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主和遏讫要宴请大萨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 老梅录带着王庭勇士们在金帐前进进出出,端进去的都是美酒佳肴。

  有热腾腾的锅子,还有冒着汩汩热气的牛头烧, 几道炒菜也都是放在炭盆上隔水烫着的。

  酒坛也是一应往金帐内搬,很快就在金座和几个坐席旁边堆成了小山。

  金帐内,本来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但顾承宴进去后还是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低头蹭蹭鼻尖, 抱歉地看向老梅录, “我素来畏寒, 能否再……”

  “是,老奴明白, ”老梅录转向王庭侍从官, “去,再添几个炭盆来!”

  赛赫敕纳却觉得有些热了,他脱掉身上的毡袍, 又觉得披散的长卷发拢在脑后闷热, 干脆取了发带扎起来。

  又添了几个炭盆后, 大萨满也被他的几个弟子请了过来, 他面色红润、身上倒换了套普通的神袍。

  赛赫敕纳本是照旧一动不动坐着, 但顾承宴却一反常态起身, 笑着与大萨满拱了拱手:

  “您来了。”

  大萨满神情倨傲,竟只是对顾承宴轻轻点了点头, 便自大摇大摆走到上首坐。

  赛赫敕纳当即皱紧眉头想要发作, 顾承宴却悄悄在案几下摁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安|抚好小狼崽, 顾承宴又转向老梅录,“老先生, 可以吩咐开席了。”

  老梅录领命一拍手,帐外立刻有一群侍从官进来,分别替大萨满和他一众弟子斟酒。

  这次,顾承宴专门叮嘱过王庭的大厨们,冬日不能贪凉吃生冷的东西,尤其,这是招待大萨满的吃食。

  所以王庭的厨子们用心,炒菜烧得了就放到炭盆中隔水温着,而且没有准备一盘冷菜。

  大萨满有通天之能,又能现冰天雪地中赤身行走的神迹,自然应当珍重。

  所以王庭的厨师们不敢怠慢,依言照做,而且原本准备的几样生冷凉拌的蔬菜肉蛋,都改成了热食。

  其中那道牛头烧,更是顾承宴最近和赛赫敕纳常吃的——野牛抓回来放血割首,掏空脑髓后、剥除皮子,仅保存牛头骨。

  将这个头骨放到滚水或炭上烫着烧热,然后再用锋利的刀将牛身上的肉片成透明的薄片摆盘。

  要吃的时候,就将薄片铺到牛头骨上,嘶嘶烧一道就熟,还能保证肉质滑嫩。

  赛赫敕纳喜欢这种吃法,顾承宴一边介绍,一边极力推荐大萨满也试试。

  大萨满在王庭多年,尤其是挤走老萨满的这段时日——对上,他要捧着沙彦钵萨;对下,他要待附近牧民客客气气,一直很憋屈。

  如今展示出自己的真本事,那些曾经在背地里议论他是没能耐、靠着第三遏讫毕索纱上位的人,也闭了嘴。

  瞧着顾承宴如此殷勤,大萨满的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他哼哼笑了两声,才想起来要谢恩:

  “啊,如此精妙的法子,大遏讫有心。”

  顾承宴笑笑,一点儿没生气,反而让侍从官再添盏,举杯与大萨满共饮:

  “来,这一杯酒敬长生天,敬我们伟大的腾格里,赐给我们如此厉害的萨满。”

  老梅录和其他几位弟子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举杯,大萨满却兀自拿乔,先慢条斯理吃了肉,才夸张地哦了一声:

  “哎呀哎呀,瞧我!一心顾着吃肉了,没、没注意您!来来来——喝酒喝酒!”

  赛赫敕纳的呼吸声已经很重了,眼看着就在爆发边缘,顾承宴却伸手过去包住他握紧的拳头。

  借着放酒杯的当口,凑过去趴在小狼崽耳畔,用气声讲了一句,“乖,别坏我的好事。”

  赛赫敕纳一愣,蓝眸转两圈后,终是不满地瞪顾承宴一眼,哼哼地扭过头去:

  怎么对付坏蛋不是对付,乌乌干什么委屈自己。

  顾承宴好笑,只能暗中挠他掌心哄哄。

  赛赫敕纳不喜欢自己的漂亮狼后去讨好任何人,所以他深吸两口气,再转头时,赫然变了另一幅表情:

  他弯弯眼睛笑,举起杯盏、放大嗓门:

  “大萨满!”

