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罗部筹谋许久, 等的就是这一天。

  朝弋在确定自己部族控制了所有翟王和王庭勇士后,绕过重叠的毡包来找科尔那钦。

  掀开帘帐,就看见自己弟弟的床榻上躺着个人, 而科尔那钦还坐在床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看清楚那个人是顾承宴后,朝弋皱了皱眉,开口的语气就不十分好:“你是忘了毕索纱的教训。”

  毕索纱是先狼主的第三遏讫,也是他们共同的仇人, 这位来自回鹘的遏讫一到王庭就针对他们的母亲。

  争宠、夺位、陷害, 最终害得清朵被驱逐出王庭, 带着两个儿子回到部落,在部落中含恨离世。

  顾承宴是汉人, 在朝弋看来和毕索纱也没什么两样, 一个男子竟能哄得赛赫敕纳那般、当真是有问题。

  科尔那钦闻声回头,看见是朝弋后起身笑:“兄长想岔了,我自然会按照约定, 迎娶小葛琦为正妻。”

  朝弋松了半口气, 却还是皱眉用下巴指着顾承宴问, “那这是何意?”

  “兄长不觉得他足够神秘么?”科尔那钦勾着嘴角, “中原皇帝为他倾倒, 先狼主也看重他, 我那弟弟更是为了他才勉强做的狼主。”

  “我只觉得是祸害。”朝弋不客气。

  科尔那钦摇摇头,投给朝弋一个你果然不解风情的眼神, 他远远用眼神描摹了顾承宴的五官一遍。

  然后, 才伸手搭上朝弋的肩膀:

  “兄长,他本来就命不久矣, 我留在毡帐中玩一玩,又碍不着你什么, 再说——”

  “按着草原规矩,新任狼主本来就要继承前任狼主的妻妾领地不是么?我继承他,天经地义。”

  朝弋眉头紧锁,瞪了顾承宴好几眼,还是不愿意松口:“这话你说过多次,什么他命不久矣,我看他好得很,说不定就是下一个毕索纱!”

  科尔那钦闷闷笑,“毕索纱是女子,能生儿育女,他一个男人,有什么的。”

  说完,见朝弋还是满脸怒色,他只能上前搂了兄长肩膀,往外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

  “兄长,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顾承宴这不是病,是中了中原皇帝给他下的毒,那毒厉害得很,不仅仅废了他浑身武功,还让他每年都要服食一次解药。”

  “……解药?”

  “嗯,若无解药,那顾承宴必死无疑。”科尔那钦将札兰台·蒙克听到的消息悉数说出——

  汉人皇帝愿意出兵襄助,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让顾承宴回到锦朝,怕他们不愿放人,还说出了下毒之事。

  “兄长是不知道,中原皇帝心狠手辣,为了留顾承宴在身边,他可是杀死了所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科尔那钦说完,笑盈盈看着兄长,他对这样的男人感兴趣,本来就无可厚非。

  没想到他说完,朝弋的眉头却压得更低了:“那这样的人你更要远离,中原皇帝要,不如你就还给他。”

  “为什么?!”科尔那钦终于维持不住他那优雅坏笑的表情,“兄长你干什么对他那么大敌意?”

  朝弋年长科尔那钦几岁,历练也比他多。

  顾承宴这样的聪明人,连沙彦钵萨和大萨满都被他玩弄在鼓掌间,中原皇帝更是能为他疯成这样……

  朝弋不好直说,说他觉得弟弟不如顾承宴聪明,只能拍拍他肩膀道:

  “中原有句俗话,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哥哥只是不想你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

  科尔那钦哼哼两声,“反正他已经在我的毡包里了,之后婚典举行,他也要再嫁一次。”

  朝弋看弟弟实在坚持,便也只能妥协:

  “你也别做得太过了,我们现在是能用小葛琦的儿女要挟伯颜部就范,但你这样……难保他们不生反意。”

  科尔那钦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承宴静静听着,他是内劲全失,但还不至于忘了青霜山吐纳固元的本事,呼吸的平稳还是能控制。

