之中犹冒着血沫子,艰难抬起头,额上皱纹堆叠如山,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努了努唇:

  “君、君上,在锁仙台……”

  他的声音越发虚弱,最终在我面前一点点倒下去,再不动了。我甚至来不及俯身去探他的鼻息,便见他的仙身化作一缕青烟,在风中扬散。

  玉孤辰。

  玉孤辰……

  有人在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好似从幽冥传来,伴随着隐约的狐啸与鬼泣。

  “玉孤辰,看啊。这就是天族人。他们与罗刹有什么分别?”

  ……

  我没有说话,可这的确是我的声音。

  我正抬步要走,却有一股噬心剧痛从左胸开始发散。

  .

  锁仙台厉风呼啸,冤魂戾魄聚集于此。在七重酷厄法的阵镇压之下,即便是修为上乘的神仙也不太敢在此漫步——稍有不慎,便会被恶鬼反噬,魂飞魄散。

  锁仙台外三里之内,亦有重将把守,固若铁桶。

  此刻武德星君正手持一卷黄帛,高声宣读开阳的罪状:

  “武曲星君开阳,其罪有八:

  其一、为饱私欲、监守自盗、擅启宝鉴前生镜!擅改劫数!

  其二、恣睢妄为,撕毁天书《百妖谱》!

  其三、私藏《百妖谱》残页!

  其四、怠慢圣旨、对妖孩下落知而不报!

  其五、乔扮他人,戏耍仙班同僚,扰乱天宫!

  其六、顽劣善妒……”

  他义正辞严,振振有声。仿佛他揭发了开阳的所有“罪责”,便能将功赎罪,为他儿子、为他自己驳回一场面子。

  四大天王以及葛、宋两位天师伴于帝侧、凝神聆听,场面冷肃至极。

  因而,当我一袭白袍突兀闯入锁仙台前时,台侧众人瞠目结舌,俱是愕然。

  众将大惊,连忙潮水一般聚拢过来,长戟林立,警告我不得再上前一步。

  我冷眼看着他们,微一抬手,便有烈风呼号,一众天将瞬间被一股无形之力掀至两侧,哀鸣与痛呼声此起彼伏。

  天帝原正在锁仙台一侧的銮椅处正襟危坐,两目微眯,看向台中那重重捆仙锁之内的开阳。而我现身之时,天帝两瞳陡然一震,猛地转头看向我:

  “何妨妖孽!”

  武德星君十分不满于我搅扰了他告御状,怒斥我道:“本君有要事禀奏天帝!玉孤辰你来此何为?!”

  “微臣拜见天帝。臣此次前来,乃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法外开恩。”我只是朝天帝一拜,而后回身,挪走了目光。

  我的视线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而是掠过他,径直往锁仙台中央而去。

  九重捆仙锁环绕之中,云雾尽开,但见开阳上身赤裸,鞭痕狰狞,又有数道雷刑痕迹。而下裳只剩一条玄色绸裤蔽体,也是残破不堪。他被吊在高高的两根飞虎巨柱之间,那铁锁打透了他脊背上的蝴蝶骨,从左边钉入,又从右边穿出。他的仙身比起人形,更似更漏一般,鲜血有节律的不断淋漓下来。

  他在这一场拷问之中,已然失去了意识。他看上去面色和缓,四肢皆放松垂坠着,在萧风里微微摇晃,似死了一般。他胸口微弱的起伏,才昭示他还尚有一息残存。

  在这凄惨光景当中,唯有他右手的拳头在镣铐之下诡异地死死握住,仿佛是他面对极大痛苦之时的唯一抗争。

  武德星君望着锁仙台正中那摇晃如死的躯体,冷哼一声:

  “呵!庶子犹在狡辩,口口声声称本君不曾有妖孩的证据。哈哈,笑话!”他昂首上前三步,“陛下,此子顽劣,证据就在《百妖谱》的残页上。《百妖谱》有载,妖孩的胎记形态、面部小痣的分布以及妖力觉醒云云。《百妖谱》只在二十八位斗宿星官之间传阅,不外借他人。臣有幸借得一观,却发觉天书有一页被毁!那一页正是青丘狐族被屠戮于诸神之乱,逃往魔界的记载。更有记载千年前曾有一妖孩降生,其形貌、特征等,《百妖谱》均有所涉!”