  大萨满本来春风得意、满脸都是享受美酒佳肴的餍足,被他这么一喊,吓得整个人一哆嗦。

  看见狼主举杯,大萨满还是怂的,连忙双手捧着杯盏转过来,“主、主上。”

  “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本事,从前真是我慢待你了,来,这杯酒,算我敬你。”

  大萨满嘴里说着不敢不敢,却在仰头饮酒的时候乐开了花——有狼主这句话,他后半生富贵无忧了。

  看他端着酒杯喝,赛赫敕纳诶了一声,自己抱起了一个酒坛,“乌乌是身体不好,才用酒盏,大萨满,我记着你是能喝酒的!”

  大萨满咳了一声,连忙推辞,“主上,我、我……”

  赛赫敕纳却不容许他拒绝,直接吩咐旁边的侍从官收走了他的酒盏,“草原儿郎,哪有不能喝的,来!”

  说着,他就仰头灌了大半坛。

  大萨满其实也没往深里想,他只当是自己刚才那一番骄纵的表现,让狼主记恨,所以才想要灌他酒。

  草原儿郎,确实人人酒量都很好。

  大萨满一日得意,自然经不得激,干脆换酒坛抱在怀里,仰脖就灌起酒来。

  看着师父这样豪爽,其他几个弟子也跟着放开了,他们也端起酒坛大口喝,伸著夹菜、吃得飞快。

  顾承宴睨赛赫敕纳一眼,最终只是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开始在锅子中涮肉:

  “你们也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菜。”

  赛赫敕纳点点头,放下酒坛后正好看见顾承宴烫好了一片牛肉,于是他转头张口:“啊——”

  顾承宴:“……”

  金帐内这么多人都瞧着,赛赫敕纳是半点不怕丢脸,无奈,他也只能一筷子捅进他口中。

  几个弟子倒是第一回见,忍不住想笑。

  唯有大萨满皱皱眉,心中多少不快——顾承宴何德何能,一个中原汉人,不过生了张妖冶美人面,就哄得前后两位狼主这般。

  大萨满垂头吃了几口饭菜,瞧着牛肉烧这个新鲜的吃法,又在心中动摇——中原汉人,还是有点用处。

  一顿饭,大抵上吃得宾主尽欢。

  大萨满离开的时候都已经走不稳路了,却还是不要他的弟子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金帐。

  不过他推开弟子时候的话却有些奇怪,别人醉酒大多喊的是——不要扶,或者我没醉。

  大萨满却是恶狠狠喊了一句,“轻点!没轻没重的东西,你弄疼我了。”

  上前想要扶他的弟子连连道歉,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无辜又无奈。

  听见这个,顾承宴脸上的笑意更大,微微往旁边一靠,跌到赛赫敕纳怀里。

  赛赫敕纳吓了一跳,还以为顾承宴是病发了,他那一句问都险些冲口而出,一低头却瞥见顾承宴颈项上都是汗。

  搂紧过去,这才发现顾承宴整个人湿漉漉的,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乌乌你……”

  “……是热的。”顾承宴缓了一口气,抬手就扯开自己领口。

  刚才人多不方便,这会儿金帐内就他和小狼崽两个,倒是可以不用那么在乎。

  白皙的颈项上,赛赫敕纳留下的咬痕还未完全痊愈,青紫交叠的吻痕还压着凸起的锁骨。

  赛赫敕纳只看了一眼,耳根就有些发烫。

  他别开眼,也开始觉得有些燥热了,“那、那……”

  “热,头晕,”顾承宴闭上眼,身体干脆卸力、软软地靠到他身上,手圈住赛赫敕纳,“我们回去。”