  这世上能瞧出来他在装睡的,除了爹娘,就只剩下那个非要去圣山里面冒险的赛赫敕纳了。

  也不知他有没有顺利脱险,以及小狼和大白狼有没有找到在圣山之巅的——雪昆狼群。

  只盼小狼崽一切顺利,下回——就算赛赫敕纳在炕上给他折腾死,他也绝不会再答应这样的要求了。

  ……

  制造的一场雪崩,明显让极北草原的许多牧民都受到了惊吓。他们当中大部分人,被斡罗部萨满那么一带,就相信了狼主失德、圣山震怒此言。

  每日出毡帐,就能看见朝着圣山跪拜、祈求腾格里原谅草原的牧民。

  科尔那钦本有心守在顾承宴身边,但实在是诸事繁杂,只能又调拨了穆因过来、让他照顾:

  “若你安分守己,将来或许我还会重视那牙勒部,否则——你们部落就像是阿克尼特部一样,在极北草原上流放一辈子吧。”

  穆因哼了一声,当面没说什么,等科尔那钦转头出去,他才不客气地冲他背影啐了一口。

  “师父,他走了。”穆因压低声音。

  顾承宴等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问了问穆因外面的情况,得知——斡罗部控制了整个草场。

  圣山上的冰川已经停止了移动,老梅录被斡罗部单独看管,其他翟王也是聚在一起被逼着要拥护科尔那钦。

  “在哪里称狼主,朝弋和科尔那钦两人有分歧,”穆因语速飞快,“那小人想要回王庭、去库里台,但朝弋觉得夜长梦多,要在这里就称狼主。”

  经过这么半日相处,顾承宴其实也看出来——斡罗·朝弋比科尔那钦要成熟稳重。

  只是朝弋在血统上没有先狼主的血脉,名不正言不顺;而科尔那钦似乎非常执着于恢复从前的草原秩序。

  科尔那钦欣赏库里台议事、众多翟王公开选出狼主的合议、公正,却反对沙彦钵萨仿照中原搞的那套税法、官制。

  总而言之,若说乞颜部、札兰台部是靠近汉人,想要草原王庭变成和中原锦朝一样的王朝统治。

  那科尔那钦就是希望草原回到最古老的时候,百姓们逐水草而居,各部落凭借武力、实力说话。

  想到这,顾承宴古怪一笑,“还挺矛盾的。”

  “师父您还笑得出来?”穆因抓耳挠腮,“他要是决定在这儿称狼主,可是号称要娶您呢!”

  顾承宴好笑,草原婚配没有中原那般严苛,伯颜部的小葛琦能三嫁、四嫁,而且还有抢亲习俗。

  就算是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家人也是早早定下了婚约,只要半路上被抢走,这门婚事也是能得到腾格里祝福的。

  何况,草原旧俗还有一条,部落领袖去世后,他的儿子会继承他的妻妾和领地,没有儿子的就有兄弟叔伯来继承。

  顾承宴一开始按着中原汉人的惯性思维,只觉得戎狄不愧是北方的野蛮民族,寡廉鲜耻、有违人伦。

  但后来仔细问过老梅录,才知道这种继承是要将自己的生母排除出去,并且也不是人人都会成婚。

  有的继承了父亲的妻妾后,照样是准备嫁妆欢喜地送她们出门;有的也当做自己的母亲一般侍奉送终。

  自然,也有利用父亲的妻妾巩固自己领地的。

  总之草原无拘,有一套自己的道理,断不是简单用中原的礼义廉耻能解释的。

  顾承宴叹气,戳了戳穆因的脑袋,“这就由不得我了,不是要看你那‘好师娘’什么时候出现么?”

  穆因唔了一声,“那师父……你就不想点什么法子么?若是我、我师娘赶不过来呢?”

  他哼哼两声,气鼓鼓的强调了一遍:“我先声明,我就认那一个师娘,不管您嫁娶几次!”