  武德星君再度一拜,言辞恳切道:

  “《百妖谱》内页乃是由天绫制成,臣私下取来二十八斗宿星官的公本奏疏,与残页裂痕处一一对照。唯有开阳的奏本与之灵息相吻合!”他跪地伏首,又拜,同时朗声道:

  “还望陛下,圣断!”

  天帝一时不言,抚髯数下,才道:

  “擅启前生镜,即便死罪可恕,活罪难赦。另外,朕准你去搜查开阳宫,可有找到《百妖谱》残页?”

  “这……”武德星君语塞,“尚未找到。”

  我再度跪地,两手齐眉一揖,平声道:“微臣有内情相告,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帝微疑,却也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待众人如潮退去,锁仙台侧只剩我、武曲星君与天帝三人而已。

  我仍旧跪于天帝御案之下,恳切道:“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天帝两手扶案,俯视了我良久。久到武德星君鬓边的汗水都掉了下来。

  一阵冗长的沉寂之后,天帝忽冷笑了一声:

  “妖孩,你有什么资格与朕谈条件?开阳恃宠而骄为时已久,朕若放过他,将以何服众?”

  武德星君圆睁,一手指向我:“妖孩……是,是你?!”

  “这么说,陛下是不答应了?”我抬起头,直视銮座上的天帝。

  天帝眉目一沉,静静打量着我——他坚信,凭我一己之力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我在这场对视中缓缓站起身,身侧所佩仙剑再也不复昔日的白芒,而是被氤氲黑雾所萦绕。那黑雾愈聚愈浓,直到将我的袍服都染上一层幽冥之色。

  天帝终于蹙起眉,将信将疑道:“妖力觉醒?”

  我一面笑,一面摸住剑柄。

  便在这瞬息之间,锁仙台天光尽丧,变化万千!

  浓黑的剑光在顷刻间爆绽开来,从一道黑影化作千万璀璨!

  伴随着这刺目的光华,一股凌厉至极的杀气破空而出,霎时间锁仙台浓云滚滚,妖风四起如同潮涌,渐渐竟有雪霰纷飞,零星散落在四处,也落在开阳如死的躯体上。

  我凝望着天帝的双目,全然不畏有何种后果:“既然陛下不肯网开一面,微臣只好凭心而动了。”

  武德星君大惊之中拔剑出鞘,剑锋直逼我而来,却被我周遭的旋风高高卷起,又被重重摔下。

  一点又一点冰凉坠落,开阳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天帝却是轻蔑一笑,“哈哈!好一个凭心而动!妖孩,你以为你很强么?”

  天帝无愧是紫霄之主,他轻一念诀,左手便汇聚了一团白芒。转瞬之间,那蕴含着强劲灵力的光芒带起风雷涌动,在他掌上不断汇聚、膨大。

  便在这一瞬,他猛地抬掌朝我击来!这一掌,有着必杀之意!

  他抬掌不过瞬息之间,我脑中已经想了许多——

  我从天帝的眼中看到了厌恶与鄙夷。这是天族与生俱来的倨傲而不可一世。

  就好比他的堂侄玷污了姝瑗大妖,却仍旧不觉有什么过错,至今还在栖凤雪山逍遥快活。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个族中丑事,三界笑柄。

  天帝杀死一只觉醒的大妖或许要费些力气,但绝不是难事。

  最后,我望着开阳的身躯,望着自他足尖淋漓而下的鲜血,望着他肿胀的每一处骨节……我不知道他正承受着何等痛苦,只是我忍不住会去想——也许我与他的缘数本就如此不堪一击。

  执意为之,不过是累人累己。

  那瞬间我决定引爆妖核,将开阳从九重捆仙锁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我若身死,开阳至少可以消去三五条罪状,诸般惩处也都可以从轻发落。

  天帝凌厉的掌风近在咫尺,就在我已经了无生欲之时,忽然一道紫光从天外飞掠而来,堪堪拦住了天帝这致命的一击!