  赛赫敕纳立刻将人打横抱起来,麻溜一顿小跑、回到了金帐后他们的“小家”里。

  毡包内素日都烧着炭火,即便如此,一走进去,赛赫敕纳也明显感觉到身上一凉。

  倒不是毡包内的温度低,而是刚才金帐内的炭盆实在太多,熏烤得人发汗、头晕。

  偏偏顾承宴是提出来冷的那个人,所以旁人都可以脱衣服,就他不可以,只能那么咬牙硬撑着。

  被赛赫敕纳放到炕上、帮着脱了两件衣衫后,顾承宴才长舒一口气缓了过来。

  视线渐渐清明后,发现赛赫敕纳正从热水中绞了巾帕凑过来,准备帮他擦掉身上的汗水。

  小狼崽眸色湛蓝、动作认真,顾承宴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他的追问:“看来……你在等我自己说?”

  赛赫敕纳擦拭的动作一顿,撇撇嘴哼了一声,掌心捏着那团布戳了戳顾承宴的喉结:

  “乌乌下次要办什么,能不能先告诉我。而且,下回要是再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谋……”

  他哼哼笑了两声,指尖的动作充满威胁。

  顾承宴在心里嘀咕他损什么了,不就是被热得头晕……可小狼崽看起来好凶,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还是点头就好。

  赛赫敕纳这才满意了,松开手给顾承宴扶起来。

  缓过刚才那阵劲头,顾承宴这才向他的小狼崽解释——为何要一反常态宴请大萨满:

  “我怀疑他用了五石散。”

  “五……那是什么?”

  “中原的一种药,用紫石英、白石英、硫磺、赤石脂和雄黄混合其他辅料调配而成,曾在六国时盛行。”

  旁的赛赫敕纳不知,但前面的紫、白二色石英那可都是石头,“……石头也能吃?”

  “当然要研磨成粉,只是这五石散吃起来讲究非常多,服用之后不能静卧、静坐,必须要多走路,甚至狂奔——”

  赛赫敕纳一听狂奔,就想到了大萨满在雪地里走个不停,还不住跳神舞的动作。

  “五石散里,除了紫石英有‘暖宫’之效,其他四味都有……‘壮阳’之用,所以会身体燥热。”

  顾承宴给赛赫敕纳解释:

  锦朝建立之前是厉朝,在厉朝和锦朝之间有个六国林立的乱世,乱世多隐士,他们就很喜欢披发散逸于山野之间。

  服用五石散后,肌肤会持续发热、变得敏感,衣衫要是过硬就会磨破肌肤,所以他们多穿旧服或不穿。

  而且因为五石散的药性,服用此药后,除了散步让药性运转之外,还要吃冷东西——

  “所谓‘寒衣、寒食、寒卧,极寒益善’,甚至是冻出寒咳症状,那都是你行散、发散做得好。”

  “这种药服下去危险性极高,若是一不小心弄错的步骤,很容易倒下去就性命不保。”

  “我听我的师叔说过,说这东西吃下去就是全身发烧,行散几日后变冷,症状就像是疟疾一样。”

  顾承宴顿了顿,转眸看向赛赫敕纳,“那日大萨满不着|寸|缕在雪地中行走,我就有了个猜想……”

  “喔——”

  赛赫敕纳勾起唇角,坏笑一声,“我知道了,所以乌乌你就故意请他吃饭,要弄死他!”

  顾承宴:“……”

  他掐了小狼崽一把,说话这么难听,他哪里就是这样暴力、随便喊打喊杀的人了?

  “若大萨满医术高明,他当然会知道服用了五石散以后的禁忌,即便是今日吃了热饭菜、没有行散,他也会有法子自救的。”

  顾承宴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他要是医术低劣、学艺不精,那……便与人无尤了。”

  大萨满知道五石散的法子,肯定是想在冬日里通过这一场表演,让百姓信服、活得最高、最纯粹的崇拜。

  这样往后,无论他再犯什么错,牧民百姓都会想起这个冬日里他所展现的“神迹”,会担心惩罚了他就要引起长生天不满。

  大萨满这招想的不错,但他没料到顾承宴竟然能看出来五石散的关窍。

  “现在就等着看吧,”顾承宴拍拍赛赫敕纳肩膀,“要么他自救成功了,但从此落下一身病根,所谓‘神迹’不攻自破,要么……”