  顾承宴看着他,忍了半晌忍不住,别过头去咬着手臂闷笑两声——小狼崽真是没白疼他。

  “得了,”顾承宴揉了一把穆因侧扎小辫子的脑袋,“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狼崽他……”

  穆因一脸求知若渴,以为顾承宴要说出什么秘密。

  结果顾承宴戏谑地捏了捏他的脸,吐出一句——“我们拉过钩了,我相信他。”

  穆因:“……”

  完了。

  完大蛋了。

  他英明神武、算无遗策,从来运筹帷幄讲究成事之稳重的师父,现在也变得跟师娘一样了。

  他瞪大眼睛摇摇头,满脸上写着:师父你没救了。

  顾承宴被他这表情逗乐,正色正准备说什么,就听见了帐外传来脚步声,于是他对着穆因摇摇头。

  科尔那钦走进来时,脸上带着几分怒色。

  ——他没能说服朝弋,两人当着众多翟王大吵一架,最终还是不古纳惕翟王出来周旋,才没有闹得更难看。

  朝弋认为夜长梦多,坚持要他在这里就称狼主。

  但科尔那钦却觉得自己这么一做,岂非和沙彦钵萨没有分别,都是用武力称王。

  “库里台议事只是形式,”朝弋觉得他太过顽固,“你先当上狼主,之后牧民百姓如何评价你,不都看你的施政嘛?”

  “若没有库里台议事,那这狼主位终归不正!”

  “那若是大家不投选你呢?!”朝弋忍不住,当着众多翟王的面就喊出来。

  科尔那钦噎了噎,最终瞪了一圈在座的翟王、甩手离开——他是先狼主仅剩的儿子,怎会有人不选他。

  他负气走出来,但朝弋明显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追出来拦住他,说他如今所做的和沙彦钵萨也没有分别。

  只不过沙彦钵萨在明,直接武力征服,而他们斡罗部是用计筹谋,名声上或许好听,但众多翟王同样不服。

  若是科尔那钦掌握王庭后能做出些利民、惠民的好事,那自然不用愁百姓不服、民心不顺。

  两人争吵一番还是不欢而散,科尔那钦绕回来就看见顾承宴醒了,而且面色看起来还不错。

  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大遏讫,你醒了?”

  穆因觉得他笑得好恐怖,转身就挡在了顾承宴身前,满脸戒备和嫌恶。

  顾承宴拍拍穆因,不想小孩掺和进来这些事,让他出去,说自己也有些话想问问科尔那钦。

  穆因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还很大声地喊了句:

  “师父我就在外面,虽然我学艺不精,但是这么近的距离闯进来一剑杀了奸贼,还是做得到的!”

  顾承宴摇摇头,目送小孩走出去。

  科尔那钦不以为忤,反而还多看了穆因两眼,“这小子还挺忠心的。”

  他说完后,就大大咧咧坐到了床边,上下打量顾承宴一眼后,“怎么瞧着你,好像一点不难过?”

  顾承宴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特勤想看我歇斯底里、流泪涕零么?”

  科尔那钦想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摇摇头笑道:“不太美妙,还是算了吧。”

  “不过——”

  他又摸了摸下巴,审视地看向顾承宴,“你好冷静,顾先生,你一直这么冷静的么?或者,我该说你薄情?”

  顾承宴挑眉看他,心里只剩下小狼崽说的那句——乌乌,你可不能给我演砸了。

  可他的表情都已经这样了,总不好再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那样不是显得更假。

  在心中转了一番念头,顾承宴侧过身、没给科尔那钦任何多余的眼神,声音也压下来变冷:

  “对你,自当如此。”

