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萨满跟着那名小勇士七拐八扭, 穿过王庭的重重圈围,总算是到达了西北客帐附近。

  远远就看见有许多勇士在从一辆马车上往下端菜,而送菜那位, 大萨满一眼就认出是附近部族的牧民。

  牧民见着他,远远躬身跪下行了大礼,脸上堆着灿烂的笑容,大萨满虽矜贵地点点头, 但心里却在打鼓:

  这位, 应当不知刚才王庭发生的事吧……

  小勇士挑起帘子, 躬身将大萨满请进去,灶膛和烟囱前面的桌席上, 正北方向坐着科尔那钦, 西首则是不古纳惕翟王。

  看见他进来,科尔那钦是动也未动,反而还笑着浅酌一口, 反而是不古纳惕翟王起身、热情相迎:

  “您来了, 我们等您好久了!您请这边坐。”

  不古纳惕翟王将大萨满安排到东首, 亲自与他倒了一杯烫酒, 然后才搓搓手返回自己的坐席上。

  大萨满看看他, 又看了看科尔那钦, 忍不住摇摇头,自己先端起酒碗来仰头猛灌。

  不古纳惕翟王眨眨眼, 疑惑地看向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却看也没看他, 只顾着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肉,等大萨满一碗饮尽, 才开口道:

  “就这么点小事,大萨满何至于愁成这样?”

  他笑着, 用自己的空酒碗碰了碰大萨满那只空的,“您可是尊贵的‘大’萨满,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实际上,大萨满确实没经历过什么风浪。

  他二十余岁就走了歪门邪路逼走老萨满,并没经历过什么所谓的“风浪”。

  靠着攀附沙彦钵萨,以及他身边那些女人,大萨满顺风顺水成为了草原的最高萨满,可沙彦钵萨一死……

  “不过是三个女奴嘛,”科尔那钦放下空碗,一个眼神瞥向不古纳惕翟王,“我们西北草原上多得是。”

  不古纳惕翟王噎了噎,却也只得起身替他们二人斟酒——此处是王庭,他们又是密谋,自然不能有太多人服侍伺候。

  所以三人当中,只能是他来充当这个“下人”。

  面上虽然笑着在斟酒,但不古纳惕翟王忍不住要赞家仆的高瞻远瞩——科尔那钦倨傲骄纵,将来只怕也不是什么明主。

  现在就已经对他颐指气使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磋磨他们十二翟王呢。

  “……那不是普通美人,”大萨满终于开口,“是波斯女奴。”

  身段轻盈、肌肤胜雪,而且能歌善舞。

  “呵——”科尔那钦再次端起酒碗,“波斯就波斯,西北草原广袤,必定能给您找到可意的。”

  大萨满闷闷喝酒,不置可否。

  铺垫了这么多,科尔那钦终于提到了正事:“您……最近在王庭的日子不算好过吧?”

  大萨满眯了眯眼,没接他的话茬,反问他道:“那您呢?您和斡罗部,只怕也过得并不舒心吧?”

  科尔那钦没想到这草包竟然会反问,终于拿正眼觑了他一下,然后放下酒碗割了块肉:

  “再不舒心又怎样?到底他是狼主。”

  这话传出去就是对现狼主不敬了,但科尔那钦已经公开、私下里不敬多次,算是打了张明牌。

  大萨满不说话,却接过了他递来的刀割肉,然后用手抓起那肉块大口嚼着——

  科尔那钦与赛赫敕纳不和,这是草原公开的秘密。

  但他与赛赫敕纳并无大过节,只是接二连三出事以后,大萨满猜到有这种可能性是赛赫敕纳对他先不满。

  他的困境不是赛赫敕纳当了狼主,而是——如何保持现有的尊位,以去获得更多的金钱和美女。

  想明白这一点后,大萨满看科尔那钦一眼,神色恭敬:“狼主就是狼主,这是腾格里的选择。”

  “喔?”科尔那钦挑挑眉,“是吗?我怎么觉得他这狼主位分明是老梅录的选择呢?”

