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博山祭最终被定在了这一年的十二月廿六, 两部萨满都算过,那日是个朗日、无风无云。

  老梅录迅速传递鹰讯给了各个部落,除了札兰台部推说路途遥远不来之外, 其他各部都积极响应。

  乞颜部本来已经派了特木尔巴根跟随,翟王为显尊重,又派了自己的二儿子带领一百勇士星夜兼程赶来。

  而且乞颜部翟王直接在鹰讯中说,他们也知道时间上来不及, 但也愿意到圣山一睹狼主和众位勇士风光。

  两厢对比, 莫说是高下立判, 还能觉出一些其他的东西来。

  赛赫敕纳对着顾承宴挑挑眉,眼神中闪过一抹戏谑。顾承宴无奈瞪他一眼, 还是忍不住上手检查他身上披着的大氅。

  虽说是做戏, 但圣山顶上的黑|火|药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赛赫敕纳已经在他面前消失过一次……

  顾承宴的心不安,坐在雪山小院里也是来回走动, 不时要抓着赛赫敕纳上下打量一番。

  赛赫敕纳一开始还觉得顾承宴有趣, 到后来实在是被自家漂亮乌乌晃悠的眼晕, 干脆抓过人来好一顿欺负, 直叫顾承宴气喘连连、唇瓣红润, 眼尾都洇上了胭脂色才罢手。

  顾承宴靠在他怀中, 好半天都缓不过气来,只能隔着眼睛里的一层水雾横小狼崽, 沙哑骂他混球。

  赛赫敕纳却只是笑, 凑过去啄吻他的鼻尖、眼睛,然后又搂着他撒欢地在炕上滚了一圈。

  顾承宴算是怕了, 怕小狼崽就这么荒唐起来不管不顾外面随时会过来拜访的各部翟王、就要白日宣|淫。

  他只得是张口连连求饶,“……宝贝你要点脸。”

  赛赫敕纳终于被他逗笑, 闷闷伏在他肩膀上乐得浑身发颤,然后才放开人坐起身,笑盈盈捏了他脸颊:

  “乌乌好乖。”

  顾承宴耳根微热,不客气地拧了他腰侧一把。

  正此时,最靠近极东冰线的一队也速商人赶到,他们由老梅录领着来到雪山小院外行大礼:

  “狼主、遏讫,我等奉我部翟王之命,感激您重开鄂博山祭,特送上这些东西!”

  赛赫敕纳挑挑眉,从炕上走出去与那人客套一番,然后又由老梅录带走去安排了客居的毡帐。

  这时候的雪山小院,俨然成了王庭的金帐,老梅录和敖力带人搭建的毡帐、毡包都一圈圈围着小院。

  正堂两侧原来顾承宴用来当牲畜棚的房子也被拉旺他们修好,倒塌的粮仓却没有重建,直接改了个棚子。

  拉旺倒不是没见过从前雪山别院的模样,而是冬日里砖石难寻,而且搅拌出来的浆糊也极易上冻。

  若是勉强盖了,明年开春后房子还是容易塌。

  所以拉旺带着一种阿克尼特工匠、奴隶只简单盖了个能停牲畜和马车的棚子,等天气和暖再重建。

  由也速商人开始,其他翟王部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而极北草原上听说要重启鄂博山祭,附近的百姓也渐渐围拢到圈围之外、各自安营扎寨。

  科尔那钦带领斡罗部少说两百余人的勇士到的不早不晚,观他神情倒还像从前一样慵懒散漫。

  但若仔细分辨,会发觉他眼中精光闪烁,每每赛赫敕纳背过身,顾承宴都能在他脸上瞧出来那种野兽势在必得的凶光。

  科尔那钦不算是翟王,却和不古纳惕部翟王站在一起聊得很起劲儿,阿利施翟王瞧不惯他们的小人嘴脸,总是时不时要顶上他们几句。

  倒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露面的伯颜部翟王,一出现就被大家伙团团围住、热情问候。

