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此刻, 科尔那钦还不认命。

  他后退两步,忍不住地踹了身边的萨满一脚,“你之前豢养的那些猛兽呢?放出来啊!”

  斡罗部的萨满年老, 哪里经得出他这么踹,当场就从三层阶梯高的主桌席上翻下来,倒在草坪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算什么真正的狼主?!”科尔那钦指着赛赫敕纳,“一个低贱的女奴之子, 怎么配得上草原!”

  说着, 他抽出自己腰间的猎刀左右凌空挥砍两下, “狼群,控制狼群算什么本事!他从小在圣山上长大, 狼群会听他的根本不奇怪!”

  这模样, 就有点荒唐难看了。

  顾承宴正准备开口反驳,赛赫敕纳却掐了他腰一把,趁着顾承宴吃痛, 小狼崽抢先开口道:

  “那兄长想看什么, 想看我统御万兽?”

  这时候, 斡罗部的萨满也终于命自己的奴隶去拉来了他的兽笼, 笼子里面是一头棕熊和一只猛虎。

  不等那些奴隶问, 科尔那钦就发疯一般上前, 叮叮两下砍断了笼子的绳子。

  棕熊在冬日懒得动弹,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来。倒是那头老虎看见火光受了惊吓, 第一时间就蹿了出来。

  顾承宴心惊, 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回报给他灿烂一笑, 顾承宴才发现赛赫敕纳整个人都很放松。

  猛虎扑出来撞翻了两个人,远远瞪着篝火眼中是凶光乍现, 围在附近的白狼都俯身呲牙做出了攻击姿态。

  科尔那钦被斡罗部勇士们护着后退,却还不忘挑衅道:“你要是能驯服猛虎和棕熊,我、我才服你!”

  赛赫敕纳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看科尔那钦一眼,眼神中饱含着怜悯和同情:

  “唉,既然兄长你这么想看的话……”

  他松开顾承宴的手臂,突然一跃蹿了出去,顾承宴想要追,却被小草原狼咬住了袖摆,大白狼也横过来挡在他前面。

  小狼的黑眼睛滴溜溜转,冲他摇头。

  这么一瞬,赛赫敕纳已经跳到了老虎面前,那猛虎被拘在笼子里正有一肚子气要撒,看见人撞过来也是嘶吼一声扑过去。

  许多围观的牧民都惊呼一声闭上眼睛,大人害怕转头的同时,还不忘记捂住身边小孩的眼睛。

  半晌之后,众人却只听见了嗷呜一声低呜,再睁开眼睛,却只看见那头大老虎耷拉着脑袋、趴在了赛赫敕纳脚边。

  它的一对小圆耳朵耷拉着向后倒,两个毛茸茸的前爪扒拉在前,尾巴一甩一甩,扑起满地的干雪。

  “不、不可能!”

  科尔那钦根本不相信,赛赫敕纳和圣山狼群有前缘,这头老虎是萨满从波斯商人手中买的。

  怎么、怎么可能会听他的!

  就连顾承宴都意外地挑挑眉,他还以为赛赫敕纳要取出猎刀将那老虎一整个开膛破肚呢。

  一头猛虎要不了赛赫敕纳的命,科尔那钦不管不顾地又去踹棕熊的笼子,还接二连三打开猎鹰、鬣狗的笼子。

  鸟兽在瞬间获得自由,自然都是各自逃散奔命,哪里又会如科尔那钦所愿,去攻击赛赫敕纳。

  相反,赛赫敕纳等他放完了所有能放的动物后,才慢条斯理地拿起自己的猎刀——那柄乍莱歹老人给他打造的猎刀——端详片刻。

  “兄长,”他开口,蓝色眼眸中氤氲着风暴,“天生万物、腾格里赐给我们的草原,不是让你这般糟蹋的——”

  说着,他拍拍大老虎的脑袋,转头一声响亮的狼嚎,那些原本还趴在地上的白狼,此刻都瞬间爬起来,朝着科尔那钦的方向亮出了獠牙。

  科尔那钦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慌乱之下踩中了自己衣袍的下摆,踉跄一下就跌坐在地上。

  狼群向来是伺机而动,群体捕猎,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将猎物一击毙命的机会。

  所以雪山狼当中一头大狼立刻扑向科尔那钦,而另外的一头小狼也同时出动,吸引科尔那钦注意。

  科尔那钦手里有猎刀,但他的反应不如两头身经百战的雪山狼,眼看就要被狼咬着,却听得嗖地一声——有箭矢凌空射|来。

  两只响箭放出,两头雪山狼都受惊后撤,其中一只箭没能射|到位置,在半空中就被赛赫敕纳截断。

  朝弋沉眉咬牙,快步走到弟弟身边将他扶起来,甚至都没看赛赫敕纳一眼,就下令:“撤!”