  对,还有个老梅录。

  大萨满眯了眯眼睛,想起老梅录对三位女奴的重罚,心中也有几分憋屈:

  “……老总管,当然会选择对王庭最好的。”

  “我看是最近的,”科尔那钦直接点明,“从王庭到极北草原更近,而且赛赫敕纳比我更好掌控。”

  大萨满不好接他这话,干脆低头大口吃肉。

  见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这么多都没能绕到正事上,不古纳惕翟王便只能开口道:

  “大萨满,今日邀您过来,一则是知道了您的遭遇想替您压压惊,二则是……想问问您的意思……”

  大萨满顿住手,“我的什么意思?”

  “您刚才提到了腾格里,从前,库里台选狼主是要经过上苍认可的,如今,就是走个过场。”

  不古纳惕翟王为人鹰犬,自然只能来做脏活累活:“我听过父辈讲,当年的狼主不仅要库里台议事,还要过圣山一关。”

  这个大萨满倒是知道,他们从小跟着师父学,狼主、圣山、长生天的使者这么几项,都是要谙熟于心的。

  据说昔年伯颜氏的第一位狼主,就是通过登临圣山、找到神木,带领狼群、统御万兽下山,才让众部落首领、草原牧民信服的。

  大萨满点点头,等着这两位的下文。

  赛赫敕纳七岁被流放极北草原,后来雪山别院就起了白毛风,雅若遏讫和他一起消失在了圣山。

  往后他能活下来,实际上,大萨满心中已经确定,圣山若有神明,必然是庇佑赛赫敕纳的。

  若是科尔那钦他们想要利用神谕攻击他的狼主之位,此法必然是以卵击石。

  他是很着急自己的尊位,但也不是什么合作者都要找,斡罗部再强大,也不过是个西北边远之地的下民。

  大萨满擦擦手,端起酒碗来仰头猛灌一口。

  说了这么多,科尔那钦也意识到大萨满——好像有自己的办法,人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控制。

  所以他的话术改变,不再是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反而开始平辈相处,也抱歉地喊进来一个奴隶:

  “您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让您白伺候我们了,是我的过错,该打、该罚!”

  说着,他亲自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坛与不古纳惕翟王斟酒,然后双手捧起碗来奉与他。

  明知道他在作秀,不古纳惕翟王却也只能就驴下坡,顺势接过酒碗,“哪里哪里,大事要紧。”

  虽然没能达成共识,但科尔那钦也算是向大萨满传递了自己的意思——

  只要他愿意,斡罗部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大萨满点点头,又趁着夜色离开客帐,返回了自己临时居住的白帐之中。

  帐内漆黑一片,连个灶膛里的火都熄灭了。

  大萨满下意识喊了声“黑卓”,然后又想起来这黑骨头被自己罚了。再喊了几个弟子的名字,却发现他们一早跑得没了影儿。

  他跺了跺脚,咒骂两声后,只能认命地自己蹲下来生火,看着那一小簇的火焰,大萨满咬了咬牙:

  斡罗部又算什么好东西,以为他今日落魄就非要跟他们这班乱臣贼子合作么?

  不过是三个女奴,不过是被人看光了屁|股……

  大萨满眯起眼,手上一用劲儿,还未来得及丢进火塘的炭块就被掰碎了:

  都当他不成了,要被王庭驱逐了。

  刚才秋雷已经降至,冬天想必不远了。

  王庭这里是冬十月中旬就会降雪,只要有雪,那何愁不能坐稳大萨满之位,到时候——他会向众人展示他的通天之能。

  也让赛赫敕纳他们看看,萨满教的力量。

  ○○○

  次日清晨,三个被关在箱中的女奴是被一股馊水的味道臭醒的——

  只见王庭勇士端过来三个白碗,碗里装着的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酸汤水,上面还飘着已经变黑的菜叶。

  秋日阳光一照,还能瞧见汤上的油污。

  端汤水过来的勇士都忍不住捏着鼻子,女奴还未彻底清醒,捂住鼻子就怪叫起来:

  “什么东西,呕,好臭,拿远些!”