  科尔那钦瞧着他冷漠的侧颜,心里那点怀疑瞬间烟消云散,尤其是顾承宴一转身,墨发就在他颈侧的两枚咬痕上摇晃。

  瞧着那青紫交叠的痕迹落在白皙的颈侧,科尔那钦心中发痒,刚想伸手,最后还是忍住了——

  朝弋兄长说话是难听,但却有道理。

  他们能胁迫住伯颜部一时,却不能辖制他们一辈子,和小葛琦成婚之前,他还是不好太放肆。

  反正赛赫敕纳死了,顾承宴一个汉人,就算在中原如何强势,在草原上还不是任由他搓扁捏圆。

  何况——

  他还知道顾承宴中毒的秘密。

  科尔那钦炫耀地将外面的情况与顾承宴详细说了说,又用贪婪的目光宣布:他会娶他。

  饶是顾承宴经历前世今生两辈子,见过凌煋那样露骨又邪狞的眼神,这会儿也被科尔那钦的目光看的浑身汗毛倒竖。

  他回头凉凉地看了科尔那钦一眼,然后拉高被子躺回到炕上,什么都不想再跟科尔那钦说。

  科尔那钦被他这反应逗得哈哈大笑,觉得自己这回做狼主十拿九稳,便心情愉悦地哼着歌离开。

  剩下顾承宴在被中缓缓攥紧了袖口,内袋中是那瓶子他仅剩的药,里面的药丸所剩无几。

  ——若是赛赫敕纳出了意外回不来,那他……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只盼自己是杞人忧天、关心则乱,小狼崽熟悉圣山,身边还有圣山狼群,必定不会出事的。

  ……

  科尔那钦又和朝弋吵了两日,到岁末年终、腊月三十,他们总算是拿定了主意、各退一步:

  朝弋同意科尔那钦到库里台议事,但相应的,科尔那钦必须请出老梅录、宣布代行狼主之职,并且立刻与伯颜·葛琦在这极北草原上成婚。

  老梅录不吃不喝两天,科尔那钦派了许多与老人家相熟的老人去劝,甚至请动了伯颜部的几位长老。

  最后,老梅录听说是暂代,才勉强同意出来主持。

  不过老人提出了条件,让科尔那钦趁早施放各部翟王并派人上圣山搜寻:

  “无论如何,他还是你的弟弟。”

  科尔那钦想了想,满口答应,搜寻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那样多的黑|火|药加上圣山雪崩,他不相信赛赫敕纳还能活命。

  而那些翟王,就算他们现在传出鹰讯让部落的人过来救援,没有了赛赫敕纳这个狼主,他们又来援助什么呢?

  就算是原来的王庭两部坚持要和他斡罗部死斗到底,这里是极北草原、距离西北草原很近,调兵遣将,怎么也是他们斡罗部比较便利。

  科尔那钦都同意后,老梅录才颤颤巍巍走出了毡帐,让牧民百姓们稍安勿躁,说他们会去找寻狼主:

  “王庭之事,现在暂且由阿利施·科尔那钦代管,他也是先狼主的特勤,行三,可堪此大任。”

  老梅录服侍过前后三代的领主,他的年纪和威望,大可称作草原上的第一哥利。

  所以,老梅录这么一说后,一直惶恐、惊惧不安的百姓倒消停不少,每日也没人跪在毡帐外祈福了。

  见局势稳定,斡罗部也开始操持起科尔那钦和小葛琦的婚事。

  本来草原部族成婚是要送嫁的,但伯颜部不和其他部族交好,自己也是神神秘秘藏在极北草原深处,所以送嫁的步骤就被省略了。

  而小葛琦来到极北草原,本就带着许多嫁妆,不然也不会在科尔那钦要她出面行萨满职权时,她就能穿上神袍出现。

  其他布置的用物更是早早一应俱全,众多翟王看着他们如此行径,知道斡罗部筹谋也只能心中暗恨,表面上还要维持着那一点点的客套。

  新的大红色毡包扎起来,筵席和篝火也在草坪上布置起来,中军帐顶上也拉起无数彩绸、经幡。

  无论何种情况境遇,戎狄成婚都是大喜事。

  而且科尔那钦现在又是暂代王庭一切事务的尊贵之人,将来可能就是草原的下一任狼主,附近的牧民百姓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帮忙、送上祝福。

  科尔那钦恭恭敬敬带上了贺礼到伯颜部翟王的帐中密探了小半个时辰,再出来,就高声吆喝着让人送彩绸绢缎到自己先前那个帐篷中。

  顾承宴今日换了自己的一套衣衫:深色宽袍大袖、三匝腰封旁挂着一白剑,领口交叠带有浅白绒毛。

  外衫顾承宴先披上了鹤纹的大氅,风帽拉起来再裹上了赛赫敕纳留给他的熊皮袄,袖中装上最后一瓶药。

  穆因端着东西进来时,正好看见顾承宴在束发——

  他素日懒散,长发多半用抹额随便压着,或者遂了小狼崽的意,让他在脑后编了辫子。

  今日穆因倒难得看见顾承宴将长发整齐地梳起来盘好,用了发簪、加了道冠。

  道冠的形制青莲出云,穆因瞧着都觉得自家师父翩然若谪仙,通身带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顾承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穆因端着一大盘子金银首饰、红绸、红缎,眉头微蹙:

  “他……叫你拿来的?”