  老人蓄须,头脸上毛发浓密,顾承宴远远一瞧,只看见他浓密的白眉和满脸浓白色的络腮胡子。

  老梅录说他约莫在六十岁上下,但精神很好、健步如飞,过来拜见狼主和遏讫时说一番祝辞声音也极洪亮。

  他性子沉稳、宠辱不惊,虽说同样是多年在极北避世,但阿克尼特翟王就没有他这般的超然世外。

  老翟王对谁都很客气,但也没有对谁特别殷勤,偶尔有些人玩笑开过头,他沉默不语,倒是不怒自威。

  ——还真不愧是戎狄最古老的部族。

  捏古斯部是西北三部之一,另外两部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自然有所耳闻。

  于是捏古斯翟王上前,闲聊一般问了伯颜部的老翟王,“听说您部落最近喜事将近,葛琦小姐又要成婚了?这回,好像听说是外嫁?”

  老翟王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是,您消息真灵通。”

  伯颜部素来不与外人通婚,这几乎是草原上的共识,这消息一说,附近听见的几位翟王、少爷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有好事的,自然要问一问,“是那部的少爷啊?这么幸运,竟然能迎娶到尊贵的小葛琦。”

  老翟王却只是摸着胡须笑,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他日婚典,自然揭晓。”

  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但却等同于是当方面结束了这个话题——并不想让众人知晓。

  谁都知道,伯颜部隐居在极北草原深处,若无部落的人带领,便是和他们关系较亲近的阿克尼特部,也从未到过他们的领地。

  说是婚典,实际上外人也参与不进去,这话说了等于白说。所以问的人也讪讪一笑,再不说什么。

  这些互动都被顾承宴瞧在眼里,他皱了皱眉,最终只是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果茶。

  而赛赫敕纳寻了个借口,伸手过来拿东西,挡住众人的目光后,悄声冲他做口型,要他看科尔那钦。

  顾承宴越过他的肩膀远远一看,发现这位在伯颜部老翟王那么说后,脸上跟开花似的,笑得异样灿烂。

  这般动作,便是直接坐实了顾承宴的猜测——伯颜部小葛琦要嫁的人,多半和斡罗部有关。

  斡罗部翟王多年没有公开露过面,实际上掌权的人是朝弋和科尔那钦。

  朝弋三十来岁,已经有了一位正妻,前几日又迎娶了不古纳惕翟王的小女儿做第二乌罕特。

  以小葛琦在西北的声名、地位,绝不可能草草嫁给籍籍无名之辈,所以多半是科尔那钦。

  顾承宴耸耸肩,将小狼崽推到一旁坐坐好,然后才牵起他的手,重重揉捏两下。

  科尔那钦狡猾,性子又多变,身后还有斡罗部这样强悍的大部,即便知道赛赫敕纳已经命老梅录去调兵,但——

  他还是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摩挲着那宽厚温暖干燥的手掌,心里七上八下、呯咚乱跳着。

  赛赫敕纳由他捏着,也没打断顾承宴,只是瞧着他家乌乌这样觉得好新鲜、想多看一会儿——

  顾承宴从来是冷静自持的,有时候还会蔫坏地逗弄他、撩拨他,看见他气红了脸就会乐得跟什么似的。

  但这次不一样,自从他与顾承宴说了自己的计划,他家乌乌就开始患得患失、整个人都比往日更黏他。

  顾承宴自己没察觉到,赛赫敕纳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所以也没说破,只笑盈盈由着顾承宴。

  用力抓了小狼崽两把,顾承宴还是觉得不妥当,忍不住想劝赛赫敕纳,“……要不你还是别亲自去了。”

  赛赫敕纳噗地一乐,凑过去与他咬耳朵,“乌乌,我们不是昨天晚上都说好了,还拉过钩钩。”

  顾承宴:“……”

  好个昨天晚上,亏这坏蛋还敢提。

  炕上折磨人时候说的话,怎么能信,简直是不平等的两国和谈,他是丢盔弃甲、应接不暇,小狼崽却游刃有余,攻城略地、便宜占尽。

  “乌乌不许说不算哦,”赛赫敕纳微眯着眼睛舔了舔唇瓣,“‘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这还是你教我的。”

  “……”

  问题是,哪家大丈夫会在炕上一言九鼎!