  勇士充耳不闻,挨个放下白碗后直接后退走远。

  酸臭的味道萦绕不散,女奴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神智,没想到竟然真是馊汤饭,她们都尖叫起来、连连喊着救命。

  其中一个激动之下还打翻了白瓷碗,里面的汤流出来,瞬间将那酸臭的味道散得更匀实。

  她们即便是为奴为婢,也因相貌出挑而多做在床榻上伺候人的事,很少接触脏活累活。

  如今骤然受罚,还被这样的酸臭味熏着,其中一人忍熬不住,竟然两眼一翻直接晕了。

  唯有那个昨夜一直叫着阿丽亚名字的女奴,舔舔干裂的嘴唇,咬牙端起那酸臭的汤润了润喉咙,又高声大叫起来:

  “阿丽亚——!我要见阿丽亚!请她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其实敖力昨日就派了人过来加强了防备,所以她们目前所在的这块草场,根本无人靠近。

  本来箱刑就是要惩罚罪人,勇士们听见她喊也只当没听见,反正今日的饭是已经送过了。

  他们的主要责任,只需要盯着没有其他人擅自接近犯人,杀人灭口就足够了。

  不过最终,阿丽亚还是被她叫来了。

  因为得了顾承宴允准,阿丽亚这些日子除了跟着王庭侍从官习武、练骑射,还可以教附近部落的孩童。

  有个小女孩在回家的时候,远远听见了有人在喊阿丽亚的名字,她没见过箱刑,但却看见了犯人有金色头发。

  小女孩是好心,生怕是阿丽亚的族人出了什么事,所以就蹬蹬跑过去告诉了她。

  阿丽亚一听就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才几日没见,那位就被处以极刑。

  她安慰了小姑娘,让她趁天色还早尽快回家。自己与侍从官报告过这事后,想了想还是径直走向毡包。

  顾承宴这些日子都没从毡包出来,赛赫敕纳脸颊一侧有淤青,却还是殷勤地忙前忙后,大家一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丽亚先问了附近的勇士,确认顾承宴在毡包,便在外面恭恭敬敬跪下来,朗声喊了大遏讫。

  顾承宴让她进去后,阿丽亚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将小女孩告诉她的情形一一道来:

  “遏讫,她和我算是同乡不同族,是在草原才相识的,她这样叫我,或许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我想去看看。”

  顾承宴帐中,其实这会儿还有敖力正在禀报着什么事,听阿丽亚这么一说,他自然点点头允准:

  “敖力,你领着阿丽亚去吧。当心些,靠近能听到她说话的地方就好,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敖力点头领命,阿丽亚也拜下道谢。

  “黑卓那边要用什么药,请萨满都往王庭取,没道理要你们阿利施部族出。”顾承宴又补充一句。

  敖力张了张口,想说不用,但想到顾承宴要周全的是整个王庭,便还是点头应下来了。

  他转身带着阿丽亚出去,走远了,阿丽亚才小声问:“黑、小黑卓怎么了?”

  敖力叹了一口气,“被大萨满打了。”

  “又被打了?!”阿丽亚知道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很乖很勤劳的一个小孩,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做。

  话不多、腼腆,但待其他所有人都很好。

  作为大萨满的奴隶,他要做的事情繁复,而且大萨满和他的弟子们脾气都不好,要挨的打也多。

  每天回到毡帐时,阿丽亚都能看见他身上青红交加,还有不少棍棒、鞭打的痕迹。

  即便如此,小黑卓也从未说过大萨满一句坏话。

  每次有人问起,他都轻声说是他没做好事情,才惹得大萨满不快,往后他会更努力、尽量去做好。

  敖力点点头,“后背皮开肉绽,被穆因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险些没有救回来。”

