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铜雀行>第三十五章

  到达京城那天,漫天飞雪。

  多日来的践踏使他浑身无力,倒在谢崇怀里,从马车帘外,楚行窥见覆盖白雪的巍峨红墙。

  车轮滚滚,街边小贩陆续起伏吆喝的卖叫,恍如梦境一场。

  朝堂上正激烈讨论前朝太子楚行谋逆造反,被当场处死之事,连带着一向无法无天的凌王,忽送至边关的消息都鲜少人问津。

  前朝残留冥顽不灵旧派脸色青白,不敢相信。

  “朕敬佩楚行品性清正,惜惜相惜,开恩放过太子一命,没想到楚行执迷不悟,挟持凌王做为人质逃出京城,密谋造反。”谢崇佯装可惜,冕冠珠玉轻轻晃动,眼眸波澜不惊。

  他扫向默默不语的公孙晏,“公孙晏,当时叛贼楚行在你手下逃走,你为何没有及时擒捉归案?”

  “臣有罪。”公孙晏出列下跪。

  谢崇并未怪罪他,似是随口一问,“楚行密谋不轨,在发现行踪后一意孤行,意图谋害天子,念他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只好就地处死,了结性命。”

  “此事,别再有下次发生。”

  最后一句话语轻飘飘开口,重若泰山落地,朝堂所有官员齐齐下跪,蔓延一片死寂。

  半响,一位二朝元老头发花白恳求:“陛下,臣年事已高,自愿告老还乡,能否告知太子尸身何处。臣看殿下自幼长大,恳请陛下开恩,谅解臣一片怜幼之心,为他尽最后一步。”

  谢崇知情达理,叹息:“朕明白,如若不是发生这种事,想必朕也会和他推杯盏酒,共同治理天下。”

  “太子尸身,朕于心不忍,已下令葬于朝离。”

  “谢陛下。”老臣热泪盈眶行礼。

  公孙晏看着这一幕,表面毫无反应,内里波涛汹涌,直觉不对劲,他坚信楚行不会就此草草失望。

  那日京郊放走楚行后,不知抱着何种心思,百般拖延追寻,即便朝廷派人追寻,他也暗中做阻,争取一段令人逃之夭夭的时间。

  当时他想,楚行就此离开,也好。

  可传回来的却是死讯。

  怎么可能。

  退朝后,公孙晏回到府中,召来亲信,郑重嘱咐:“太子的死定有蹊跷,去查他离开京城的所有踪迹,接触过哪些人,何时遇难,我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停顿片刻,缓道,“就算真的遭遇不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是一路舟车劳顿,回到皇宫不久,楚行旧疾发作,昏迷不醒。

  谢崇派人日夜兼程找来神医,都未曾睡过好觉,神医相当不满,碍于权势,老实把脉,不多会儿,神情凝重起来,唉声叹气道早日准备后事吧。

  谢崇眉头一拧:“你说过他的病不足为惧。”

  神医收回把脉的手,觉得可笑:“不足为惧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世间所有的病老夫都能治,哪怕断气断骨,老夫都能信誓旦旦说能够一博,但唯独一种,老夫无药可救。”

  神医瞥了眼谢崇,接道,“他心存死志,救了也无非吊着一口气。”

  话说明白了,也不管谢崇的看法。

  神医收拾东西,想离开此地,他本来还在游山玩水,莫名其妙逮过来不爽得很,刚站起身一把出鞘的剑横在他脖子上,逼迫他动弹不得。

  谢崇没有看他,隔着床帐瞧见床间里的人影:“就算是吊着这口气,他也必须活着。”

  小命受制于人,神医无奈:“何必呢,吊着口气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闭嘴,你只管治好他。”

  谢崇不由分说道:“朕要他活着。”

  他就必须活。

  神医被强行留在皇宫,治疗半个多月,楚行才能多清醒一些时辰。

  瞧见熟悉的宫殿摆设,楚行迟钝反应过来,他回到了东宫。

  殿内依旧如故,熏炉烧得暖洋洋的。

  察觉他醒来的宫女,派人出去通报主子,旋即双膝跪地,递来时刻温好的药,“公子,请服药。”

  “……放下吧,我等会儿喝。”

  干涩到难以开口的声音,他一拒绝,殿内所有的宫女太监扑通跪下,寂然无声。

  端药的宫女是从天牢出来后,在皇宫伺候过一些时日的宫女,楚行还记得她。

  此时她稚嫩的脸蛋惶恐不安,双手发抖:“陛下说,公子少喝一次药,就拖出一位宫人杖毙。”

  楚行强扯出一丝笑,却没有半分笑意,无穷无尽的悲凉,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贯彻全身,空碗放置在端盘中。