  赛赫敕纳笑着扑倒顾承宴,“哼,那乌乌你应该事先就告诉我,我刚才应该多跟他喝几坛子酒的。”

  顾承宴哼笑一声,捏捏小狼崽的鼻尖。

  不告诉他,他都那般充满敌意、看架势简直像是要给大萨满灌死过去。

  要是告诉了他全套计划,还不知道赛赫敕纳要让大萨满吃多少滚烫的东西。

  那就太明显了,难保不被大萨满和他的弟子倒打一耙,说是狼主和遏讫嫉妒他的通天之能、下毒暗害了。

  “事情没有分晓之前,还是别太高兴了,我们先睡,明日或许就能知道答案了。”

  赛赫敕纳哼哼,思来想去也只能搂着顾承宴先睡。

  ……

  这边大萨满摇摇晃晃回到了自己重新搭建起来的白帐,下意识唤了两个女奴的名字。

  跟着他进来的弟子也不敢吱声,只能轻声询问,“师父,我们还能替您做点什么?”

  听见他们的声音,大萨满摇晃了一下醉醺醺的脑袋,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

  “不、不用,你们都……回去吧!”

  弟子们如蒙大赦,连连躬身行礼想要退出毡帐。

  结果才走了一步,就撞上了帐外一个斡罗部的勇士,勇士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他身后还站着似笑非笑的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手里提着一只酒囊,他身后还有几个端着毡毯包的勇士——

  “大萨满。”

  大萨满摇晃了一下,眯起惺忪醉眼打了个酒嗝,“特、特勤?!你……嗝儿,你怎么来了?”

  科尔那钦张开双臂,“怎么,不欢迎?”

  大萨满嘿嘿乐,“欢迎、欢迎,怎么不欢迎?”

  他今日不过是现了一个神迹,就惹得狼主、遏讫还有这位特勤都前后上赶着巴结。

  大萨满更觉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让弟子们请科尔那钦进来,然后又帮忙他们几个斡罗部勇士搬东西。

  “漏夜前来,打扰萨满了。”科尔那钦笑。

  “哪有哪有?”大萨满盘腿坐到了地毯上,“特勤您能来,我这儿真是蓬荜生辉!”

  “前日,见您现了神迹,”科尔那钦从酒囊中倒酒出来,“我便一直有心结交……”

  “特勤您真是太客气了!”大萨满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是十分不客气,拿了酒盏就仰头灌下。

  科尔那钦微眯着眼睛,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继续斟酒:

  “您有通天之能,何必屈居人下呢?萨满教又是草原圣教,您有这样的本事,实在应该重振圣教。”

  昔年伯颜氏在库里台议事之初,曾经并不能够确定要将草原的统治者称为“狼主”。

  戎狄众人议定过的称呼有王、皇帝、大王等,最后是一位萨满提出来,不若就叫“狼主”。

  也是因为这个定名的缘故,伯颜氏将萨满教奉为国教,而曾经王庭的大萨满,是拥有和狼主一样的权柄,有时候,甚至还能凌驾于狼主之上。

  科尔那钦不提,大萨满都要险些忘了——

  他们萨满神教,本来应当处于整个草原最无上的尊位,无尽,倒变成了王庭狼主的附庸。

  他闷头灌了两口酒,却是推辞着摇摇头,“特勤您太高看我了,谁不知道,如今草原上是狼主说了算?”

  科尔那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放下酒囊拍拍手,让身后那个端着沉重箱子的勇士上前。

  箱子一打开,里面就是满满当当的一堆金子。

  大萨满看得眼睛都直了,半晌后才吞了口唾沫,“特、特勤您这是……”

  科尔那钦看看周围,又和守在门口的勇士交换了一个眼神,确定附近没有人后,他才低语道:

  “您既然能开示神迹,那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能够除了您的心腹大患,当然了——也是我的。”

  大萨满知道科尔那钦不满赛赫敕纳,和斡罗部一直在暗中筹谋想要将这位小狼主处之而后快。

  本来大萨满和赛赫敕纳也没什么仇,可他不信自己,还总是妄图让自己离开王庭……

  大萨满的眼睛被那一匣金子占满,半晌后,他点点头,咬牙道:“……您想要我怎么办?”