  穆因撇撇嘴,告恶状,“是呗,还说什么我要是不拿,过一会儿就要我好看,还威胁说将来要给我的部族加税。”

  顾承宴走过来,瞧着那些金器冷哼一声,接过盘子来就毫不犹豫地从毡帐门口掷了出去。

  外头有积雪,盘子飞出去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声响,但几声闷噗呲声后,却惊动了守在外面的斡罗勇士。

  那些勇士脚步声匆匆,看帘帐上的影子应当是在收拾地上打翻的东西,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后,就有一人离开去禀报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按着朝弋的说法,没有一意孤行得罪伯颜翟王,他好声好气地与老人家商量——

  除了迎娶小葛琦做他的正妻,他会继承先狼主的妻妾和领地,顾承宴作为汉人遏讫,他也是要一起娶的。

  “他是汉人,在中原受尽了委屈,后来到王庭,又被我阿塔放逐到极北草原上,若我不管他,必定……”

  科尔那钦假惺惺长叹一口气,仿佛自己关心的是顾承宴的安危而不是他的皮相。

  伯颜翟王一直沉默,等他说完了,才抬眸、表情冷淡,“我只希望,您能早些放我的孙儿、孙女回来。”

  科尔那钦微微笑,“您说的哪里话,葛琦小姐既然嫁给了我,她的儿女自然就是我的儿女。我会像朝弋兄长那样,封他们为特勤和公主。”

  “伯颜部族人丁凋零,自问比不上朝弋少爷,”伯颜翟王声音更冷,“不堪如此荣耀加身。”

  科尔那钦见他油盐不进,便只是耐着性子道:“他们都好好的,您放心就是。”

  伯颜翟王一直跪在帐内北方,神龛上是萨满所制的先祖神面,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科尔那钦勾了勾嘴角,起身离开伯颜翟王的毡帐,转头就吩咐人将那些红绸、金器送给顾承宴。

  顾承宴皮肤白,是草原女子都不能比美的白皙,红色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一定好看得很。

  但没想到他正在试自己的狼主皮氅时,就听得手下人来回禀,说顾承宴将他送过去的东西都丢了出来。

  禀明情况的勇士怕挨骂,小心翼翼头也不敢抬,但科尔那钦只是皱眉一瞬就笑容满面,甚至还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

  “真够劲的,有趣。”

  他抬手阻止了小勇士的继续问话,只转身放下身上的皮氅,“我亲自去会会。”

  说着,科尔那钦就径直走回毡帐。

  挑帘看见那般打扮的顾承宴,他还怔愣了一瞬,片刻后科尔那钦竟然抬手鼓起掌来——

  “原来,这就是先生在中原的打扮么?”

  顾承宴没转身,只侧首用眼角余光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好看!当真好看,”科尔那钦上前来,绕到他面前上下一个放肆打量,“难怪中原皇帝对你念念不忘。”

  他一时看痴了,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顾承宴颈侧的白色绒毛,那柔软的手感,想必……

  结果手才抬起来,还没碰到那柔软的绒毛一点儿尖,就听见嗖地一声,一柄利剑就搭上了他的颈项。

  科尔那钦甚至都没看清顾承宴是如何出的手,他后脊一凉,低头看了一眼顾承宴手中的剑:

  剑身通体素白,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铁脉山的上等白铁,而且剑刃闪烁着森然幽光,剑身还隐约有暗银色的蛇腹纹。

  科尔那钦深吸一口气,吞了口唾沫:“这……是乍莱歹的得意之作吧?”