  “我都容许穆因叫我‘师娘’了,乌乌你这个‘大丈夫’可不能骗我这个‘小娘子’。”

  赛赫敕纳当真是想说什么胡话都信口拈来,说自己是小娘子也一点儿不脸热:

  “乌乌说话要算数,不然就是提起裤子就翻脸无情、不认人的大镖客!”

  他说的好认真好认真,而且凶神恶煞。

  但,是个小白丁,用错了词。

  顾承宴忍了忍,最终看着他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一脑袋栽倒在他肩膀上——

  好一个大镖客。

  他是做了国师、遏讫,现在还要多一项草原狼主亲封的武师、镖头么?怎么就“镖客”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全不知他在笑什么。

  “是嫖……”顾承宴纠正,“葫芦‘瓢’的那个音,怎么就镖……哈哈哈哈,镖客了……”

  赛赫敕纳眸色一暗,哼了一声突然将笑得停不下来的顾承宴扛了起来。

  众多翟王正在聊天,突然瞧见这一幕都瞪大了眼睛,纷纷侧目看过来。

  只见他们大遏讫笑得眼角含泪,而狼主阴沉着一张脸,凶神恶煞将人扛到肩头后,还不客气地丢下话:

  “乌乌淘气,我回去收拾他!”

  众人眼睁睁看着赛赫敕纳将人抗回了雪山别院,新修好的房门被重重拍上,震落了屋顶一层积雪。

  簌簌下落的积雪中,还偶尔传来顾承宴一两句笑,“啊喂,别闹我——!阿崽别、唔……不要!”

  老梅录有点尴尬,讪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其他翟王有笑着祝福的,也有惊讶摇头的,唯有科尔那钦眯起眼睛盯着雪山小院的方向看了许久,再回身时,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

  科尔那钦本来可以很体面的立场,但偏偏不古纳惕翟王站在他身边,瞧见他如此立场,便关切一问:

  “您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整个草场上这会儿本来就没什么人说话,这一句话问出来,简直在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科尔那钦摆摆手,有些嫌不古纳惕翟王不会看场合,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听得身后阿利施翟王一声轻笑:

  “我说特勤,您这身衣裳是新制的吧?是不是没浆洗好,戳着您的裆,怎么我瞧您是夹着腿走路呢?”

  阿利施翟王算是看着科尔那钦长大的,眼光很毒,只用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事。

  不过他瞧不上科尔那钦这种小人行径,便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当众令他出个丑。

  科尔那钦面色微变,回头扫了阿利施翟王一眼,他眼光凶狠,但阿利施翟王一点儿不怕,反而还佯做关心道:

  “穿着新衣服来觐见狼主、遏讫固然是好,但特勤,新衣服大多是比较硬的,还是提前洗过一道晒了才好。哎呀,不过极北草原上天寒,说不定晾不干……”

  科尔那钦不想同他继续废话,毕竟再说一会儿,他就要被在场众人的目光给烧穿了。

  他哼了一声,直接转头离开了草场。

  留下明眼已经看穿的几位皱眉走到阿利施翟王身边议论着什么,不古纳惕翟王也急急追上前,知道自己闯了祸。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伯颜部翟王却微微皱了皱眉,一双鹰眸中闪过几抹异色。

  众人散去,赛赫敕纳也如愿抓着顾承宴欺负了个彻底,他给人双手压高,亲昵地蹭了蹭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脸。

  顾承宴身上的衣衫还算整齐,但视线已经非常不清明,体温也烧得像是整个人被压在圣山遗泽的温汤里。

  他缓了好一阵,才终于集中视线,看清楚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小狼崽——满脸餍足,恨不得再来几遍。

  顾承宴无奈地一侧首,“……小气鬼。”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根本不在乎被说心眼小,反而很以为豪,“对自己媳妇,当然不能大气。”

  “哦,现在又是‘媳妇’了?”

  “对自家夫君不是更不能大气了,”赛赫敕纳从善如流,“你们中原不也经常要宫斗、宅斗?”

