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怕。”常衡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拱手道,“师叔,此人是弟子带回观中的。”
“竟是你?”
“是我,虽还未正式行拜师礼,但我已经收他为徒了,此事我已然告知了师伯。”顿了顿,常衡又道,“不知阿梨做错了何事,竟劳师叔亲手教训?”
那老道士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虽然没有添油加醋,歪曲事实,但孟梨还是忍不住插了嘴:“我明明都跟你说了好多遍!是你非拽着我不放!我从来都没上过早课,你也不认识我,又怎么能一口咬定,我就是逃了早课,出来瞎逛的?!”
“阿梨。”常衡回眸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插嘴。
孟梨虽然不服气,但碍于这里是常衡的师门,还是忍下了,他不想给常衡惹麻烦。
“你也太胡来了,既没正式拜师,便还不算本门弟子,再者,他方才口口声声说,他不是本观弟子,难不成,他根本不愿意入道?”
孟梨当然不愿意啦,不仅不愿意,他还要想办法逼着常衡还俗呢。
闻听此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觉得是个好机会,便道:“对,我就是不愿意!还不赶紧松开!我立马走人!”
“孟梨!”常衡这下语气重了些。
孟梨道:“你如果不放心我,就随我一起走啊。”
可常衡似乎并没打算还俗,只是同老道士说,此事是他思虑不周,还说,甘愿替孟梨受罚。
孟梨只想让他还俗,当即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他把最珍贵的东西,都完完整整给了常衡,常衡也受用了。
这还不足以让他还俗吗?
那如果换成是叶姑娘呢,常衡肯定二话不说,就会还俗了吧?
说到底了,还是因为孟梨不够重要,所以常衡不愿意因他割舍师门,哪怕,他已经占了孟梨的身子。
怪不得要一直躲着孟梨,原来是吃干抹净后,不想负责了。
孟梨难过得要命,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十分丢脸,又不能扯着嗓子,把他和常衡之间的那点破事,闹得人尽皆知,一气之下,转身就跑出了大堂。
他再也不要理这个坏道士了!
一口气就跑出了好远,孟梨才离开大堂,原本束缚着他的灵力锁链,就悄然消散了。
他难过得跑到一棵大树底下,想像着这棵大树就是臭小道士,气得对着大树又踢又踹,结果不小心踢到了小脚指,顿时疼得他蹲下身来,伸手捂着脚。
不争气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转,他嫌丢人,强忍着仰头瞧天,不肯让眼泪掉出来。冷风一吹,他冷得哆嗦了一下,深呼了好几口气,才渐渐冷静下来。
刚抬手要抹掉眼泪,忽然从衣袖里掉出个东西来,他捡起来一看,居然是常衡送给他的玲珑锁。
孟梨看着就来气,立马扬手要远远丢出去,可随即想起玄相说,这个小锁是常衡的珍爱之物,乃是他母亲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就不忍心把小锁丢出去了。
虽然臭小道士处处欺负他,占了他的身子之后,居然还不想负责,但不管怎么说,今日这场风波,终究是孟梨引起的——即便他不是故意的。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逃避责任,毫无担当的人,就算常衡辜负了他,那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常衡替他受过。
当即把小锁往怀里一揣,又转身跑了回去,才一脚踏进大堂,就听见里面传来闷闷的击打声,孟梨一眼就瞥见,刚刚那个老道士,挥舞着板子,在打常衡。
孟梨瞬间就炸毛了。
“住手!不许你打他!”
孟梨跑了进去,推开挡路的人群,径直扑了过去,伸开双臂挡在常衡面前,气得脸都红了,大声道,“你这牛鼻子老道,好生不讲理!明明是你自己古板迂腐,不肯听别人解释!现在居然还打人!”
“孟梨,不可以对我师叔无礼!”常衡忙让他退下。
孟梨回眸瞥了他一眼,见常衡脸色都白了,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定是非常煎熬。又想起他破了身后,灵力尽失,哪里受得了这么重的打?
更何况又是在一群小道士面前,这不就是让他颜面尽失了吗?
孟梨是很气他不负责任,但除此之外,他们还是朋友的,不是吗?
既然是朋友,他又怎么忍心看着常衡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么丢脸?
又怎么忍心看他疼得脸色发白,满脸大汗?