  “是……大萨满?”阿丽亚满脸痛惜。

  敖力默认,只是带着阿丽亚继续往前走。

  不论大萨满为人如何,他惩罚自己的奴隶天经地义,旁人无法指摘什么。

  就算他杀了小黑卓,在草原律法里,也是无罪。

  阿丽亚一路无言,心中却反反复复在想顾承宴对她说的那些话——从她到王庭以后,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她幸运,遇上的是狼主和大遏讫。

  如若不然,她可能会成为木箱中受箱刑的同乡,可能会变得和小黑卓一样,低贱得连牲畜都不如。

  阿丽亚心事重重,到箱刑草场附近,远远就听见了那位同乡嘶声力竭叫她名字的声音。

  而隐约吹来的秋风里,还夹杂着一些酸馊的臭味。

  敖力与看守的一众勇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阿丽亚上前,靠近了那三只木箱。

  “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听见她的声音,女奴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们被放在这里,烈日暴晒之下箱内温度极高,她都快虚脱了。

  口干舌燥想要喝水,可端起馊汤抿下一口后,又干呕不止,甚至将昨天吃喝的酒肉都吐了出来。

  即便是敖力,都忍不住皱眉、屏住呼吸。

  “呵……”女奴仰头看了阿丽亚一眼,然后在木箱内蹬动两下,换成仰靠的姿势,“你、你来啦?”

  阿丽亚皱眉。

  “阿丽亚姐姐,你……你真是命好啊,被、被送给狼主,然后又得了大遏讫的照拂,哈,你再瞧我、我们。”

  阿丽亚承认自己幸运,也承认顾承宴帮她良多,但直到此刻,她才算明白了她们到底错在何处——

  顾承宴要她做“人”,而札兰台·蒙克是当她们是工具、是牲口,就跟大萨满对小黑卓的态度是一样的。

  “我曾经劝过你的,”阿丽亚神色复杂地看着同乡,“是你自己过不了苦日子。”

  “我凭什么要过苦日子?!”女奴的情绪激动起来,“都是奴仆,我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阿丽亚:“……”

  女奴刚才这句声音喊得大,本就干裂的嘴角裂开来,溢出了一串血珠。

  她舔了舔嘴角,吮着那点铁锈味,终于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到底是要阿丽亚过来做什么:

  “阿丽亚,你自有狼主和遏讫护着,往后在王庭的日子想必也不会艰难,我想请你看在同乡的份儿上——”

  女奴顿了顿,声音也软下来,“救救我的族人。”

  她们的族人原是一批,都被拘在札兰台部,蒙克挑选其中长相貌美的送到各部,其余皆留下做脏活累活。

  阿丽亚自己的妹妹和族人也还在札兰台·蒙克手中,她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头:“我会试试。”

  她们往日无怨,近日也算无仇,既然同为波斯人,如果有机会,当然不会厚此薄彼、见死不救。

  得到了阿丽亚应允后,那女奴突然哈哈大笑两声,然后一用力、咬了舌头。

  敖力有点意外,阿丽亚到多少明白对方——

  这姑娘素来骄傲,哪怕是被送来送去,她也力争要做最妖艳、最美的舞姬,如今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溃烂,想必她是不能接受的。

  只是她这么死了……

  阿丽亚抬头,小心翼翼看敖力一眼。

  “没事,”敖力安慰道,“我会禀明大遏讫和梅录,是她自戕,与你没有关系。”

  之后,敖力还要善后处理这事,而阿丽亚则返回王庭与顾承宴细说此间发生的事情。

  她赶回毡包的时候,赛赫敕纳已经结束了今日的政务回来,挑帘进毡帐的时候,正看见他在给顾承宴喂果子。

  顾承宴躲了躲,没躲掉,只能乖乖衔了。

  阿丽亚没敢多看,忙低头跪下。

  顾承宴刚才就注意到毡帐帘动,歪歪头越过了中间的烟囱,这才算看见了阿丽亚:

  “回来了?”