  “趁着您声名地位达到顶峰的当下,我想您尽快向狼主提出——要恢复圣山山祭。”

  “……山祭?”大萨满一听就皱紧了眉头,“特勤您……怕是不知道,山祭就是我提出废除的。”

  鄂博山祭盛大,老萨满在时,是雷打不动三年一次,后来老萨满逐渐失势,雪山别院又有毕索纱不想沙彦钵萨见到的人,所以——

  大萨满才联合第三遏讫毕索纱,两人一同合谋,将这个雷打不动的节日给取消了。

  鄂博山祭是要狼主带领翟王、牧民百姓们一起登山,然后举办赛马会,伐木比赛做弓箭等等。

  总之,本是个冬日里草原上的盛大节日。

  “正是因为是您提出来废除的,如今不是正好借着神迹提出来要重现么?”

  科尔那钦才不在乎这种两面三刀的行为,他前日接到了鹰讯,斡罗部那边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那接下来,就是要找个由头将赛赫敕纳和那些支持这位小狼主的人,都骗到极北的圣山上去。

  正巧大萨满展示了自己有“通天之能”,借由他的口,总比科尔那钦自己去邀请好得多——

  而且,有萨满神教站在自己这一边,科尔那钦也相信——百姓也多会帮他说话,相信他才是天命所归。

  大萨满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点头,“我可以一试,只是特勤,您是不是应该……”

  谋夺狼主之位不算小事,这样大的计划,科尔那钦只想用一匣金子就给他打发了?

  科尔那钦了然一笑,点点头道:“除了这个,自然还有其他东西奉上,包括——美女。”

  大萨满得了承诺,自然高兴应允。

  两人合谋一番,又是纵情饮酒,一直到月上中天、落雪渐停,科尔那钦才起身告辞离开。

  大萨满这会儿已是酩酊大醉,站都站不起来,他指挥着弟子:“去、去送送特、特勤!”

  “不必,”科尔那钦根本没喝几杯,“人多反而点眼,你们留下来好好照顾大萨满就是。”

  没了小黑卓那个受气包,弟子们也不好直接离开,只能战战兢兢伺候着大萨满就寝。

  好不容易将他扶到炕上睡着,几个弟子才吹灭了灯烛,小心翼翼收拾了地上的狼藉离开。

  可大萨满睡到半夜,却忽然被冻醒。

  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裹紧了所有的被子都没用,翻来覆去还以为是灶膛上的火熄灭了。

  接连喊了两声弟子的名字都没人进来,大萨满暗骂一句,只能自己起身。

  摇摇晃晃下床后,摸到中间的灶膛边,正想再往里再添点炭火,却发现炉子里的火苗烧得很旺。

  大萨满咦了一声,抓挠两下皮肤后,又喊了弟子的大名,“你们人呢?!给我多烧些炭盆来!”

  ——他没多想,只当是变天了,深雪更冷了。

  接连喊了两遍都没人过来,大萨满也大概知道自己弟子们是什么模样品行,只能愤怒地踹了炕沿。

  结果脚背上倏然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下跌坐在地,后背接触到地面,也让他觉得自己是躺在了炭火上。

  这时候,大萨满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摇摇晃晃爬起来,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碰到什么地方都觉得疼,皮肤也变得很脆弱。

  明明只是轻轻碰到一下,他就感觉像是挨了烙铁那么痛,实在痛痒难捱抓了抓,手背上就出现了一道道深痕。

  大萨满慌了,从地上翻身起来就高声叫着弟子的名字,然后喊了好几句救命,

  可惜弟子们怕挨骂,怕自己像是小黑卓一样被打,因而没有一人过来,反而惊动了王庭巡逻的勇士:

  “大萨满?您怎么了?”

  他才现了神迹,勇士们对他倒还恭谨客气,可大萨满又觉得浑身发冷,手脚都打起了摆子。

  王庭勇士不知道大萨满这是怎么了,但看见他瑟瑟发抖,便以为他是冷了,好心地让人多弄来几盆炭:

  “您是受寒了吧?”