  顾承宴:“……”

  他就不该给小狼崽讲话本上的故事,这都什么跟什么,好的不学,尽学些乱七八糟的。

  赛赫敕纳伏在上方瞧了顾承宴一会儿,然后才卸力整个人拥住他,一边轻轻替他揉腰,一边柔声道:

  “乌乌,你要演好,不能叫那狡猾的坏狐狸看出什么,不然我就白被大雪埋了。”

  顾承宴本来就担心,叫他这么一说,更是心焦。

  赛赫敕纳的计划疯狂得很,明知道山上被斡罗部埋了黑|火|药,他却还偏要亲自上山参加鄂博山祭。

  还专门设计了一条路线,会经过当时白毛风天他坠下的那个山崖谷地,说到时候他就往谷地里面一躲。

  虽说为了叫他安心,赛赫敕纳专程让大白狼驮着顾承宴,与小狼一起带着他到谷地中看了看。

  可是……

  再安全也是坠崖,根本无法令人心安。

  不过抬眸看见赛赫敕纳坚持,顾承宴也只能深吸两口气侧开脑袋,“……我尽量吧。”

  赛赫敕纳蹭蹭顾承宴,告诉他巴剌思翟王到时候会带领王庭的援军埋伏在附近,而阿利施翟王也会帮忙。

  其他部落各有准备,整个山祭就瞒着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让他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那百姓呢?”顾承宴找回自己的声音,“鄂博山祭,附近的牧民百姓都会上山,他们的安危……”

  赛赫敕纳笑盈盈,搂着顾承宴起身,道出一个名字:“拉旺。”

  阿克尼特部与附近牧民相熟,自然有办法能劝得他们早早离开,实在不成,他们也另外设计了路线:

  “鄂博山祭会分为两个阶段,一为登山,二为祭祖。登山阶段会有各种各样的彩头和比试骑射。”

  赛赫敕纳专程拉着敖力、拉旺上圣山规划了线路,保证附近的牧民都会先想着彩头,在山腰往下的地方活动。

  “到时候,阿克尼特族人会在各个分赛点将百姓们劝下山,这样我跟着上山祭拜,才不会伤及无辜。”

  顾承宴拧眉,“那跟着你们往上的其他翟王呢?”

  “这个我也想过了,我会让老梅录找理由暗中请走他们,然后科尔那钦肯定会想办法脱身、甚至直接不上山的,这个乌乌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顾承宴忍不住又追问了好几条——若是翟王都离开了,引起科尔那钦怀疑怎么办?

  若是斡罗部带人从西北山脉上袭击过来又要怎么办?毕竟圣山西北坡虽然陡峭,但也不是不能走。

  瞧着他喋喋不休像是要念经,赛赫敕纳笑了,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他开合的唇瓣上。

  四目相对间,顾承宴渐渐不说话了。

  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后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将自己的所有不舍、担心通过这点缱绻传递给小狼崽:

  要平安,要好好地回来、站到他面前。

  赛赫敕纳则是更热情地回应着,将顾承宴再次扑倒在炕上,身体力行证明自己:一定会活着回来。

  两人荒唐半日,晚上日落时分赛赫敕纳出来要过一回热水,结果后半夜敖力巡逻,还瞧见赛赫敕纳哼着小调站在院中的压水井旁边打水。

  他提了一句要帮忙,结果就是又将王庭带来的几个勇士抓起来帮忙烧了一回热水。

  如此折腾,到鄂博山祭这日,顾承宴自然没能醒来,亲自送小狼崽上山。

  赛赫敕纳留了特木尔巴根和穆因照顾他,并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希望他们俩帮忙瞒住科尔那钦。

  铁柱被赛赫敕纳这个疯狂的举动吓得不轻,和顾承宴一样劝他尽快放弃,穆因也摇头觉得不妥。

  但赛赫敕纳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让他们也做足了全套的戏,“可别露了怯,让人瞧出什么。”

  再者,赛赫敕纳也告诉穆因,他早早知会过那牙勒翟王,到时候那牙勒部会带兵前来。

  他和科尔那钦的恩怨,也该在这场山祭中分明。

  天光大亮,红日高悬。

  如两部萨满占卜、预料的那样,今日是个朗日、万里无云,山中仅有微风,天气很好。

  牧民百姓们都换上了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勇士们各自牵出来自己的跑马,准备在鄂博山祭中取个好名次。