  顾承宴才懒得与他说一白剑的来历,只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抬起来的手,“特勤自重。”

  科尔那钦噎了噎,最终放弃般举起手后退。

  退了两步后,又看着顾承宴嗤笑一声,“我说,再过小半个时辰你就要嫁给我了,搞这些有意思么?”

  顾承宴没说话,垂眸看了会儿一白剑,手中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天意难测,特勤。”

  科尔那钦挑挑眉。

  穆因在旁抱臂,也哼笑一声,“是啊,天心多变,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说不准的。”

  科尔那钦心头一跳,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只觉这师徒俩是负隅顽抗、逞口舌之快: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看喽——”

  他笑着,在门口看着顾承宴微微鞠躬,右手举起来在半空中画了个圈,才放到自己腰腹上。

  这是戎狄篝火会上男子邀请女子跳舞的手势,也可以在平日里用来男女之间行礼。

  穆因当场就急了眼,跳起来指着科尔那钦:“你——!”

  科尔那钦看都没看他,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毡帐。

  “穆因!”顾承宴从后叫住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节外生枝——他们按捺性子等,等最后一刻来到。

  戎狄的婚典无定时,有的和中原人一样定在黄昏时分,有的却是在白天、晌午举行。

  草原广袤,再加上送亲、迎亲的道路上变数多,还要算上被抢亲的可能性,所以婚时大多由萨满定。

  只需在定下的吉时接到新人开宴,便算是吉婚。

  斡罗部萨满给科尔那钦定下的吉时在黄昏时分,也是为了方便部族和附近的百姓准备。

  等外面的歌舞声响起,斡罗部的十余个精锐勇士才一齐涌进来,戒备森严地看着顾承宴,请他出去。

  顾承宴和穆因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然后就险些被外面炫目的大簇篝火晃了眼。

  ——这哪里是婚典,说是燃灯节也不为过,中央的篝火少说跟雪山别院一般大小了。

  顾承宴皱了皱眉,都说草原畏火。

  戎狄对待火的态度,也是十分慎重,素日里不许放灯,更不像中原那样会放炮、点烟花。

  只有在燃灯节的时候,他们才会扎索罗柱,一起引燃大簇的篝火。

  穆因的感情比他直接,“劳民伤财。”

  斡罗部勇士当即皱眉回头,瞪了穆因一眼,警告他嘴巴里放干净些。

  但穆因说的明显是实话,眼下是冬日,本来干柴就不好找,要堆出那么多、那么大的篝火……

  即便有了干柴,还要将篝火下土地上的积雪清理干净,不然雪化起来容易打湿木柴,还会让篝火点燃一半就熄灭——这会被视为不祥之兆。

  科尔那钦大约是这辈子都在期盼这一时、这一刻,虽说不是当上了狼主,但却也相差不离。

  于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准备了篝火、筵席,即便是黄昏,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将这一整片的草场都照亮了。

  虽说是喜宴,斡罗部的勇士也都在腰间系上了红绸,但大多人脸上神情肃穆,反而像是要打仗一般。

  顾承宴远远看见了换上了一身绛色衣袍的老梅录,还有其他各部翟王,他们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

  在场众人里,或许只有科尔那钦是真正在发自肺腑地开心,就连一身红装的小葛琦都冷着脸、不见半点愉悦。

  斡罗部的萨满瞧见顾承宴过来,老人堆起笑脸对他鞠躬,道了一句:“第二遏讫到了。”