  大萨满冷得浑身都哆嗦,想要反驳勇士的话,但一开口牙齿就哆哆嗦嗦地打在一起,面色苍白、指甲发绀。

  勇士这时候也看出来不对劲了,他上前想扶住大萨满,但才碰到他的手,对方就怪叫一声直接将他推开:

  “滚!滚!滚!不要碰我!”

  王庭这几位巡逻的勇士面面相觑,不知道大萨满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正巧夜风阵阵,翻吹起一股酒味,王庭勇士都知道今日狼主和遏讫宴请大萨满,便当他是喝多了发酒疯。

  于是勇士们赔笑着上前,七手八脚将挣扎不止的大萨满扶到了炕上,还好心替他盖上被子:

  “您好好歇着吧,我们去叫您的弟子来,蒙着被子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大萨满一直在尖叫着不想让勇士们碰,奈何他手无缚鸡之力就会跳神舞,哪里会是成日训练的勇士们对手。

  等勇士将他放到床上时,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根本喊不出什么了。

  勇士们摇摇头,转身去寻大萨满的弟子。

  本以为这事到这里也就过去了,没想大萨满那群弟子过去守着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就出了事。

  “救命啊——杀人了!出大事了!”

  “死人了,大萨满死、死了!”

  几个弟子屁滚尿流,蹿出毡帐就大声呼救,最先惊动的是王庭的巡逻勇士,然后是老梅录。

  最后,才是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几个弟子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有的哀哀哭着,有的明显已经吓傻,靠在炕边对外界没了反应。

  老梅录已经着人封锁消息,并请阿利施、巴剌思两步的萨满过来,一是看看还有没有救,二是瞧瞧是什么死因。

  大萨满躺在炕上,面色发青、双目圆睁,手脚上都明显是被冻伤的紫红色,口鼻处还有些呕吐秽物。

  赛赫敕纳只看一眼就皱眉别过头,然后对顾承宴摇摇头,小声道:“丑,乌乌不看。”

  顾承宴在心里笑他幼稚,踮起脚尖自己够着看了一眼,然后他向赛赫敕纳点点头,做了个口型:

  是五石散。

  只有服用了五石散后发散不匀,加之热食、豪饮导致的骤冷骤热,以至性命不保。

  但令顾承宴疑惑的是,他和赛赫敕纳邀请大萨满过来宴饮,若是大萨满懂得行散之理,应当及时自救。

  即便他不懂,那么点酒菜吃下去,也只会让他落下病根,从此畏寒发冷、手抖罢了,断不至于就要命。

  难道——

  是大萨满为着显示冰天雪地赤身行走的神迹,擅自加大了五石散的服用剂量,而导致的毙命?

  正待想着,两部萨满都到了。

  两人先后上前检查了大萨满的眼睛、口唇,探过脉门和颈侧,确定这人死透了,时间大致在三更天。

  脱开他身上的衣衫检查,也没发现什么致命的伤口,就只看见他身上有许多抓痕,皮肤也有许多擦伤。

  “到底怎么回事?!”老梅录看两部萨满都摇头,只能问那几个弟子,“大萨满从金帐出来都是你们伺候的,他到底怎么了?!”

  几个弟子被他这么一唬,都吓破了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把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从从从王庭出来以后,大萨满还、还跟第三特勤喝过酒,除、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了。”

  “第三特勤还送过许、许多东西来,酒肉饭菜都是他带来的,我们也跟着吃喝了的。”

  老梅录一听到“第三特勤”几个字,脸都霎时黑了下来,他暗骂一声荒唐,转向王庭勇士让他们去请科尔那钦。

  可即便老人尽力封锁消息,大萨满暴毙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就整个王庭人尽皆知。

  附近几个部族的百姓们都知道了大萨满的暴毙,他们明明昨日才看见了他创造的神迹,怎么今日人就没了。

  百姓们纷纷围到王庭周围想要知道真相,而戎狄南侵多在秋冬两季,也是因为冬日牧民大多闲着。

  老梅录实在担心牧民们被人蛊惑在王庭生事,思来想去只能将他们全部安排到金帐外的草场上,升起篝火,专门请人给他们纷发着食物。

  而大萨满的遗骸也被人从他的毡帐中抬出来,放到了王庭金帐内,他毡帐内的东西全部交由两部萨满看着,几个弟子也暂时不得出。

  科尔那钦是被敖力带人“护送”过来的,他一路都沉着脸,来到王庭的时候更是恶狠狠地瞪了老梅录一眼。

  老人不受他威胁,照旧恭恭敬敬,只是声音放大,“昨日大萨满回帐后就见过您一个,所以才要请您过来查问一二。”

