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53章 伯牙子期

  隋风的大营驻扎在一处平原上。

  鹿角砦堆积成山,拒马枪斜入青云。每隔五丈,竖一幢绛底黑龙大纛旗,迎风翻飞。隔着大老远,便能感知到一股肃杀之气。

  这是梁军中军主力的骑兵营,营口的战马都披着甲胄。

  瞭望台上的斥候遥遥看到我们,便高呼着口令传信。

  不多时,鹿角砦推开一个缺口,一员玄甲小将率领十余骑兵,精神抖擞,策马冲出,将我们团团包围:

  “来者,报上名号。”

  他并不识得我,看向我的目光颇为警惕,手持一杆长矛。好似一招之内,便可调转矛锋、取我首级一般。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隋梁六世,隋风。”

  “大胆贼人——”那小将转瞬便横眉一怒,“谁准你直呼我王名讳!”

  他这一嗓子下去,周遭霎时寒光闪动,长矛纷纷指向我的脖颈。

  隋风正耷拉着脑袋,黑发垂下不少,凌乱覆面。我拖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仰起来。

  “……这!!”

  “王,王上!”

  周遭一干将士脸色骤变,可转瞬间,却又激动了起来:

  “你,你竟敢挟持吾王!”这名小将看起来格外年轻,喜怒皆形于色,此时已经怒得咬牙切齿,却又因为我“挟持”了隋风而无可奈何。

  便在这时,又一单骑飞掠而出。此人倒是懂事许多,看出我是将隋风护送到此的,没有多言,只是一夹马夫,靠近过来,查看隋风的伤势。

  这一靠近,刚好瞧见了我腰间的凤符。他怔住一瞬后,急忙收刀下马:

  “末将有眼无珠,不识赵王大驾!”他朝我打揖,随后又焦急道,“还请随末将快快入营!”

  “传医者——!”

  他们完全忽略了萧仲奕的存在,只当他是我的护卫。

  念及这是秦王最为宝贝的二公子,我正要说些什么,试图为他找回点面子,却被他抬手拦住了。

  与我的忧心忡忡不同,萧仲奕心中了无牵挂,步伐格外悠哉。他忽然停在了一幢纛旗旁边,抬手摸上去,修长的手指细细描摹着旗杆子上的雕画。

  “看遍九州七国,也就隋梁敢用龙旗。”他发出感慨,“这旗真是威风凛凛,插在周天子的腹上……想来也是一副震撼人心的大场面。”

  我闻声停住脚步,看着一众士兵将隋风抬进帅帐,才道:“周天子的死,你也有所听闻吧。”

  闻言,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梁王认为,是姜晞做的。”我抬头看向大纛。

  说话之间,我脑内不由浮现出了姜晞手持长戟、眉目凛凛的模样,“纵使姜晞颇有胆识,又擅奇谋诡计,但似乎……不像是会栽赃陷害他人的性子。”

  萧仲奕轻轻一笑,回头看向我:“不是梁王做的么?”

  他语气极为肯定,好似亲自目睹了那一切的不是姜晞,而是他。这瞬间,我便失了与他交谈的兴致,头也不回便朝帅帐走去。

  “怎么生起气来了?我只是问一问。”他追上来,仍旧不乏耐心的地笑着,“姜晞死了吗?”

  我没好气地答他:“你抬头看看这些士气昂扬的梁兵。姜晞虽勇,但一人守隘,大略也是殉国的结局。”

  “那我就放心了。”萧仲奕脸上居然带着一点儿如释重负的神色。

  我感到莫名其妙,奇怪地问:“姜晞素来寡言少语……何时把萧二公子得罪了?这么盼着他死?至少,他从前也时常与你一道吃酒吧。”

  萧仲奕对此避而不答,忽然回头朝远处看去,惊喜道:“医者来了。”

  我急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是名精瘦军医,正往帅帐一路小跑而去。看他脸上焦急,我却莫名觉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便也朝帅帐追去。

  然而我刚迈出一步,却发觉腰间有一线牵引的力道将我牢牢拽住了。

  低头一看,竟是我凤符的绳结勾住了萧仲奕的腰间佩剑的小枝。我一息也不想多等,正要拔剑割断绞在一起的绳结,萧仲奕却开怀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急什么?”他按住我要抽剑的手,示意我不要动,随后轻巧地解开了缠绕的绦子,“好了。”

  我狐疑地瞥他一眼,却因着心急如焚,懒得与他计较,直奔帅帐去了。

  .