  赛赫敕纳骑着白狼出现的这一幕,不如半日就会被有意无意地传遍草原,他草原狼主的位置,短时间内都不会被再撼动半分。

  他们斡罗部筹谋的这十数年,算是心血一朝全白费,已经无力回天。

  赛赫敕纳也没阻拦,只是笑着后退两步,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被大白狼和小狼护着的顾承宴。

  他身后的大老虎甩甩脑袋站起身,看看赛赫敕纳又看看那两个仓皇离开的人,突然嗷呜一声扑了过去。

  即便朝弋身经百战,也没有这种和老虎搏杀的经历,仓皇逃窜间,还是被虎爪重重地挠在了后背上。

  而他们身边的精锐勇士们,这时候才回神过来护着自家主子离开,只要离开了这个圈围……

  他们还有数万的兵马,或许还能顺利返回到西北草原,还能蛰伏隐忍、再图来日。

  结果两人才走了一段,就都感觉到脚下地面在震,不多时竟然是铿锵兵戈声响、隆隆马蹄和车辙声出。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阿利施翟王跪下来,双手抱拳笑着朗声道:“王庭援军已至,主上,幸不辱命!”

  一簇簇的火把在远处的草原上亮起来,斡罗部的陈兵根本没有戒备,就被暗中靠近的王庭弓|弩|手|射|杀。

  斡罗部惊了马,不少人慌乱逃窜中又被自己的牲畜踩踏,一时拼杀声、惨叫声不断,火光更是将半边夜空都染红了。

  赛赫敕纳走回到顾承宴身边,先笑着与他解释了一句,“是旧识,以前打过一架,没想到它被拐走到波斯去了——”

  被他搂着走出去一段,顾承宴才反应过来小狼崽是在跟他解释刚才那头大老虎的事。

  他眨眨眼睛,认真盯着赛赫敕纳看了一会儿。

  注意到他的视线,赛赫敕纳笑盈盈牵着他的手晃悠两下,嘴角翘得老高老高,“怎么样,乌乌又被我迷坏啦?”

  顾承宴终于放松下来,笑着捏了捏他的虎口。

  两人手牵手走,大白狼和小狼照旧晃悠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而他们那一群小小的雪山狼也颠颠跑过来跟着,从远处看——

  倒真像是带着狼群归家的狼王和狼后。

  这局赛赫敕纳布局良久,就是为了引出科尔那钦和斡罗部的全部阴谋和实力。

  阿利施翟王所谓的王庭援兵,实际上就是王庭两步的精锐还有一部分捏古斯部的勇士。

  赛赫敕纳请老梅录找了个由头向捏古斯翟王借兵,这群人在他们出发北上后,就悄悄分散、乔装北移。

  一路上小心谨慎,偶尔遇着个牧民都担心是斡罗部、不古纳惕部派来的探子。

  结果斡罗部自以为胜券在握,有了不明真相的阿克尼特部歪打正着请求开启鄂博山祭,还有伯颜部小葛琦的儿女在手,也算是骄傲大意。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那日在圣山西北坡、小狼和雪山狼领地附近内发现的绳索,助他良多。

  赛赫敕纳牵着顾承宴走回到篝火边,招呼来敖力吩咐了两句,然后才拉着顾承宴、带领狼群往雪山小院的方向走。

  顾承宴这几天都被拘在毡帐里,穆因也不能走得太远,所以他一直以为雪山小院已经被崩落的大雪掩埋。

  赛赫敕纳听见他这么问,只是戏谑一笑,干脆将他抱起来丢到大白狼背上,他自己也跟着跳上来:

  “走,我们带乌乌回去看看——”