  阿丽亚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道,然后又说她想去看看小黑卓。

  顾承宴点点头应允,然后又叫住准备转身离开的阿丽亚:“救到族人后,阿丽亚,你想不想回波斯去?”

  “自然是想……”阿丽亚脱口而出,但想了想,又摇摇头跪下去,“但我也愿意留在王庭侍奉大遏讫终身。”

  顾承宴好笑,想说自己的“终身”也没多长时间了,木匣子里就剩两瓶药,今年过完,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发病人就没了呢。

  碍着赛赫敕纳在场,这话他不好明讲,只能告诉阿丽亚自己有此一问的原因:

  “诺拉夫人你还记得吧?”

  阿丽亚点点头。

  “她一直念着你在摔跤赛上的模样,昨日递来了鹰讯,说是有心想请些女战士过去帮忙,不知……”

  顾承宴顿了顿,“自然了,我记着你说你的族人还在札兰台部,你若是不想去,诺拉夫人也不勉强。”

  阿丽亚没想到自己不过去摔跤赛上参加了两场比赛,就叫伊列国的诺拉夫人这样印象深刻。

  她有些高兴,双颊微烫,但又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还称不上是战士……”

  顾承宴笑,靠倒在赛赫敕纳肩膀上,“自然不是现在就去,而且——”他戏谑地挤挤眼睛,“可能也不止你一个人去。”

  伊列国到底是小国,疆域内的金铁矿脉始终是个别国觊觎、劫掠的隐患,除了搅乱西域的水让各国自顾不暇,诺拉夫人也要抓紧时间强大自身。

  伊列国的人口不多,相应的,士兵人数也少。

  她当然可以直接向草原王庭借兵,但戎狄勇士骁勇彪悍,若是控制不当,只怕还会引来反噬。

  诺拉夫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那日见过的阿丽亚。

  既然从波斯来的女奴都能被训练、培养成战士,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组建这么一队女兵、女战士——

  她们去到伊列国,也可以和伊列男子成婚,既扩大了伊列的人口,也增加了伊列的兵力。

  而且波斯西域地缘较近,这些女兵就算将来不想留在伊列,也可以从西域返回到波斯去。

  顾承宴让阿丽亚起身,也没藏着掖着,一点点掰碎诺拉夫人的用意说与她听:

  “去不去全在你,若你觉得此法可行,我和阿……主上也可替你想办法,将你的族人救出来。”

  听出来他临时改了称呼,赛赫敕纳有些不满,藏在被面下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了顾承宴腰一把。

  “嘶……”顾承宴转头瞪他,“你还掐!”

  今晨,他总算能扶着毡包内的柘木立柱勉强下地走两步,换衣衫的时候一低头——

  身上青紫交叠就算了,腰胯上更是遍布指痕,稍稍一动就疼,左侧的指痕上还有一圈牙印,紫红色。

  赛赫敕纳哼哼,扭头装无辜,手指却轻轻揉了揉他刚才掐的地方。

  阿丽亚眨眨眼,低下头低笑,没再盯着他们看,细想诺拉夫人的提议后,先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多谢遏讫替我考虑周全,诺拉夫人那边,我愿意去,但——我的族人,我会自己想办法去救!不用您二位替我多费心。”

  她不是自不量力,而是如顾承宴所言,要做一个“人”,而不是像她那同乡——到死都是依附他人的“物件”。

  妹妹年纪还小,今年也才满十岁。

  有她这个前车之鉴,族人都很顾着族中小姑娘,模样出落得稍微出挑的,都会被故意藏起来或者扮丑。

  四五年的工夫,她还是有。

  何况,阿丽亚不想欠顾承宴太多,她想堂堂正正成为一个“人”,然后再来回报狼主和遏讫。

  听了她这话,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然后他笑了笑,“那我们也会帮你留意的……”

  阿丽亚再拜谢过,就准备去看看小黑卓。

  听到小黑卓的名字,顾承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嘱托阿丽亚多照顾些他。

  虽然穆因和小五过来禀报时,顾承宴就已经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小黑卓,甚至于是保护他。

  但一想到小家伙的伤势,他还是不免悬心,要多叮咛几句:“你们平日相熟,大萨满那边,我会帮他去说的。让他放心养伤,不要多想。”

  阿丽亚点头,退出毡包。

  放下帘子时,还听见赛赫敕纳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喂乌乌你还掐!要肿了、要掐肿了!”