  梁军帅帐足有两丈之高,真是气派如斯。打帘入内,更为之一惊。

  帐内的地面并非我所想象的枯草黄沙,而是榉木铺地,陈设一应俱全。这也足以说明隋风此次伐齐的决心。

  隋风正双目紧闭,坐在榻上,似昏似醒。他被三名力士摁住,方便军医处理他的箭伤。我靠近他轻轻唤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军医听到我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手中动作便稍稍一停。

  “继续,无妨。”

  他这才回过头去,接着忙活。

  隋风共计中箭七支,好在他穿着软甲,只有两支穿透了他的身体,却也不是要害之处。其余的,不过是些皮肉伤,将养些日子,大抵也落不下病根。

  转眼已经过去两个时辰,日头西斜,金红的霞辉从帐帘缝隙露进来。

  “先生,可须掌灯?”我朝军医询问道。

  军医被我这么一问,登时惶然地站起来请礼:“小人已经吩咐下去了,还请赵王宽心。”

  俄而,又四名小兵端着水盆进来,替隋风更衣擦身,做些简单的洗漱。医者便下去煎药了。我正想靠近些一看究竟,却听得他的副将阻拦道:

  “吾王正在病中,还请赵王移步至客帐。那里已经收拾妥当。少歇,会有人送去膳食。哦对,赵王您的将士,也已在附近扎营。末将可快马护送赵王前往。”

  这是明显的“赶客”了。

  隋风正在病中,一副不胜摧打之态。他的副将虽然站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但心中定然对我防范得紧。

  我有些踯躅地站在帐中,犹豫着用什么说辞留下来。可是片刻后,我不由无奈地笑了——我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

  于情于理,我都该走,让梁王在此静养。

  即便是盟军,我也没有资格陪着他。未得他的传唤,时下也不是帐中议事……我甚至没有理由接近他的帅帐。

  “劳烦带路。”我听着自己颓唐的声音,终还是迈步朝外走去。

  在我身后,他的中军副将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如释重负一般。这使我想起,我是佩剑进来的。

  萧仲奕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得询问,我的“护卫”人在何处。

  小将告诉我,他正在客帐用饭。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地道:

  “这名护卫,跟随寡人多年……看似温润懂礼,实则骄纵任性,平素缺了些管教。他若出帐,你们不必顾忌,只管派人跟着就是。”

  ……谁知道他隐瞒身份,窝在这里,是又有什么图谋?

  话已经说完,我该走了。可是我总感到靴下像是拴着两块大石头,一步也难以挪动。这时我不禁回头去看向帐中,里头烛火昏暗,只能依稀看到榻上一角洁白的中单。其余光景,都盖在一张虎皮毯子下头。他一条腿半屈着,或许因为疼痛而轻轻挪动身体,那虎皮毯子便在榻上窸窸窣窣地蹭过去。

  我想解了剑递给他的副将,再奔进去看看。可我的手放在腰间按了半天,也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不知自己在帐前站了多久,待我回过神来,发觉周遭已经升起了篝火,抬头一看,天穹上竟然都亮起了点点星子。

  那副将大气不敢喘,还跟在我身侧,站得笔直。

  我心里觉得好笑,却又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正要真的迈步离开,身后却倏然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赵玉,你真敢走。”

  我简直是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他竟然醒着。

  “霍无书,找人送膳进来。”

  他的副将微微一愕,旋即也朗声道“喏”,恭敬退了下去。

  我缓缓走进去,所踏之处,脚下木板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最后停在了他的榻前。

  他的眼睛仍然闭着,疼痛与疲惫折磨着他,使得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又靠近了些,俯身去瞧他的面目。

  他的唇色显得苍白,上面卷起了不少粗糙的干皮。

  “早就醒了。”

  这声音哑得厉害,他索性轻轻咳了声,似乎想清嗓,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登时修眉紧蹙,眉心皱得厉害。

  我将毯子又朝他身上掩了掩,坐在他身侧。

  “四五个时辰了,隋风。”我轻声说,“你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么?”

  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样,我笑了笑,“你不想我吗?”

  他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看我,而是忿忿盯着头顶帐子:

  “你跟那马奴一路谈笑风生,还需我来看,我来想?”

  秦人祖上世代为周天子养马驯马,后才得了封邑,这句“马奴”……是在讽刺萧仲奕。

  “……我没有同他说话。”我俯身看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地扯谎。

  终于,那双黑阗阗的眸子转动过来,与我的视线对上,他目光极为凌厉,直扫在我的脸上:

  “你说了。说,了,很,多。”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说道末字,忍不住咳了两声。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隋风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不是还要为了彼此‘破琴绝弦’啊?”

  “……这可真是冤枉。”我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从前,提起我与萧仲奕入宫授琴的事,“那也是奉了你父亲的王诏。”

  “我们奉诏,手把手地授琴。你的五妹六妹,两名公主……是双生子。一名琴师,怎么够。”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再说,萧仲奕的琴技精湛……这也是得了你先父嘉许的。”

  隋风愈发烦躁起来,渐渐不再说话。

  恰在这时,有士兵送来膳食,才打破了帐中诡异的宁静。我不由暗自猜测,隋风都听到了什么。难道……听到了“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