  山祭内要举办的比赛,除了传统的骑射之外,还有许多项是老少咸宜的,大多都是特木尔巴根小时候的记忆。

  比如站在提前摆好的草绳后面,拿个大草圈去套摆在前面的各种泥娃娃、彩球和一些王庭赏物。

  比如在远处山壁上高悬各色彩旗,让小孩子们拿了地上五彩的沙包去投掷,积攒一定的分数后就能换成东西。

  还有一些也速部的商人,也跟着来凑热闹,沿着山腰一带干枯的河谷摆上了自己的商品售卖。

  总之圣山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阿利施萨满没有跟着上山,说是要去提前布置祭祀的用物。

  科尔那钦一听这个,和不古纳惕翟王两人眼神一对,不古纳惕翟王便说他来护送萨满下山。

  赛赫敕纳似笑非笑地看他们一眼,在科尔那钦警觉时,又欣然一笑:“那自然好。”

  半晌后,就传来阿利施萨满扭着脚的消息,让众人多少有些惊慌——

  王庭才处置了大萨满,现在王庭内并没有萨满,阿利施萨满受伤,便是没有什么替换的人选了。

  老梅录满面愁容,过来禀报了此事。

  赛赫敕纳歪歪头,脸上多少露出些苦恼神色,“那就在这极北草原上选一个吧,左右各部都有萨满。”

  “论资历德行,自然是伯颜部萨满最适合,但——”老梅录看了伯颜翟王一眼,“您知道的。”

  伯颜部甚少出来与其他部落走动,他们的萨满当然不会外借给王庭,做什么山祭。

  “阿克尼特部萨满年纪大了,爬不了圣山山巅,不古纳惕部倒是说愿意出借,就是来回要耽搁些时间。”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那……不若改期?”

  “那是万万不可!”阿克尼特翟王站出来,“鄂博山祭热闹,已经惊扰了神明,若是不祭拜,只怕会招致祸患……”

  山祭本就是他们部落提出来的,如今若是改期,要真是腾格里震怒,或许会怪罪到他们部落上。

  阿克尼特翟王不想带领自己的族人担这个重责。

  赛赫敕纳和老梅录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摇摇头叹息,正给了科尔那钦机会站出来说——

  “我倒是有个人选推荐,就不知……是否得当。”

  老梅录如获至宝,“特勤请说。”

  科尔那钦看赛赫敕纳一眼,然后才点出那个人选:“是伯颜部的小葛琦,她血统纯正,又跟着部族萨满学了许多年,关键她身体强健,能应付下来。”

  赛赫敕纳皱了皱眉,不大赞同。

  老梅录也觉得不妥,看着科尔那钦强调,“特勤,这是鄂博山祭。”

  “我知道,很重要,是要祭拜长生天和先祖的,小葛琦出身高贵,就来自我辈共祖的伯颜部,血统上,没人比她更合适。”

  “其次,正因为是鄂博山祭、是祭祀,所以我才推荐的她,若是替人看诊之类的事,我倒不敢了。”

  老梅录低头垂眸,装出沉思的模样,但心里已经将斡罗部和科尔那钦都骂了一遍:

  知道伯颜部是这样不与外人接触的性子,还提出来让“婚期将近”的小葛琦代替主持山祭。

  这不明显是告诉众人,小葛琦出嫁后就是要做萨满的,而斡罗部有自己的萨满,那这个萨满位……

  分明就是奔着整个草原上唯一空缺的位置去的。

  见他半晌不说话,赛赫敕纳喊了老梅录一声,“那爷爷,就按兄长说的办……?”

  想着狼主的计划,老梅录只能先忍了,“如此……也好,请特勤让葛琦小姐来吧。”

  科尔那钦微微松了口气,连忙让人去请小葛琦。

  而不知其中内情的兀鲁部翟王,却有些讶异地看了伯颜部翟王一眼,小声道:

  “怎么你们葛琦小姐是早早就跟着来了?”