  顾承宴似乎说了句什么,阿丽亚没听清,但赛赫敕纳哼哼唧唧的反驳她听见了——

  “乌乌长腿了就会到处跑,这样躺在床上让我伺候才最……啊呀!怎么又打我!”

  阿丽亚掩口忍笑,连忙快跑两步离开毡帐:

  没想到,这片草原的主人,整个戎狄里最勇武的男人,私下里竟是这样的性子。

  快步走到小黑卓的毡帐,那是一顶较大的毡包,数十个奴隶混住在一处,阿丽亚一进去就撞见了许多人:

  穆因、从中原来的小道长,还有阿利施部的大萨满、翟王以及敖力都围在小黑卓的床边上。

  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多的大人物在,有点想后退又记起顾承宴的嘱托,只能硬着头皮行礼上前。

  阿利施翟王本来是来王庭找赛赫敕纳有事,结果看见儿子领着自家萨满出入毡包,这才过来一问。

  小黑卓趴在他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床是用旧木板搭成的,四个角还不一边高,看上去歪歪扭扭的。

  木板上垫着的棉絮已经很薄,但上面一张床单却洗得很干净,枕头也是小黑卓自己缝的。

  他的肤色本来偏黑,这会儿看着倒显得青白,嘴唇也是一截一截干裂开,呼吸很困难、听着有些粗重。

  阿丽亚进来后,阿利施翟王就带着敖力出去了,剩下萨满正在替小黑卓清创、涂药。

  “那我去熬药。”小五拿起草药,对着穆因比划了一下,然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阿丽亚笑着点点头。

  穆因看见阿丽亚过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倒在草地上,要不是小五警觉,我……他……”

  阿丽亚这时候才能看清楚小黑卓的伤,他后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的鞭伤交错,竟是深可见骨。

  人是昏迷了,可阿利施萨满每次洒落药粉,小黑卓的后背还是会紧绷,肌肉无意识地颤动。

  阿丽亚咬牙,碍于有萨满在场,便换成波斯语,接连骂了好几句畜生。

  穆因听不懂阿丽亚的话,但喜悦、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他愤愤不平:

  “德不配位,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做大萨满?”

  阿丽亚点点头,却拉拉穆因袖子,示意他——还有一位萨满在此处。

  恰好阿利施萨满也回头看穆因,萨满倒没动怒,只是摇摇头,“那牙勒少爷,慎言。”

  大萨满再不对、再不好,应当审判他的都是狼主,是长生天,而不是他们普通的信众。

  何况今日他只是责罚自己的奴仆,即便小黑卓因此死了,草原上也没有任何一条刑罚会指摘他有什么错。

  穆因气不过,跺跺脚站起来,看阿丽亚一眼后,“我、我出去透透气!”

  “哎您……”阿丽亚拦他,没能拦住,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帐中,对阿利施萨满抱歉一笑。

  那位萨满笑着表示不在意,只继续做手上的动作。

  看着昏迷不醒、身上又起了高热的小黑卓,阿丽亚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草原上没有人把他们这群“奴隶”当人,唯有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会指给他们一条走出来的路。

  阿丽亚一边帮忙照顾着小黑卓,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从侍从官那里出师,然后去帮助诺拉夫人。

  ○○○

  王庭上下降第一场冬雪时,顾承宴才终于恢复如初,能自己走下地健步如飞,也能自己弯腰穿厚皮靴。

  赛赫敕纳抱着他的毡氅满脸遗憾,在顾承宴回头时,又装出一副没事人的表情。

  距离大萨满那事已经过去了三日,受伤的小黑卓也终于有了意识,每天能清醒过来一两个时辰。

  他多年劳累,干的都是粗活累活,加上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身体底子差,这回受伤算是掏空了身体。