  大白狼得令,奔跑如风,很快就将身后那群小雪山狼甩在了身后,唯有小狼紧追不舍,气喘吁吁也没有放慢脚步。

  雪山小院附近确实积累了厚雪,但小院附近的雪都被清扫出来,院门口还有条清理出来的通路。

  附近的雪地上有许多一圈圈好像被细笤帚扫出来的痕迹,再仔细看,其实是狼尾巴扫过的足印。

  顾承宴略有些惊讶,“你……”

  “有雪昆帮忙,”赛赫敕纳说着,朝远处狼吼一声,“乌乌也见见他。”

  雪山别院就在圣山之下,刚刚雪崩过的山脚一片静谧,赛赫敕纳喊出声后,仿佛四野都传来了回声。

  不多时,一头体型不算庞大,但是背毛在月光下闪着银辉的雪山狼从山上灵活地跳跃下来。

  它脸上有道明显的疤痕,似乎是被棕熊的爪子抓伤过,眼眸是纯粹的深绿色,头顶还有一撮立起的毛。

  对比来说,小狼头腭尖长、一瞧就很机灵,大白狼两颊上的毛蓬松、瞧着是有些憨直。

  但这头跑下来的白狼背毛光滑,后腿看上去十分粗|壮有力,前爪落在雪地上又极轻盈,身后的大尾巴蓬松,是两层银灰色的毛发。

  它的耳朵尖尖上有两搓浅褐色的毛,据说在耳朵上有这种延伸出去毛发的动物都聪明。

  雪昆跑下山后并没有着急靠近,而是那么威风凛凛地立在原地挺直了腰背看了他们一会儿,才迈步走近。

  赛赫敕纳拍拍它的后背,向顾承宴介绍,“这我真正的兄弟,雪昆。”

  然后,他又转向那头狼,认真介绍顾承宴,“这我家漂亮乌乌!”

  雪昆不像小狼它们,它听完赛赫敕纳的话后,还认真绕着顾承宴闻了一圈,像是在仔细检查什么。

  从来没怕过什么的顾承宴,这会儿倒没由来有点紧张,和赛赫敕纳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里微微发汗。

  雪昆嗅了一圈,身后的大尾巴轻摆两下,然后突然一个转身,扑通背对着顾承宴坐下了。

  顾承宴:……?

  赛赫敕纳好笑,拉着顾承宴的手过去,引着他在雪昆的脑袋后面轻轻揉了两下:“它这是认可你啦。”

  入手的触感和大白狼还不太一样,雪昆的背毛柔中有硬,大白狼的则像张柔软的大绒毯。

  就在顾承宴稍稍松了一口气时,赛赫敕纳却突然抬脚狠狠踹了雪昆屁股一下。

  雪山狼嗷呜一声叫起来,转头张开血盆大口就咬,若不是赛赫敕纳护得快,顾承宴就要被它咬到手了。

  顾承宴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赛赫敕纳将他护到身后,却叉着腰指向雪昆,“他是我的乌乌,还需要你认可?怎么说我才是哥哥吧!”

  一听这话,雪昆就恼了,偌大一头狼嗷呜嗷呜叫着扑赛赫敕纳,却被他轻轻巧巧让开,还满嘴:

  “你不待你嫂子好点儿就算了,还给他摆脸子,雪昆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狼王我就不揍啊呜……”

  赛赫敕纳反应再快,到底是人不是狼,怎么可能比得过在雪山之巅和狼群战斗了多年的雪昆。

  一着不慎,就被雪昆找着机会扑倒,一人一狼滚在一处。

  刚开始,顾承宴还有点担心赛赫敕纳会不会被雪昆咬伤,结果驻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兄弟俩根本就是在逗乐玩。

  雪昆看着严肃,实际上咬下去都收着力道,看着是猛猛一爪子拍人,但却在挨着赛赫敕纳的时候收回了利爪,只用爪垫打他。

  顾承宴看着他们,倒有点想知道小狼崽七八岁的时候,和还是小小狼的雪昆滚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模样。

  手袖被轻轻拽了一下,顾承宴低头就看见小狼在拖着他、要他进雪山小院的正屋去,大白狼也站在门口冲他摇尾巴。

  顾承宴被拽着走了两步,反手挣脱了、摸摸小狼脑袋,“好了好了,我会自己走。”

  推开屋门,里面的陈设一切如旧,只是扑面而来一股肉汤的香味,中间的灶膛上,竟然还温着一锅肉。

  顾承宴:“……”

  他甚至不知道应当如何做表情,是应当表扬小狼崽准备充分,还是要戳戳他脑袋——

  前面草场上大家都担心坏了,他却好整以暇躲在雪山小院里面……煲汤?