  科尔那钦冷笑一声,转头就看向赛赫敕纳和顾承宴,“那之前宴请他的还有狼主和遏讫呢?您怎么不说是他们下毒暗害呢?”

  宴请的事情,附近牧民和王庭百姓都知道,但老梅录却摇摇头道:“一场宴饮,狼主、遏讫和我都列坐在席,王庭官员们也多在场,我们都好生生站在这里。”

  “哼,中原汉人最是狡猾,要是想暗害使手段再嫁祸旁人,可多得是办法!”科尔那钦冷笑一声,“您可别把话说的太死。”

  顾承宴一点儿不恼,似笑非笑上前一步,“那若真如特勤所说,是我给大萨满下了毒,那我又是如何料定您一定会去找他的呢?”

  “我……”科尔那钦噎了噎,“你……!”

  “若真是我,那我如此料事如神,真正有通天之能的,应该是我吧?”顾承宴戏谑道。

  科尔那钦咬咬牙,说不出话。

  这边两位萨满也向众多百姓说明了大萨满的死因,他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也并无中毒迹象。

  牧民们窃窃私语,之看着大萨满那样子,像是被冻死的——四肢紫红发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最后是弟子们,他们耷拉着脑袋挨个被王庭勇士拉上来,说明昨夜大萨满最后的行踪。

  老梅录怒目瞪着他们审问,被老人这么一吓,那些弟子哪里还有隐瞒,竟然连科尔那钦送黄金的事情都抖落了出来——

  科尔那钦翻了个白眼,直叹这群人的蠢钝。

  好在他和大萨满密谋要恢复鄂博山祭时,这些弟子和他身边的勇士都不在,所以最关键的计划还没有暴露。

  “特勤,”老梅录看科尔那钦一眼,“这黄金一匣的事,还要请您解释一二?”

  牧民们也都转过眼神来,怀疑地看向科尔那钦。

  “有什么好解释的?”科尔那钦冷笑,“我不就是看了大萨满的神迹,想要请他到我们斡罗部去么?”

  “怎么,就许你们王庭有爱才爱将之意?”

  他这话就是强词夺理,但偏老梅录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能相信了。

  这时候,大萨满帐中的东西也悉数被送上来,除了日常要用的神袍、神帽等等,还有好几口大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都是满满的黄金,就连牧民都惊讶一位萨满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财富。

  若说只有黄金就罢了,还有好几匣子成色上等的宝石,就算是常年掌管王庭宝库的老梅录都有些惊讶:

  “……这些都是大萨满的?”

  几个弟子点点头,“都是师父的,大部分是从前、从前第三遏讫赠的,还有一些是……是……”

  “是什么?!”

  “是想要求他办事的人送的……”弟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也知道这就是公开接受贿赂。

  这话一出,围坐在附近的百姓都坐不住了:

  “大萨满怎么这样?”

  “我还想着他是个好人呢,竟然这么贪财!”

  “不止贪财吧,之前那几个箱子里的女奴,你们没瞧见?他一个人就要占着三个女人呢!”

  而最后被端上来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些乱七八糟的瓶子、药包,看着倒像是萨满平日行医的用具。

  老梅录上前看了一番,问那几个弟子:“这些,是大萨满平日用的东西么?”

  弟子大多摇头表示不知,唯有跟着大萨满时间最长的一个,小声道:“这东西师父都是自己收着自己用,从来不让我们知道,还说是好东西……”

  好东西?