  阿利施萨满叮嘱他一定要卧床好好养着,所以阿丽亚、穆因和小五三人,轮番照顾盯着他。

  小黑卓虽然挣扎着想自己来,但到底体虚拗不过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床上,脸瞧着都圆了些。

  顾承宴能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过去探望了这个曾经帮过他和赛赫敕纳的小黑孩子。

  还坐到床边上拉着他的手,细细说了许多宽慰他的话,小黑卓听得脸都红了,低下头去一直乖乖应好。

  大萨满那边,倒是对小黑卓的失踪并不在意。

  或许是三个女奴被处置,又或许是那日的事情太过丢脸,入冬后,大萨满倒是收敛了许多,没再闹出什么出格的事。

  婚典过后,各部翟王都先后前来辞行,秋冬两季牧草减少,战争也多发生在这两季,所以他们都要回去稳固自己的部族。

  也速部翟王离开的最早,他在外海还有船只,要赶在海面冰封之前出海到极北去做生意。

  之后就是极北的那牙勒部,翟王临走叮嘱穆因好几句,穆因却反过来让他回家去送些东西过来:

  “阿塔,我和遏讫的小师侄结拜了均坦,在中原说叫结拜兄弟,你回去挑几匹好马,我要送给我兄弟!”

  那牙勒翟王瞪他一眼,但还是点点头应允。

  之后各部陆陆续续离开,乞颜部、札兰台部这两个在南方的部落也相继走了。

  科尔那钦住得很坦荡,连带着不古纳惕部翟王也不太敢走,明里暗里示意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科尔那钦在斡罗部里并不主事,他上面还有朝弋和翟王,加之他又有特勤这一重身份,算是狼主的兄长。

  不古纳惕翟王越想越觉得不妥,最终还是来到金帐内请命辞行,带着自己勇士们迅速返回了西北。

  科尔那钦其实在等,他们斡罗部准备了许多年,该做的事情自然有翟王、有朝弋他们会做。

  他只是好奇,大萨满拒绝了他的合作,要如何在王庭内重新站稳脚跟、重赢百姓的信赖爱戴。

  那三个被装在箱子中的女奴,已经让他颜面扫地。

  就连科尔那钦都听过附近的百姓议论,讲起先代萨满的那篇骨卜,说当年大萨满和老萨满的纷争。

  穆因替小黑卓打抱不平,也故意到处讲大萨满的不仁不义、虐待奴仆,让很多来王庭跟着习武的小孩也回去传了不少大萨满的恶事。

  就在牧民们议论纷纷,王庭勇士和各层官都提出来是否应当换个大萨满时——

  草原上又下了一场深雪,算来,应当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

  本来众人都没把这场雪当一回事,可是入夜后狂风阵阵,甚至吹倒了好几顶帐篷,勇士们匆忙去救时,才意识到——这场雪来头不小:

  天空中降落的雪似泼洒的粗盐颗粒,沙沙打下来,还砸得脸有些痛,王庭的道路也在少顷间变成了雪白一片,整个天空昏黄,一片浓雾朦胧。

  大雪接连下了四日,若非寒风忽大忽小,那四境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倒十分像白毛风。

  顾承宴在第二日上就教会了赛赫敕纳煮锅子,拿口大些的铜锅过来,往里面添上肉汤就能围坐在灶边热腾腾的涮肉吃。

  赛赫敕纳一如他在雪山上那样善于捕猎,即便是在这样连绵不绝的雪天里,他也能一日不重样地搞到新鲜的肉。

  看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顾承宴一边捣碎手中的越椒,一边问,“他还没走?”