  顾承宴看着他,没说话。

  老人眨眨眼,似乎也不敢和他对视,转过头来躬身引着他上座——一个位于主座右手的位置。

  与之相对的左手边,则是身披红色毡毯、手中拿着羽毛扇,头上带了满头金饰的小葛琦。

  顾承宴没说什么,迈步走过去。

  见他没有发作,老萨满和跟着的斡罗勇士都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去请科尔那钦。

  今日的科尔那钦换上了一套华丽的是深红色毡袍,胸前挂着镶嵌有红宝石、玛瑙的一串金饰。

  毡袍之外,还披着黑熊皮袄,头上戴了翻皮尖顶的圆帽,帽正的位置还用镂空的金饰嵌了颗碧玉石。

  就连他脚上踩着的一双黑地皮靴,靴面上也用金线绣了祥云纹,而腰上挎着的猎刀,更是波斯制式——金鞘、嵌满珍珠和宝石。

  顾承宴只看一眼,就觉得炫目刺眼,还有些像——乡下土财主开席,什么家财都要穿在身上显摆。

  他轻咳一声低头,却无意用眼角余光瞥到小葛琦翻了个白眼,似乎也十分瞧不上科尔那钦这身打扮。

  顾承宴挑挑眉,之前,他从未细想斡罗部和伯颜部的这场联姻,本以为是伯颜部攀附权贵,如今一看……

  似乎他们也有难言之隐,小葛琦看着也不像是那么喜欢科尔那钦。

  那么……

  他正在想着,草场上却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顾承宴回头,发现科尔那钦正大步走过来。

  小葛琦撇撇嘴,端着酒碗起身,而旁边的斡罗萨满也适时低声提醒:“那、那什么,遏讫,您得起身。”

  他这不提醒还好,一提醒,众人的目光就都落到顾承宴身上,就连老梅录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科尔那钦却不生气,将酒碗换到左手上,伸出右手递给顾承宴,还替他向众人解释:

  “他身子不好,一时起不来身也是有的。”

  顾承宴的眉头压低,强忍住心里的不适,没去握科尔那钦那只手,自己利落地翻身站起来。

  只是,他刚准备弯腰去拿桌上的酒碗,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狼嚎——

  “狼?”

  “是狼?怎么会有狼?!”

  一开始是一声,紧接着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群狼嘶吼,牧民百姓们从没听过这么大的狼吼声,惊讶又害怕地挨挤在一处。

  还有一两人抬头,看看今日的月相——上弦月,绝不是满月之相,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狼。

  “不要慌!”朝弋算是这群人当中最冷静的,他指了指那些篝火,“我们这里有火,狼群怕火,不会过……”

  可惜,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刚才还明亮环绕在筵席附近的篝火就噗呲骤然被熄灭了一簇。

  朝弋陡然变了脸色,眼珠一转后就猛然看向了准备这一切的老梅录。

  老人脸上没有表情,却缓缓拢起双袖。

  “不过一些畜生罢了,”科尔那钦一点不怕,丢下酒碗,“来多少杀多少便是了,给我拿起弓!”

  斡罗部的勇士本来都听了号令,那边却忽然有一个牧民尖叫起来——

  “是白狼!是圣山白狼!”

  “是腾格里的使者,是神狼!”

  一簇簇的熄灭的火光下,仅剩中间那一丛巨大的篝火,火光摇曳中,隐约映照出来好几头雪白毛色的狼。

  科尔那钦见过草原狼,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白狼,他一时怔愣来不及反应。

  那些斡罗部的勇士却骇然地放下了弓箭,纷纷匍匐着跪倒在地——圣山白狼是神明的使者,不能杀。

  朝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正准备回头吩咐人去调集兵马,就听见了更大、更响的狼嚎声传来。

  数以百计的雪山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整个设宴的圈围团团围住,它们的个头有大有小,身上的毛色却都是一样的纯白无暇。

  牧民百姓戒备而慌乱地看着身边的狼,它们黄色、绿色甚至是蓝色的眼瞳,在黑夜中闪着幽光。

  这时候,本来团团围着筵席的狼群忽然都停下了嘶吼,一头头收起尖牙利爪原地坐下来。

  它们都整齐地转身朝向北方、朝向科尔那钦他们所在主席的背后——圣山的方向整齐地长嚎起来。

  响亮又整齐的狼吼声像是迎接君王降世、胜将凯旋的号角,科尔那钦心头一惊,回头就看见了一头巨大的雪山狼,正缓慢地从漆黑一片的桦树林中走出。

  那头雪山狼身边,还有一头身量也不算小的草原狼,随着它们慢慢走出来的,还有少说在十数头的雪山狼。

  皎洁月光照耀下,巨大的白狼终于走出了桦树林的黑暗,一个头发卷曲蓬松、眼眸深蓝色的男人骑坐在白狼背后。

  他神态慵懒,清浅的白色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银纱。

  唯一的棕熊皮袄留给了顾承宴,赛赫敕纳身上就穿了一件深蓝色毡袍,翻过来的白色毛领随着白狼的移动在风中摇晃。

  白狼驮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它们身后的狼群也渐渐从林中走出,除了雪山狼,还有很多草原狼。

  它们大小不一,但眼神都同样坚定,如同护送着真正君王还朝的忠臣,列阵送着狼王降临。

  “……是主上!”