  轰隆隆——

  伴随这一声巨响,锁仙台乃至整个九重天阙都剧烈震荡起来!两股力量两相撞击,仿若有摧山裂地之能。武德星君倒地干呕不止,外围也有更多杂乱的脚步声聚拢而来。

  “不必进来——!”天帝沉声一喝,倒也呕出一口殷红的血。

  我聚了聚目光,忽见一名紫袍男子挡在我身前。细细看去,见这男子身量颀长,头戴玉旒冕冠,长相清矍中暗含阴戾,袍服上俱是诡谲符文,周身隐隐萦绕着幽荧冥火,寒气逼人。他不似天上仙官,倒像百鬼之王。

  天帝拭去唇畔的血痕,冷笑:“九幽帝君,别来无恙。”

  我在记忆中苦苦搜寻着,终于想起,若姝瑗大妖是我的母亲,那么冥界九幽之主,酆都大帝,便是我母亲的救命恩人。他恋慕我母亲多年,却也未同她修成正果。

  冥帝面无表情,只是冷声开口:“看在本座的薄面上,还请天帝网开一面。留下此妖性命。”

  天帝一时不答。

  “他是姝瑗唯一的骨血。”冥帝语速不快,但目光凛凛,那语调间带有不容置疑的坚决。

  天帝到底是碍于自己的堂侄有错在先,于情于理,他在冥帝面前都少了几分气势。

  他还是容许了冥帝将我带去九幽冥界。

  但出乎冥帝意料的是,我并未立即起身随他前往冥界,而是在锁仙台前长跪不起,神情麻木,仿佛生死早已与我无关。

  我定定地看着锁仙台上飘摇的躯体,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对冥帝说:

  “他的蝴蝶骨已经碎了,望陛下与冥帝开恩,将九重捆仙锁解开。”

  .

  天帝宣读了对我们一众人的惩处。

  开阳自不必说,天帝将他罚入轮回,让司命为他写出最残酷的命数,既然恣意妄为、目无礼法,那便要他终其一生都受求而不得之苦。

  知情不报者,俱被牵连在内。无论是天枢、天权还是画童,乃至南斗之内与我相熟的延寿星君,但凡知晓此事者,都将被天帝罚入轮回受劫。

  而我……天帝则给了我两条路,供我抉择。

  其一,我回到魔界,永世不得重返天宫。自然也永世不得与开阳相见。

  其二,剜去妖核,与开阳共入轮回,渡劫之后再重返天界。从此做个灵脉有缺、法力微弱的斗宿星官。

  冥帝问过我,什么我不选择第一条路,留在魔界,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大妖。

  他说,或许那才是姝瑗大妖对孩子的期盼。

  我想了很久,最后才找到答案同他解释:

  “若不能与意中人两相追逐,那自由实在太过于孤独。”

  .

  时至今日我仍旧对开阳那受刑昏迷、悬空飘荡的身体记忆犹新,大抵是因为那种情况下,他仍然死死紧握右拳,护住一道秘辛。

  当九重捆仙锁解开之后,开阳被安置在九幽一处临时宫殿之中,等候冥界轮回隧道的开启。我日日去看望他的仙身,替他梳洗装扮。不过两日而已,他紧握到关节肿胀、掌心渗血的右拳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成了我的一个心魔,勾引我去探索。

  酆都鬼城,甫一入夜,街巷中喧笑震天。我悄悄入了殿中,好奇又揪心的想打开他的拳头。可他握得实在太死了,任凭我做出什么努力,都不能掰开它。

  这时,冥帝走了过来,用一柄法器终于将他的手指与手掌分离。

  但见那掌心糊了一团血迹斑斑、难以分辨的布帛。冥帝将其展开,泡在盆中,待其上干涸的血迹被水化开,才终于看清布帛上的内容。

  是《百妖谱》的残页。

  天绫不比寻常布帛,极难烧毁。除却冥帝的九幽冥焰与天帝的圣芒,坚无可摧。

  冥帝盯着那水盆望了一阵子,才将其彻底焚毁。

  至此,我的妖核也被剜除,便再无证据指明我与姝瑗大妖之间的渊源了。

  在轮回隧道开启之前,我紧紧握住了开阳的手。

  他伤势过重,仅凭一口仙气吊着,仍旧没有醒过来。

  我也清楚地知道,一旦入了轮回,命数又会让我们再一次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