  老梅录便转向旁边那两位萨满,请他们上前一一辨认分别是什么。

  结果不辨别还好,一辨别就发现——这箱子里,满坑满谷竟然有一大半都是……升阳药。

  那两位萨满一开始还能坦然解释,到后来每拿出一瓶来,面色都更尴尬几分,最后竟是两位老人家的脸涨得通红。

  牧民们听到这也是面面相觑,根本没想到他们敬重的萨满教神使,私下里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除了升阳药,大萨满这口箱子里,还装有砒霜、水银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毒草、毒虫。

  赛赫敕纳一直昏昏欲睡,偷偷捉着顾承宴脑后的墨发在编小辫子,但听见这些毒物的时候,终于是脸色微沉——

  草原上甚少有人用毒,因为用毒之人心思狠毒、胆小如鼠,往往是不能堂堂正正对决之辈,才会想到下毒暗害。

  “平日医病,萨满教需要用到这些东西么?”

  他骤然开口,声音又是淬了毒一样,两位萨满包括老梅录都被吓了一跳。

  两部萨满连连摇头,“长生天在上,萨满行医治病救人,不需要用上这些东西。”

  老梅录亦是满脸嫌恶,但人都已经死了,也没法询问大萨满到底拿这些药做什么。

  几个弟子胆小,这会儿已经没了大萨满这个靠山,自然是想着活命要紧:

  “狼主,老梅录!自从婚典上出事后,大萨满脾气暴躁,对身边人动辄打骂,我们怕挨打,所以不敢上前伺候。”

  “大萨满他、他好逸恶劳,能让人伺候就绝对不会自己动手,所以最后他的很多事,都、都是那黑骨头知道!”

  又是黑骨头。

  顾承宴实在厌恶这个词,皱眉纠正,“是黑卓?”

  “啊对对!就是他!主上、遏讫您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请他过来问问!”

  转头问了穆因,知道小黑卓还在养伤,但已经能开口说话。

  顾承宴便让穆因和小五过去,不一会儿就给人扶了过来。即便到了这地步,小黑卓走出来也是先跪到草地上,恭恭敬敬朝着大萨满拜了一拜。

  然后才起身,一五一十道出大萨满近日的行踪:

  “主人这些天一直很焦虑,在想要用个法子稳固自己的尊位,所以总是在那箱子里翻找……”

  小黑卓指着箱中那些毒物,还有一些两部萨满看不出来的粉末解释:

  “这些都是一一对应的,主人不是要下毒害人,而是……利用这些东西,做出‘神迹’来示人。”

  大萨满从前会自己服食下毒物,然后当众表演出一幅濒死的模样,再不经意地吃下解药,好显示他的与众不同。

  “这回的神迹也是一样,”小黑卓喘了一口气,“主人提前就吃过药了。”

  他在箱中摸索了一会儿,翻找出来一包浅红色的粉末,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是此物。”

  两部萨满接过去仔细辨认了一番,巴剌思部萨满闻了闻,药粉有硫磺的味道;而阿利施萨满瞧出来里面有石英的成分。

  一听这两味药的名称,赛赫敕纳就知道顾承宴所言不虚,那东西是五石散。

  果然,说出石英、硫磺,再加上粉末呈现粉红色,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的特木尔巴根就高声叫起来:

  “是五石散!”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观瞧,并向众人皆是五石散之功效,内容与顾承宴说的大差不差。

  他们乞颜部地处南部草原,又是个对汉文化十分倾慕的部落,所以特木尔巴根的话当然有七分可信。

  这时候,牧民看大萨满的眼神就已经变了,这人先是收受贿赂,紧接着又在神迹上作假——分明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想到之前老萨满的离开,还有被第三遏讫毕索纱间接害死的几位遏讫、特勤、先狼主,牧民们反而群情激奋起来——

  “把这些骗子驱逐出去!让他们滚出去!”

  大萨满已死,牧民们也嚷嚷着火葬,不能让他这样不洁净的灵魂脏了腾格里的眼。

  科尔那钦恨恨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恼火至极,险些忍不住当场发作。

  倒是关键时候,有位斡罗部勇士紧急拉住他,悄声告诉他——有札兰台部的鹰讯,要私下传给他看。

  想到札兰台·蒙克也是个靠不住的,科尔那钦本不想理会,但那勇士又凑上来,小声补充一句:

  “是关于大遏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