  这时,那两个滚做一团、浑身是雪的家伙也一前一后走到门口,赛赫敕纳掸落了身上的雪,雪昆则是随意地甩了甩就转头狼吼——

  除了大白狼和小狼的狼群,其他的雪山狼也陆陆续续来到了雪山小院门口。

  从前只有十几头狼出入的小院子,这会儿却里外三层地被狼群包围,不知道的,还要以为这是狼群在攻击。

  赛赫敕纳一眼就瞧见了顾承宴微微皱眉的古怪表情,他哈哈笑了笑,走过去一把圈住人打哈哈:

  “是乌乌你教我的,说战斗胜利之后,要准备好东西劳军,这样才会有人跟着我干。”

  顾承宴哦了一声,瞧了一眼锅里炖着的小羊腿,“那你这点东西,也不够分啊。”

  “这是给乌乌的,”赛赫敕纳趁势揉了他肚子一把,“他们的,我现在弄。”

  顾承宴无端被他轻薄一下,愣神间,赛赫敕纳又一阵风地跑到院子里,竟然从堆积的雪场中挖出了几头死去多时的黄羊。

  赛赫敕纳将黄羊递给了雪昆,还有其他几个狼群的狼主,那几头狼都叼着羊过去分给了自己的族群。

  唯有大白狼分着羊后,低呜两声询问地看向小狼,小狼眼珠一转,就嗖地蹭过去,用脑袋拱拱顾承宴的手。

  它的眼睛滴溜溜转,还引导顾承宴看了一眼那头躺倒在大白狼身前的黄羊。

  而大白狼的身后,它们一群的小雪山狼,都乖乖巧巧地坐在雪地里,一双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小狼低呜两声,绕着灶膛跑了一圈,叼起一瓶胡椒面,就塞到了顾承宴手里,然后又用脑袋蹭他。

  “……噗。”顾承宴乐:小家伙,还真是成精了。

  他看赛赫敕纳一眼,想到他们在圣山遗泽烤肉的时候,这群小雪山狼一口没吃到,都眼巴巴看着,心也就软了。

  别说是这样一排毛茸茸的小东西眼巴巴看着他,就算是掌门那一条大白狗,顾承宴都是硬不起心肠的。

  他们的互动,赛赫敕纳都看在眼里。

  但他就是不吱声,故意等着顾承宴走到他面前,犹豫半晌后,拉起他的手与他打商量——

  “既然是你说的要劳军,阿崽,我们……”

  赛赫敕纳享受着顾承宴主动与他亲近,心里偷偷乐,但面上却故意板起脸:“不好!”

  他凶巴巴地瞪小狼一眼,“我又不是厨子!”

  顾承宴犹豫片刻,退而求其次,“那我……”

  “更不许!”赛赫敕纳啊呜一口咬在他脸颊上,“乌乌做的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吃!”

  顾承宴噎了噎,犹豫片刻一咬牙,凑过去在赛赫敕纳耳畔小声嘀咕两句,“……好不好?”

  嘿嘿。

  赛赫敕纳在心里闷声笑,他就知道这样能更赚——本来回雪山小院他就是要欺负乌乌的。

  但若是用小家伙们的一餐饭做要挟……

  乌乌心一软,果然会提出些额外的花样。

  不过面上,赛赫敕纳还是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在顾承宴的三催四请下,才慢腾腾提小狼们烤了肉。

  香碰碰的肉味很快飘散出去,刚才还乐呵呵分吃着羊肉的其他狼群瞬间被吸引。

  就连雪昆都愣了愣,半晌后突然气呼呼地咬了一口自己族群中、一头被香味吸引靠过去几步的狼。

  顾承宴被狼群着千奇百怪的姿势逗得哈哈直乐,最后是裹着棕熊皮,安然地倒在了赛赫敕纳怀中:

  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安心的时候。

  小雪山狼们终于如愿吃到了超好吃的香香肉,一个个口水流出来都和外面的雪冻到了一处。

  小狼看着顾承宴,却莫名其妙长叹一声,将自己尖长的头腭埋到大白狼的颈项中。

  大白狼疑惑地眨眨眼睛,却转头舔了舔小狼身上的毛发,然后将自己的脑袋也凑了过去。

  弦月上中天,漫天星斗闪烁。

  雪山别院橘黄色的灯火映照在满院雪白色的毛茸茸身上,它们三五成群地挨挤在一起,还有几匹巡逻狼在院外来回走着。

  再往南的战火,草场上燃烧的篝火,都和小院的宁静无关,阿利施翟王早对科尔那钦不满。

  那些被无端扣押了许久的各部翟王们,也是第一时间就传了鹰讯出去,要自己部落的精锐们紧急来到极北草原。

  朝弋和科尔那钦被大老虎追了一路,好几次险些命丧在虎爪下,后来是部族勇士带着奴隶们做肉墙,那老虎才悻悻离去。

  几个奴隶不幸被老虎咬伤,斡罗部的勇士只凑近看了一眼,觉得八成是不中用了,便干脆手起刀落。

  那几个奴隶有自己的父母亲眷,老母亲跑过来替儿子挡刀,结果一起被勇士两刀结果性命;兄长护着弟弟,也是被猎刀一下捅了个对穿。

  其他人心惊地看着斡罗部勇士的残忍行径,却只能紧紧地抱住彼此,眼眶通红、眼底蕴含愤怒。

  朝弋和科尔那钦当然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了毡包改建的厢车上,才缓过一口气。

  厢车内一片漆黑,尚未点灯。

  科尔那钦怔愣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片地面,终于摇摇头,连连说了三个:“不可能。”

  赛赫敕纳怎么可能没有被炸死、没有被圣山的雪崩卷进去毙命,而那些野兽怎么可能会听他号令。

  朝弋比他冷静,再去追问赛赫敕纳为什么成功于此刻他们的境遇显然没有任何的帮助。

  “我们要尽快回到部落去,然后联合不古纳惕部、伯颜部一起,再给札兰台部去信。赛赫敕纳活着,我们埋在山上的黑|火|药肯定很快会被发现。”

  “到时候王庭联军集结,我们就算人数再多,也不会是他们九个部落联合的对手。何况——”

  朝弋深吸一口气,颓然地承认道:

  “他还骑着白狼从圣山雪崩中生还,还能统御狼群和百兽,这个一点不比当年伯颜部先祖的传说差。”

  “‘他是草原真正的狼主’这个传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草原,部落的牧民会离开、甚至加入他们的讨逆队伍。”

  斡罗部筹谋数十载,最终不仅是功亏一篑,最后反而被赛赫敕纳做成了:“白狼神使、上天旨意”一局。

  朝弋思来想去,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反手就给了还在喃喃自语的科尔那钦一个耳光,要他清醒:

  “若不是你非要坚持在雪山下办什么婚典,事情哪里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而且还非要炫耀似地弄那么多篝火,明亮的火光最后竟是为他人做嫁衣——照亮了赛赫敕纳骑狼归来的模样。

  就算他们斡罗部落可以有千般、万般说辞解释,但在场的所有极北牧民都看见了,各部翟王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自从伯颜部族分裂、沙彦钵萨用武力再次统一草原后,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

  有狼主,再现了当年伯颜部先祖的荣光,他真的骑着圣山白狼走来,而且身后还有那样多狼群追随。

  朝弋咬咬牙,让科尔那钦振作:

  “你若还想做狼主,就听我的,快些给札兰台·蒙克去信,让他尽快联合汉人皇帝带兵北上。”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科尔那钦挨了那么一下,一直低落的情绪总算缓了过去,他摇晃了一下,连忙让人点灯。

  结果带着他亲笔信的鹰隼才飞出去,就有斡罗部勇士快马疾驰奔过来,通身狼狈地跌倒在他们厢车前:

  “特勤、朝弋少爷,出事了,伊列国的诺拉夫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群女兵,已经攻入了我部……”

  “女兵?!”朝弋的声音都变了。

  科尔那钦怔愣片刻后,却想到追问,“从伯颜部掳来的那三个孩子呢?”