  “别怕。”楚行安抚。

  改朝换代后,宫里的人换了大半,殿内的人嘴严,也鲜少人知晓皇宫藏着传言早已死去的前朝太子。

  谢崇后宫里没有嫔妃,他只愿长筠为妻,连大楚都敢造反,自是不在意朝廷大臣的催促。

  长筠走后,宫里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幽雅宁静。

  也正因此,往日谢崇有了情欲,就会尽情在阶下囚楚行的身上,抒发欲望。

  不过,这次病后,谢崇没有再碰他,楚行寡言少语,待他视若无睹,谢崇意外的没有闹事。

  湖边,楚行坐在亭中,湖水结成薄薄的冰,里面凝固秋夏残留下的碎叶残枝,树枝光秃,阴沉的天空飘浮细雪,更显凋零落寞之景。

  幼时,父皇常常抱他眺望湖中莲叶朵朵,白鹤亮翅,生机勃勃,父皇爽朗大笑,指着趣事,哄着膝下唯一的嫡子。

  世人皆说楚皇昏庸无道,草菅人命,他愧对天下人,却唯独没有愧对过太子,为数不多的仁慈和厚爱都给予了楚行。

  寄予厚望也好,怜爱孩子也罢。

  如今都已不复存在。

  侍卫蓦地挡住前进的路,楚行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踩在上面,离破碎裂开的冰面,一步之遥。

  正如他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他已能从容接受如今的一切。

  晚膳时,谢崇来了。

  桌上摆满食物,任何一盘都令人垂涎欲滴,唯独面前二人,没有胃口。

  谢崇叫下人端来一碟梅花糕,形若簌簌梅花,精巧香甜,是以往东宫里常做的糕点之一。

  谢崇主动拿起一块递在他眼前,“尝尝,朕找回了之前在东宫的厨子,看看还合不合你胃口。”

  楚行一动不动,这些日子,他被看得严严实实。

  别说食物,殿里每寸角落,每件东西谢崇都要知晓一清二楚,连出门都要谢崇大发慈悲松口,没有一点自由。

  糕点扔在盘中,重重一声,长久来的漠视,谢崇最终忍无可忍:“怎么,还没有想明白,还想跳湖自尽?”

  等了半刻,楚行依旧无动于衷,谢崇从袖中拿出件东西,在他面前晃动,不出所料,瞧见楚行瞳孔紧缩,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一枚香囊。

  金线绣着惟妙惟俏的鸳鸯。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谢崇漫不经心念话,带着丝嘲弄,手指跟着金线滑动,似是在一点一点勾勒鸳鸯轮廓,“这些废物也是,查了这么久才寻到这么一东西,不过,朕忽然记起,长筠的父亲就驻守在大漠。”

  他看了一眼楚行神情变了,满意地翘起微笑,“朕的耐心不多了,再寻不到人,就只好让他们为长筠承担后果。”

  楚行皱眉,但他很快镇定道,“不可能,你不会这样做的。”

  谢绎对长筠的宠爱有目共睹,他喜欢长筠,就算成了万人之上的君主,但只要长筠有半分不愿意,他便不会再进一步。

  大婚之日都未逼长筠强颜欢笑,怎么可能会对付长筠的家人。

  “你凭什么以为朕不会那样做?”

  “身为皇妃,与他人情投意合,此为罪一;和前朝余孽勾结,敢叛逃离宫,此为罪二。无论哪种诛九族都绰绰有余,念在旧情,朕会叫人好好教导她规矩,以免不知道如何伺候人儿。”

  言罢,谢崇望着楚行,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补充,“想必,殿下很清楚是哪种规矩。”

  “你……”

  谢崇将香囊砸在他身上,俯身掐住他下颚,逼他抬头对视,压抑怒气道,“朕已经给了你们足够的耐心,等逮到长筠,朕会告诉她,在她顺利逃出宫潇洒的日子,她心爱之人是如何为她雌伏在男人胯下,苟且偷生。”

  “虽然你们成不了夫妻,不过,却能共侍一夫,岂不是圆了你们的情投意合。”

  “……”

  楚行早就知晓谢崇手段狠绝,深不可测,此话一出,楚行紧紧盯着他眼睛 ,主动柔声下气求饶:“陛下,所有惩罚罪人楚行愿一人承担,别再牵连无无辜之人。”

  “对长筠余情未了啊?”谢崇冷笑,不留情面的嘲讽,“你现在不过是供人发泄的娈宠,你有什么资格?”

  “陛下。”

  楚行自轻自贱解开玉带,外袍跌落在脚边,长发如墨云散开,漂亮无瑕的身躯独独为他展露,他慢慢伏在谢崇膝上,像只乖顺的宠物,主动求欢。

  只为保全长筠的家人。

  谢崇抚碰他的脸,楚行变得如此听话,一动不动,任由男人在他脸上肆意触摸,点在眉心那颗小小的红痣,揉红了一片。

  他赢了,他应该感到畅快,可谢崇却述说:“只要你永远待在朕的身边,朕可以不再去寻长筠。”

  楚行不可思议,他抬起眼皮,想看清楚谢崇到底什么意思,两人沉默对视,楚行看不清。

  谢崇对长筠的执念深重,这么多年宠爱有加,有目共睹,如今一眨眼好像无动于衷,随时抛之脑后。

  为什么?

  但这无疑是件好事,楚行没有多想,他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长筠以后,可以彻底无忧无虑,不再受人牵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