  这话可太说在点子上,就连一直老神在在的伯颜部翟王都忍不住呛咳一声,赛赫敕纳险些没憋住笑。

  等科尔那钦领着小葛琦回来,就看见一群翟王要笑不笑,还有伯颜部翟王有些尴尬的脸。

  他也没太在意,只当是自己离开后众人又议论了什么,唤了赛赫敕纳一声后,错开让步:

  “这位就是伯颜部的葛琦小姐。”

  众人闻言抬头,在科尔那钦身后看见了一个已经穿上了满身神袍的姑娘,她面容白皙、眉骨和下颌线锋利,不似寻常草原女子一般是圆脸。

  小葛琦的美名,众多翟王都有听闻:不仅仅是说她是西北草原上的第一仁尔玛,还说她善于治家。

  今日一见,许多翟王都赞伯颜部翟王将女儿生得好,也叹难怪他们伯颜部要将这样的仁尔玛深藏。

  众人明明是在赞扬伯颜·葛琦,但科尔那钦就是满脸骄傲的神情、与有荣焉。

  小葛琦恭恭敬敬跪下与赛赫敕纳行礼,说完祝辞后等赛赫敕纳说了免礼,她才慢慢起身。

  定下了祭祀的萨满,赛赫敕纳就让老梅录领着小葛琦去熟悉一应用具和事务,然后就准备带人上山。

  科尔那钦一开始没什么大动作,但等众人都准备好准备下马往山上走时,他有佯做腹痛、惨呼一声:

  “哎唷哎唷……”

  赛赫敕纳在心中暗笑一声,面上却还是让老梅录过去看看、检查一番。

  “不用不用,我怕是吃伤了肚子,”科尔那钦摆摆手,“老梅录您先跟着去伺候吧,还是吉时要紧。”

  老梅录顿了顿,回头询问地看向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想了想,便关切了科尔那钦几句,让他好生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再赶上来。

  科尔那钦笑着满口答应,等赛赫敕纳带人一走远,他就片刻等不及地放出鹰隼,自己则一溜烟跑下山去。

  老梅录按着赛赫敕纳的安排,往山上继续走了一段后,故意放出假消息——说汉人侵边,便带了其他翟王下山紧急议事。

  只剩赛赫敕纳带着几个勇士,还有那位伯颜部的小葛琦,小葛琦对于这些突发的情况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照旧是一路往山上走。

  赛赫敕纳同样没说话,只是跟着到达了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祭台前——位置就在断崖边。

  小葛琦深深地看了赛赫敕纳一眼,然后指了祭台后面一条清扫出来的路:

  “主上,您继续往前走就是,我会在这里给您祈福的,若是神明认可,自会庇佑您和百姓平安。”

  赛赫敕纳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后突然回头,就看见小葛琦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如释重负。

  骤然被赛赫敕纳抓到,她脸上闪过一丝焦躁,难得变了脸色,“您、您怎么能回头呢!这不吉利的!”

  赛赫敕纳却没应她的话茬,只将人上下一个打量后,淡淡道:“还要问,夫人的儿子、女儿好。”

  小葛琦倏然变了脸色,瞪着赛赫敕纳满脸惊异。

  而赛赫敕纳没有给她继续探究的机会,粲然一笑后转身摆了摆手,大步朝着山上走去。

  小葛琦看着他的背影,多少有些惊慌起来——难道、难道狼主知道了斡罗部的计划?

  不过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她多想,眼看着赛赫敕纳走到了科尔那钦早早指给她看过的那棵歪脖树时。

  她也顾不上那些王庭勇士讶异的眼光,直接从神袍中取出了一支响哨,然后就有几人突然从雪地中窜出来。

  他们身后拖着一辆雪车——这是极东才会有的东西,让驯化的鹿或者狗拉车,在冰面上能日行千里。

  小葛琦一跃跳上了雪车,那几个蹿出来的人也跟着跳了上去,不等王庭勇士反应,就直接往西北山脉划去。

  王庭勇士追了几步,等他们没了影,才直接劈开了那个祭台和供桌,将供桌翻倒过来、也做成一辆雪车。

  几个勇士回头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赛赫敕纳冲他们点点头,自己又往前走了一步。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片雪花被扬起——