  勇士张了张口,正想说他们没事,就又有一名勇士带着更重的伤跑来,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

  “特勤,被、被掳走了,孩子……他们……”

  他根本来不及说完自己的话,就脑袋一歪倒在了草场上,而他身上的毡袍被烧开好大一块,整个背部露出了红色的血肉。

  先前那个勇士颤了颤,伸手过去一探鼻息,吓得怪叫一声跌坐在地,而朝弋从刚才开始就嗅到了——黑油的呛鼻味道。

  “呵……”科尔那钦轻笑一声,紧接着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筹谋,当真是好筹谋!”

  就算是傻子,也该看出来了——

  赛赫敕纳根本没上当,从一开始的鄂博山祭就是故意上钩,然后布置了这么一场大戏,让他放松警惕。

  女兵……

  那不就是札兰台·蒙克送给赛赫敕纳的那个波斯女奴,之前科尔那钦在王庭看见过——顾承宴竟然送她去学了摔跤和骑射。

  这下倒好,不仅是朝弋刚才说的,赛赫敕纳的声望空前,连顾承宴都赚足了好处和人情。

  诺拉夫人代表伊列国,公开帮助了赛赫敕纳的草原王庭,而顾承宴作为出谋划策的人,将来或许还能得到来自波斯的援助。

  科尔那钦一阵大笑,笑得双颊绯红,摇晃了两下眼前一阵阵发黑,竟然直接从厢车上栽倒下去。

  若非是朝弋眼疾手快拉住他,他就要落得个被车轮和牲畜碾压践踏而死的结局了。

  朝弋摇晃弟弟两下,“振作!还没结束,斡罗部这么多人,不就是少了个伯颜部。”

  他一面将科尔那钦放倒在厢车上,一面快速下令,让勇士尽快返回部落,带领大家先撤出来,往南暂避到不古纳惕部的领地中。

  科尔那钦躺在车厢上,缓慢地闭了闭眼睛,看着自己兄长在这种时候还能拿出主意来,心中那点沮丧也慢慢放下——

  不过一次失败,他才二十多岁,往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还有很多机会,这次不成,就下次重来。

  昔年伯颜十二部分裂,不就还有远走西部草原,然后在黑山红海附近重建了王庭的一支么?

  西戎都灭族了都还想着复国,他们只是遭受到攻击,又有何惧?

  科尔那钦翻身坐起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着如何应对,以及到达不古纳惕部后,应当如何面对王庭的联军。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坚毅,只有他们镇定下来,那些选择了追随他们的勇士才不会动摇,这一路出去的胜算才会大些。

  斡罗部这边兀自西逃,跟他们紧密结盟的不古纳惕翟王却在悄悄离开的时候被敖力带人拦下。

  敖力面色冷峻,态度还算客气,只说是大家都在商讨鄂博山祭的事,“怎么您却要先走呢?”

  不古纳惕翟王尴尬地挤出歌笑容,毡袍下的双腿却已经在发抖,“我、我就是内急。”

  敖力没揭穿他,“原来如此,茅房在这边,让我带您过去,夜里道黑,别叫您被蹿出来的野兽咬了。”

  他说的是野兽,都没说狼。

  但不古纳惕翟王就是哀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然后咚咚磕头,不对敖力却是对着空旷的草场:

  “腾格里,全知全能的腾格里,小人知道错了,再也不会质疑和反驳您的决定了!”

  敖力挑挑眉,回头与身边几个勇士交换了眼神——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这位翟王也是个色厉内荏的软蛋。

  不古纳惕翟王几乎是被阿利施勇士拽回来的,他面色苍白、神情低落,被放到交椅上的时候,头也不敢抬。

  老梅录素来知道这些部落的翟王,谁都存私心、怀私念这无可厚非,但若是妄图分裂王庭……

  他凌厉的眼刀扫过去,沉声:“东西都抬上来!”