  “是主上,他没有死!”

  牧民们热泪盈眶,几位翟王也骇然地看着赛赫敕纳,眼神从惊讶到感动最后变成了心悦诚服。

  许多人都在瞬间忘记了身后龇牙的凶猛野兽,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了赛赫敕纳和巨大的白狼。

  就连许多斡罗部勇士,都下意识丢掉了手中的弓箭和兵刃,表情极其震撼。

  大白狼驮着赛赫敕纳款步走到了毡帐前,而围在周围的狼群也终于停止了嚎叫,纷纷起身趴下、伸长了前腿对大白狼和赛赫敕纳的到来宣誓忠诚。

  看见这样的一幕,饶是科尔那钦都被震撼住。

  而在场诸人中,老梅录看着骑在白狼上的赛赫敕纳,嘴唇抖了抖,突然老泪纵横——

  他一直站在主桌旁的三层高台上,这会儿快步走下来,突然扑通朝着赛赫敕纳拜下:

  “老奴,恭迎狼主归来!”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部的翟王也跟着起身,纷纷行了戎狄的跪拜大礼,“臣等,恭迎狼主!”

  有他们带头,牧民百姓们更是整整齐齐地拜下去,刚才还坐在筵席上准备庆贺婚典的人,如今都全部趴伏在地。

  甚至是斡罗部的许多勇士,都已经跟着跪倒在地。

  朝弋看着赛赫敕纳,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是扭曲,而科尔那钦也咬紧了牙,突然咔嚓一声捏碎了手中碗。

  这一点响声让赛赫敕纳回头,但他根本没看科尔那钦,只是一跃从白狼身上跳下来、朝顾承宴走去。

  他伸出手,蓝色眼眸明亮璀璨,唇瓣挂起融融梨涡,“乌乌。”

  顾承宴根本没犹豫,就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人就被他一把拉出了坐席,抱着走下了阶梯。

  顾承宴甫一落地,小草原狼就一刻都等不了地凑过去拱了拱他的腿,扬起脑袋要他摸摸。

  大白狼也甩了甩尾巴,亲昵地靠到了顾承宴身上。

  顾承宴没有厚此薄彼,都挨个揉了揉狼狼们的脑袋,然后才转向赛赫敕纳,将他的小狼崽上下一个打量。

  赛赫敕纳很坦然,笑着张开双臂让他看。

  检查过人没事后,顾承宴才扑过去,狠狠揪住了他的前襟,踮起脚尖凑上去,重重咬他唇瓣一下。

  “……唔?”赛赫敕纳吃痛。

  顾承宴的眼眶却红了,攥紧他前襟的手指微微颤抖,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你来晚了。”

  赛赫敕纳本想解释,他没有来迟,找到雪昆的狼群还是费了他们一番工夫。

  但一看漂亮乌乌委屈得都快哭了,他连忙搂紧顾承宴的腰,当众啄吻了他两口,“乌乌不哭,都怪我。”

  顾承宴皱了皱鼻子,恶狠狠瞪他一眼,却一不小心没控制好,眼角的泪珠终于滑落。

  不等他抬手擦,赛赫敕纳就凑过去舔吮掉那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他笑着将顾承宴的脑袋摁到自己怀里。

  等人的情绪平稳了,才牵着顾承宴一起转身,在狼群的环绕中,隔着篝火看向科尔那钦。

  而今日此刻,银色月辉下,看着相拥而立的狼主和大遏讫,所有的翟王、草原的牧民心中都只想到了那个谶言、想到了老萨满留下的那句骨卜:

  ——会有南来之人,带领他们找到真正的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