“我不退!我又没有错!”孟梨又气又委屈,忍不住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动不动就赶他走,既然那么想让他走,之前做什么要绑着他的手,寸步不移地拴在身边?
为什么千里迢迢,风雨兼程带他回师门?
又为什么让玄相锁住他的房门,不许他离开道观?
孟梨真的不明白,他一点都不明白常衡的心思,人心真的是太难懂了。
“你再不退下,我连你一起打!”老道士严厉地呵斥道。
孟梨才不怕他,立马挺胸抬头,满脸倔强地道:“你好歹也是出家人!居然这么蛮不讲理!还以大欺小!我不服,让你们的观主出来评评理!”
“好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这般尖牙利齿!我且告诉你,你既不是本观的弟子,方才诸事,我都不与你计较,但常衡是本观的弟子,他私自将你带入观中,还让你换了本观入门弟子,才可以穿的道袍,便是他的过错!”老道士道,“你可以不罚,但他不行!”
“来人,把这位公子请出去!”
从旁立马走出两个小道士,作势要拿住孟梨。
“别碰我!走开!”
孟梨左右躲闪,见那个牛鼻子老道,居然还在打常衡,顿时就急得不行。他也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不是常衡的徒弟,就穿入门弟子的道袍,是很严重的事。
更何况,道袍还是常衡让玄相拿给他的,这一下就连累了两个人!
孟梨眼睁睁看着常衡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整张脸惨白惨白的,可饶是如此,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他不知道,这得打多少才能结束,但他知道,再打下去,他的小道士就变成死道士了。
可他不想让常衡死啊。
“不要再打了,他,他……”孟梨又不敢让人知道,常衡已经破身,还修为散尽了,咬了咬牙,又道,“他,他会死的!”
“他是死是活,也是本门之事,与你又有何关系?”
这一句话,瞬间让孟梨怔在当场。
是啊,他和常衡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朋友吗?可是常衡如果真的当他是朋友,当初为什么不拿着灵石来救他呢?
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是吧……如果是陌生人,那常衡又何必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不惜剜肉放血呢?
自己在常衡心里,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
孟梨糊里糊涂的,他真的不明白,常衡为什么一时亲近他,又一时疏远他,对他忽冷忽热,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这让他好不安,好惶恐……也好难过。
“有,有关系,有关系的……”孟梨哽咽着道,扑跪在常衡边上,两手揪住他的衣袖不放,“我和他有关系!”
“何关系?”
“师……师徒,我和他是师徒关系,我是他的徒弟,他是我师父。”孟梨断断续续地道,“我此前受过外伤,所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我一时把这事给忘了。”
“这种事,你竟也能忘?”老道士斥道,“真是荒唐!”
但好在没有再打常衡,只是让常衡日后好生管教自己的徒弟。
随后就甩袖离去,人才一走,一群小道士就围了过来,师兄师父师叔,好一通乱喊。
人群把孟梨都挤到了角落里,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又下意识低头使劲绞着衣袖。忽然,人群又散开了一条道儿,孟梨一抬头,就看见常衡向他走了过来。
面容苍白,唇色寡淡,几乎完全看不出血色。
但他神情很平静,眸色发红,像是深潭里的水,沉得让人心慌,却又杂糅着隐晦的柔光。
见孟梨呆愣愣的,便主动伸手拉住他,也不管身后众人,直接离开了大堂。
身后玄相连忙吩咐众人继续上早课,随即就赶紧追了过去,果然常衡没走多远,身形一晃,就险些摔倒。
孟梨抱着他,却觉得常衡好像快碎掉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将人往上拉,可是常衡还是倒了下去,他摸过常衡的手心,都沾到了血,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玄相及时冲过来,一把将人捞了起来。
孟梨身子单薄,又不是修道之人,根本抱不动常衡,只能跟在玄相身后,一路小跑。
玄相将常衡安置在了床上,就让孟梨去柜子里找出医药箱来,才伸手要脱掉常衡的衣服,却突然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一惊,忙唤了声:“师兄!”
“你让阿梨出去,他怕血,别让他瞧见了。”常衡的声音很低。
玄相点了点头,接过孟梨翻找出来的医药箱后,就让他出去打盆水来。
孟梨立马就出去打水,可出去之后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哪里有水井啊。
就又折身回去问,房门却嘭的一声,从里面关上了。他推了两把,纹丝未动。
后知后觉,这分明就是不想让他进去。
孟梨既委屈,又难过,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就只好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
等了好久,屁股都坐麻了,身后才传来开门声,立马蹿起来问:“常衡怎么样了?”