  不一会儿,就有拉旺带着阿克尼特勇士抬了许多东西上来,有涂着石蜡的引线,还有残存的、没有引爆的炸药。

  那些东西亮出来后,就算是深信鄂博山祭、曾经觉得天神震怒的阿克尼特翟王也是面露惭色。

  若非赛赫敕纳早有筹谋,他莽撞的邀请险些要了狼主的性命。

  不过,在这样的契机下,阿克尼特部的牧民们都不用他和贵族们去说服,一个个争着抢着的要和其他部族结盟、离开极北草原。

  翟王私下里听过,很多牧民甚至骄傲地告诉其他部落的人,说赛赫敕纳是他们阿克尼特人。

  伯颜部翟王和小葛琦被单独请出来,老翟王倒是坦荡,承认了他们部落是被斡罗部胁迫。

  “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请主上不要牵连无辜的百姓,也不要责怪小葛琦。”

  临时扎起的金帐内,上首的座椅空空荡荡,赛赫敕纳根本没在,他拉着顾承宴进雪山小院就没出来过。

  老梅录却从上走下来,亲自扶起了伯颜部翟王,转告给他赛赫敕纳的意思:

  “主上无意怪你,也不会待伯颜部如何。他只说让你们稍待片刻,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天,还有件事要请你们父女二人处置。”

  伯颜部翟王微微发愣,倒是小葛琦眨眨眼,素来冰冷而没有表情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期冀:

  “主上,主上是不是……”

  老梅录点点头,然后拍拍伯颜翟王的肩膀,话却是对着小葛琦说:“小姐安心,和您阿塔回去好生歇着就是。”

  他这样说,算是给小葛琦吃下了定心丸,那姑娘终于一改先前冰冷冻结的面容,双手伏地跪下去、恭恭敬敬朝着北方磕了三个头。

  而伊列国攻打斡罗部的消息,也很快传了过来,本就委顿在交椅上的不古纳惕翟王抖了抖,终于撑不住,啪地跌坐在地上。

  老梅录的表情变也未变,他只背过身去、目光落在毡包内临时挂起来的一张舆图上——

  斡罗部往南翻越格贡山,就是不古纳惕部的领地,不古纳惕部作为西北三部中较大的部族,也占据了很大一片水草肥美、地势不错的草原。

  他们部落的领地东起奈龙高原,西边靠近西域的楼底沙漠,南部有分隔捏古斯部的红隆山脉。

  这里水草肥美,地势从西向东高低起伏,还有矿脉、有通往西域的商路。

  不古纳惕翟王几乎不等老梅录开口,就自己跪倒在地上,“还请主上开恩!我、不,我们不古纳惕部愿意将功折过!”

  老梅录背对着他,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

  草场上、草原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被风雪和外面静静守候的狼群给隔绝。

  雪山小院一如从前顾承宴和赛赫敕纳相遇的那时候,夜里有寒风呼啸,屋内却暖似三春。

  小狼聪明,在顾承宴双颊微红、瞪着灶膛上热水的时候,就悄悄咬咬大白狼耳朵,带着它离开正屋。

  不过它也没走远,在一群雪山小狼惊讶的目光中立起上半身,张开嘴用牙齿一咬,就推开了旁边那间重建的小屋的门。

  小屋内的灶膛内虽然没有火,但屋内有炕,炕上铺了一层干草,还垫了柔软的被褥。

  拉旺他们重建小院的时候,只按着从前对雪山别院的设计,以为这间房子是供奴隶和侍从居住。

  所以在炕上铺的被褥不算最上等,但足可堪用。

  小狼一跃跳上去踩了踩,觉得这里比直接睡在雪地里舒服多了,便嗷呜嗷呜招呼大白狼和外面的小雪山狼们进来。

  大白狼率先挤进来,它看了看小狼,然后抬起爪子轻轻拍拍炕边,对着小狼摇摇头。

  小狼却哼哼两声,冲它嗷地喝了一声。

  大白狼立刻耷拉下脑袋,一跃跳上去,乖顺地窝在了窗户边,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窗边溢进来的风。

  小狼满意地点点头,但在转向那群小雪山狼的时候,却凶巴巴冲它们抬起爪子,虚虚在自己嘴边舔了两下。

  那一群小雪山狼挤进来,看见它的动作,都乖乖甩掉了身上的雪,原地舔舔干净爪子,才争前恐后地跳上炕。

  小家伙们从没有睡过这样柔软的东西,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兴奋地踩踩、嗅嗅,转头再看小狼的时候,眼睛里都充满了崇敬。