  已经撤退到山下的老梅录和众多翟王都听见了那恐怖的声音,就连脚下的地面都跟着摇晃了几下。

  知情不知情的人都蹿出了大帐,抬头就看见圣山最顶峰上冒出了一层白色的血雾,紧接着就是大片雪块崩落。

  “是山崩!快逃啊——!”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许多不知真相的牧民百姓看见圣山雪崩,纷纷收拾了东西开始往南逃命。

  老梅录让众人镇定的声音很快被淹没,许多翟王也跟着慌乱起来,纷纷传令南逃。

  顾承宴一直昏睡着,这会儿也被外面的嘈杂和大动静吵醒,睁开眼还没完全清醒,就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的哭闹声。

  他怔愣了片刻,一跃下炕,踉跄两步想要走出门去看看外面的状况,结果就和拿着东西进来的穆因撞个正着。

  “啊唷……?师父您醒了!”穆因连忙扶住顾承宴,拿了衣衫就往他身上套,“我们快走,先离开这!”

  “……雪崩了?”

  穆因点点头,却忍不住愤愤骂了一句:“斡罗部那些人都是疯子,这样大的阵仗,是想拉我们所有人陪葬么?!”

  事已至此,顾承宴也无法,只能换衣衫、套鞋子,跟着穆因上车、离开小院。

  回头看了两眼,圣山上空群鸟惊飞、不少野兽都在跟着逃窜,整个山巅被炸空了一大块,雪块正以惊人的速度往下移动着。

  围在雪山小院旁边的一圈的毡包也是乱糟糟的,牧民们着急逃走,许多人也顾不得对方身份,看见马车就往上面蹿。

  穆因实在顾不得那么许多,一面赶车一面扬起手中鞭子驱赶,才总算是带着顾承宴脱出重围。

  老梅录和敖力还有其他事情要周旋,穆因带着顾承宴出来,是找到了等在远处的特木尔巴根。

  特木尔巴根确定了顾承宴无事后,就转头带着乞颜部的勇士们返回去。

  “诶?铁柱大哥,你还回去干什么?!”穆因连忙拉住他,“那边可乱得很!”

  特木尔巴根拍拍他的脑袋,“我回去救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草原的百姓,是我们的兄弟手足。”

  穆因一愣,刚想说自己也去,特木尔巴根就阻止了他,“你照顾好遏讫。”

  其实不止是特木尔巴根,许多部落的勇士逃出生天后,都选择了策马返回,将那些实在没有马的牧民带出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大部分的人都撤出了圣山脚,这时候,人群中才有人恍然看向圣山,经叫一声:

  “狼主!狼主还在山上!”

  这一声像是平地一声雷,许多人都面色惨白地看向圣山,瞧着山上冰川的移动,一个接一个扑通跪地。

  牧民百姓们纷纷双手交叠在胸前,郑重而虔诚地向腾格里告求,祈祷赛赫敕纳能平安无事。

  偏此时,大地震动,紧接着就是车马和骑兵踢踏而来的兵戈声,众人循声望去,竟然看见一整队少说万人的整齐骑兵。

  骑兵之后,还有四匹马拉着的毡包,毡包前面,则是一身戎装,面色沉静的斡罗·朝弋。

  “……斡罗部?”

  “斡罗部不是说已经派了特勤做代表么?他们现在怎么又来了,还如此声势浩大?”

  众多牧民百姓正在议论纷纷时,朝弋带人护送的大毡包也终于来到了大家伙休息避难的草坪。

  他唰地一声抽出了手中的猎刀,迎风一指后,反手一个刀花削向身后毡包的定帐拉绳。

  绳索一断,整个毡包就像是初绽的荷花一样从四面散开,里面竟然露出了一个祭坛,上面立着一位萨满。

  牧民们都看呆了,不知道斡罗部这是在唱哪一出。

  那萨满一头银发,年纪约莫在七十岁上下,他在祭坛前念了一番经文,然后围着祭坛跳起了神舞。

  最后突然仰头冲天喷出一团火,又扑通跪倒在地,大声喊了一句:“腾格里息怒!山神息怒!”