“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算严重,好好养着便是了。”玄相见孟梨一脸担忧,眼眶红红,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样,便宽慰道,“你且放心,这也不算什么大错,罚得也不算太重,师叔有分寸,再者,师兄是师门中近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以他的修为,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孟梨心说,你们不知道,常衡现在哪儿还有半点修为可言?指不定连他都打不过了呢。
“这还不重吗?你看——”他把手摊出来,“这都是他的血!”
玄相道:“好在孟公子及时承认自己是师兄的徒弟,否则,师兄只会比现在伤得更重。”顿了顿,他随口道,“孟公子且放心,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背弃师门,以及师徒相恋,都不会伤及性命。”
前三条孟梨能理解,可听见第四条时,眼睛瞬间就睁大了,结结巴巴地问:“师徒相恋的话……”
“是本门大忌,也是师门耻辱,一旦被发现,绝不姑息,绝不轻饶,绝不放过。”顿了一下,玄相又道,“不过,我们观里绝不会发生此事的,好多年前开始,就不收女弟子了。”
孟梨:“……”
他暂且没空想这事,赶紧问玄相,自己可不可以进去看看常衡。
玄相道:“你是师兄的徒弟,自然是可以的。”
孟梨进了房门,迎面就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常衡此刻,只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闻听动静,便顺手抓过一件白色袍子,披在了身上。
乌黑浓密的长发,此刻柔顺地披在了一侧,白色的发带杂糅在乌发里,他背对着孟梨,侧脸的轮廓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清冷又疏离。
这是孟梨头一回看见他穿着一身白,只觉得披麻戴孝,像极了才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要是换作平常,他肯定要笑话常衡几句,可偏偏此刻,他就站在常衡面前,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此事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是常衡主动开口了,却根本没有回头看孟梨一眼。
站在半掩的窗户前,外面是一片婆娑树影,也不知从哪儿飘来几朵小白花。
像极了梨花。
可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梨花?
“若是没有别的事,你就先行回去罢,玄相会代替我,好好照顾你的。”顿了顿,常衡又道,“等我好些了,就会去看你。”
竟半字都没有提要还俗。
孟梨动了动嘴唇,好几次都想质问他,为什么不肯还俗?是不想对自己负责吗?
可他又倔,拉不下脸面,觉得有些话,不必说得太直白,否则就太令人难堪了。更何况常衡才为他受伤,这时候质问他,就太没良心了。
“我这次会老实待在房里的。”孟梨小声说,心里还是很希望常衡能留自己下来照顾他。
可常衡只是说:“好,我相信你。若是你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就只管告诉玄相,若是吃着不习惯,也可以告诉他。”
孟梨越发失望,但还是不死心地出言试探:“你知道的,我喜欢吃肉,顿顿都要吃。我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滋味太寡淡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走。”
他一说不想待在这里,常衡的神色瞬间就变了,立马就转过身来,沉沉地望着他,就看见孟梨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心里闷疼。他知道孟梨心思澄净,又活泼好动,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也知道,外面的花花世界,才更适合热爱自由的孟梨。
孟梨就跟鸟儿一样,应该飞翔于广阔的蓝天,而不应该被他用卑劣的手段,困在无聊闷沉的一方道观之中,眼里的光,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常衡心里很清楚,非常清楚。他应该还孟梨自由。
可是,孟梨一旦离开他,就会像飞出鸟笼的金丝雀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定会被外面新奇好玩的事物,迷花了眼,他还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会结识更多志趣相投的朋友。
就算没有叶姑娘,还会有林姑娘,乔姑娘,木姑娘……
越来越多的人和事物,会占据孟梨的心,闯进他的生活,渐渐的,孟梨就会发现,身边有没有常衡,都无关紧要。
甚至还会慢慢忘了常衡。
忘了那个沉闷无趣的小道士。
常衡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他没办法接受孟梨早晚要离开他的事实。
心里生出阴暗来,一心一意,只想牢牢把孟梨绑在身边,在他的脚踝上,戴着除了常衡之外,任何人都解不开的锁。
除非常衡哪一天想通了,彻底放下了,他才会放孟梨走,否则,孟梨就走不了。
他走不了!
常衡沉声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