  小狼哼哼,自己窝到大白狼柔软的肚皮上,然后一脑袋扎进它脖子旁白最柔软、温暖的地方,呼呼大睡起来。

  至于其他雪山狼,它们还是各自卧在小院内,偶尔听见响声、警觉地抬头看看,发现声音是从屋内传出来的,又舔舔嘴巴睡下去。

  其实顾承宴知道的大部分花样,他都和赛赫敕纳玩过了,有些……甚至都不是这项上的内容。

  小狼崽学习能力太强,记忆力好又懂得举一反三,往往是他随口提过一句的,他就能翻出来讨要好处。

  红绳他们玩过了,大红色的裙子甚至是……是肚兜他们都玩过了,蒙眼捂嘴这些更是寻常。

  顾承宴这回,都快不知道能怎么办了。

  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都答应小狼崽要给他弄点不一样的,自然不能食言。

  于是顾承宴瞪着灶膛内熊熊燃烧的火发呆了许久,才终于咬牙下定决心,转头走向西窗下的两口木箱。

  这两口箱子,是拉旺专门摆在此处的。

  拉旺是进过正屋的人,所以在复原重建的时候,他专程找人重新定制了箱子,还是放在原处。

  赛赫敕纳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放了大半进去,后来各部送礼,也大多收在里面。

  若顾承宴没记错的话,其中就有一匣子穿着珍珠、铃铛的金链子,款式有手串、脚链、项链和腰链。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给赛赫敕纳退坐到炕上后,还是照旧用自己的衣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没说好,你不许拿下来。”

  赛赫敕纳点点头,“嗯,我从来都乖的。”

  因为匣子里有铃铛,顾承宴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听见什么声音,也不许好奇偷看。”

  “嗯,我不偷看,我等乌乌叫我。”

  顾承宴的双颊都烧红了,心里的两个小人早就打得头破血流——

  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大声尖叫着:不就是给小雪山狼做顿饭,你至于吗?寡廉鲜耻、浑不知羞!

  一个身上穿着红色毡袍的眉目巧笑:怎么了?给我家小狼崽子看点不一样的,庆祝我们平安重逢又有什么错。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还是恢复清明将两个小人都摁下去,自己窸窸窣窣褪去外衫,然后低头俯身看那些饰物。

  他记着他家阿崽曾经送过一个挂在他脚上的金链子,而且很喜欢那金链子发出的叮咚响声。

  顾承宴自己穿上脚链,腰上系上一道极细的金链子,链子上还有好几条垂落的流苏。

  挑中一条中间镶嵌蓝色宝石的项链挂到脖子上,顾承宴最后拿出一根三圈的手链慢慢绕到自己手腕上。

  最后脚步挪动出堆着的衣服,踩着赛赫敕纳送他的睡鞋,叮叮当当地走到了炕边。

  他将手链的一端递到赛赫敕纳手中,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哑声唤道:

  “好了,阿崽可以睁开眼睛了。”

  赛赫敕纳早就急不可耐,一把抓下自己眼前的衣带后,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顾承宴墨发披散,身上的金饰很简单,却衬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白得地方透亮、粉的地方引人遐思。

  赛赫敕纳几乎在瞬间,眼睛就红了。

  他手指一点点收紧握住的那截金链子,人也从炕上坐起来,慢慢靠近了顾承宴。

  就在两人还剩最后一点距离的时候,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将人一下揽入怀里、抱上了炕:

  “乌乌……”他的声音沙哑而压抑,眼睛里的蓝色像是氤氲着狂风骤雨的夜海,“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顾承宴看着他一圈红了的眼眶,笑着翻腕一抖,那一圈挽在他手腕上的金链子就落到了小狼崽手腕上。

  他一下拉高小狼崽的手,戏谑挑眉:

  “我要,你就给?”

  赛赫敕纳仰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除了渴盼,还有顾承宴第一次看清的虔诚和信仰。

  他刚才摘下衣带的时候,并没将衣带从自己身上解下来,而是一圈绕在脖子上。

  此刻,赛赫敕纳更是抬手,将衣带的另一截和着自己掌心的热汗塞到了顾承宴手里:

  “都给乌乌,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