  赛赫敕纳点点头,科尔那钦不走,老梅录就只能照旧好吃好喝地待着——草原没有赶客的习俗。

  这次,顾承宴也没想透科尔那钦的算计,只能叮嘱小狼崽联合伊列国防备西北,以免斡罗部声东击西。

  今日赛赫敕纳弄回来的是一头小野牛,黑青色的皮子整个挂到了门口,他正坐在灶堂边上片肉。

  等他们的锅子烧好,两人捧着蘸料正吃得起劲儿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就是敖力和穆因上气不接下气地先后跑过来——

  “主上,遏讫,您、您们快去看看吧!”

  “大萨满、大萨满他……”

  大萨满?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两人都同时放下碗走了出去,不过赛赫敕纳还是落后一步,替顾承宴拿全手炉、大氅和狐裘围领。

  外面的雪小了许多,但北风嗖嗖还是很冷,赛赫敕纳一边给顾承宴裹上大氅、围领,一边问敖力他们:

  “到底怎么了?”

  敖力跑得急,半晌没有缓过气,倒是穆因弯腰在旁边喘了好一阵,嘶声说了句:“大萨满,神、神迹。”

  赛赫敕纳顿了顿,沉眉,“神迹?”

  “您过去看看吧,”敖力摇摇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好多牧民都被惊动了——”

  赛赫敕纳皱眉,将手炉塞给顾承宴,盯着他捧好了,才大步走向传出声音最热闹嘈杂的方向。

  远远就看见许多牧民虔诚地跪在雪地里,而大萨满的几个弟子拿着神|鞭、神铃在吆喝着:

  “神迹、这时神迹!是腾格里降下的神迹!是大萨满的通天之能,是通天的神迹!”

  而赛赫敕纳顺着那一排排百姓的背影看过去,之间大萨满披着长发,身上仅围了一小条粗布裙在腰间。

  他赤着上身、光着双脚,手里拿着两串铃铛,就那么在漫天飘雪的雪地里跳神舞,一边跳还念念有词。

  这样冷的天气,就算是赛赫敕纳都换上了厚毡袍,大萨满竟然能什么衣裳都不穿这么跳舞。

  他的脸色变了数变,忍不住问:“他……这样多久了?”

  “……听附近的牧民说,已经这样跳了一早上了,之前雪更大的时候,他就开始跳了。”

  敖力看大萨满的眼神有些惊恐,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巴掌厚,大萨满赤|身|裸|体走在冰天雪地里,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

  牧民一开始是在瞧热闹,后来越看越心惊,被大萨满那几个弟子一吆喝,自然就纷纷跪下,拜了神迹。

  赛赫敕纳不信,摇摇头拽了敖力和穆因,“由得他闹,他这样多半要冻出毛病。”

  入冬后的草原到夜里更凉,就算是穿着厚毡袍站在雪地里不动,也会被冻死,何况是不|着|寸|缕。

  赛赫敕纳拉着顾承宴转头就走,也让敖力他们不要围观,百姓们随他们去,过几日自然能见分晓。

  结果往后一连三日,大萨满都是赤身行走在冰天雪地里,一圈圈绕着王庭圈围走,夜里也不停。

  敖力和其他王庭勇士要巡逻,当真是看见了夜里也在跳神舞的大萨满,到第四日上,他终于忍不住:

  “主上,遏讫,只怕……大萨满真有神迹。”

  此刻,赛赫敕纳心里也多少有了动摇——不怕冷坚持一两日可以,但一连三日……

  附近的百姓也都在说,这位萨满真是有通天之能。否则,寻常人怎么可能这样在雪地里走上三天三夜还没事?

  顾承宴在旁边听着,忽然轻笑一声,“是呀,如此神迹,倒是我们亏待他了。”

  赛赫敕纳和敖力同时回头,两人的睫帘都眨得飞快,皆是不解和惊疑不定。

  “这样,你去请老梅录准备,就说是庆贺我们王庭有这样一位神人,办些酒菜来,我与主上要邀他共饮。”

  敖力点点头,领命去了。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顾承宴,忽然松了口气,“乌乌知道他能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行走的秘密了?”

  “只是猜测,”顾承宴戏谑一眨眼,“请他过来,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