  萨满教是戎狄国教,在草原上信众颇多。即便是乞颜部这样许多人信奉佛教的,也不会对萨满不敬。

  百姓们不明所以,但圣山雪崩,确实是长生天发怒、山神震怒的意思,于是纷纷跪下跟着磕头。

  这时候,小葛琦也已经被斡罗部的族人送了下来,她发髻凌乱、神帽不知所踪,身上的神袍也沾满了雪。

  她面色惨白,踉踉跄跄跪下来,一下扑到在地,喊了一声:“我有罪——”

  老梅录实在不想上前,科尔那钦看了他好几眼,以为老人被吓傻了,只能自己过去搭话:

  “你有罪?葛琦小姐,你有什么罪,你不是和主上一起去祭拜山神了么?主上呢?!”

  他装得很担忧,表情简直挑不出一点儿错。

  小葛琦看了科尔那钦一眼,又想到赛赫敕纳在山上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忍不住抱紧自己瑟瑟发抖。

  原本,科尔那钦还有话要她说与众人听,但看她这幅模样,便知道也是不中用了。

  于是科尔那钦连连追问几遍将戏做足后,转头又对朝弋投去求助的眼神,“兄长,您瞧这……”

  朝弋没答,而是转头看向他们部落的萨满。

  那位眼珠一转,当即老泪纵横:“长生天震怒,这是狼主无德、引起了山崩啊,这是、这是鄂博山祭没能通过啊!”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有的牧民骇然,跟着就留下了泪水,哭狼主,也是害怕自己收到牵连、也被神明责罚。

  有的牧民不相信,觉得这是阴谋,赛赫敕纳比起先狼主好太多,绝不可能是什么无德被责。

  众人争论不休,但斡罗部大军压境,兀鲁翟王也算是终于瞧出来了端倪,他皱眉看向科尔那钦:

  “特勤,都是你设计好的吧?”

  从一开始的鄂博山祭,再到刚才的小葛琦、现在的斡罗部萨满,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一环套一环。

  科尔那钦只是弯起眼眸笑,反而反问他道:“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老梅录沉眉上前,“特勤,这件事……”

  科尔那钦看见他,却是当场笑着变了脸,他一指圣山之巅,重复了刚才萨满的话:

  “分明是您当年看走了眼,让这样无德之人当上了狼主,引得西北部落不满、天神震怒,山崩落雪。”

  “还牵连了这么多的无辜百姓,这都是您老梅录的过错,如今腾格里降下了旨意,怎么您还要自诩老臣违抗么?!”

  老梅录还未分辨一句,就被科尔那钦招呼来两个勇士带走,“老梅录累了,请他下去休息。”

  他这般动作,再傻的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偏偏斡罗部人多势众,再加上圣山雪崩绝非偶然,各部翟王唯唯诺诺,都是敢怒不敢言。

  科尔那钦没废什么力气,就将人全部赶到了一个大毡帐中,然后让斡罗部的勇士们开始安抚、照顾百姓。

  最后,他自觉胜券在握。

  环顾了草场一圈,科尔那钦终于找到了满脸戒备的穆因,还有他身后的那辆马车。

  他挑挑眉笑,款步走过去。

  穆因还想反抗,才抽剑就被周围埋伏的斡罗勇士制服,他张口就想大喊,很快又被那群勇士堵住嘴。

  瞧着呜呜叫着被拉远的穆因,科尔那钦笑了笑,俯身走到厢车前等了一会儿,抬手敲了敲车门:

  “大遏讫?”

  里面无声无息。

  就在科尔那钦以为是有诈,让人拆了车门后,却发现顾承宴只是撑不住、靠着车壁又晕了过去。

  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科尔那钦摸了摸下巴,眼神放肆切露骨地看向了他露出来的白皙颈项:

  那上面,还有两枚叠在一起的青紫咬痕。

  “特勤,他……您预备怎么办?”斡罗部勇士问。

  科尔那钦笑,笑得胜券在握、意味深长,他努力努嘴,“自然是送到我的毡帐。”

  “中原皇帝、先狼主和我那弟弟都尝过的人,我也想……试试看。”

  斡罗部勇士眨眨眼,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眨眨眼连忙拉着厢车离开。

  等厢车的车门重新放下来,顾承宴才压着眉睁开眼,眸色一片清明、藏在袖中的手也渐渐攥紧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