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兰台·蒙克的消息来得很及时, 科尔那钦本来乌云密布的脸在瞬间转阴为晴。

  他看了看忙于收拾大萨满烂摊子的众人,悄悄转身准备撤出王庭草场。

  才走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赛赫敕纳不冷不热的声音, “此间事未了,兄长这是要着急上哪儿去?”

  科尔那钦闭了闭眼,转回头来脸上又挂满了灿烂笑容,“主上找我, 还有事?”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 用下巴一指躺在那里的大萨满, 以及大萨满旁边堆着的黄金一整箱:

  “怎么兄长不拿回自己的东西么?”

  科尔那钦远远看了眼那箱子黄金,只觉得小狼主这是在没事找事——

  “我既送给大萨满了, 那便是他的东西了, 这匣子黄金也算是他身后事。”

  赛赫敕纳喔了一声,声调拖得老长,“兄长还真是大气, 我却不知, 斡罗部实力如此雄厚。”

  整箱的黄金不算是小数目, 科尔那钦说给就给, 要么就是急于脱身, 要么就是真不在乎。

  甚至, 两种皆有。

  而且无论哪种,都对王庭的未来不利。

  科尔那钦有些烦躁, 偏是赛赫敕纳与他说话, 整个草场上的牧民都转过眼睛来看着他。

  “……”被逼无法,他也只能说, “那就劳烦老梅录,帮忙把这匣子金子分给附近的牧民吧。”

  说完, 科尔那钦就想走,但赛赫敕纳快走两步上前拦住他,“分给牧民固然是好,但兄长你得想个由头吧?总不好让附近百姓以为,兄长你这是在堵人嘴呢?”

  科尔那钦:“……”

  赛赫敕纳还表情无辜地冲他挑挑眉。

  忍了又忍,科尔那钦脸都憋红了,最终咬咬牙一指那个跪在地上的黑骨头,“那就给他!”

  “哦?”赛赫敕纳似笑非笑,“为何?”

  “既然刚才他能站出来揭穿大萨满的骗术,大萨满生前也多是他伺候,那就赏给他好了。”

  看着满脸烦躁的科尔那钦,赛赫敕纳在心底嗤笑一声——急于脱身成这样,甚至愿意赏赐黑骨头。

  顾承宴在背后看着他们俩交锋,暗自摇摇头后,转向老梅录,“既然特勤说要赏给小黑卓,那就给他吧。”

  “可……”老人犹豫,黑卓是奴隶。

  虽说主人家赏赐什么东西给奴隶都可以,但王庭历史上还从没有过这样接受一匣子黄金的先例。

  小黑卓也挣脱了穆因扶着他的手跪下来推辞,“遏讫,主上,小奴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伺候大萨满起居生活这是我应当做的,而且主人深夜暴毙,小奴没能及时发现,这实在不该领赏……”

  穆因听他这么说都急坏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他待你又不好!”

  “主人待我不好是一回事,”小黑卓瓮声瓮气,“我没尽到本分是一回事,这是两回事。”

  穆因翻了个大白眼,扯扯小五的袖子,觉得小黑卓没救了——要不是顾承宴警告他不能再提什么黑骨头白骨头的分别。

  这回他就要大声喊了:黑骨头就是黑骨头,骨子里的奴性真是打都打不醒,怎么可以贱成这样!

  小五抿抿嘴,他不会戎狄语,这会儿站出来也说不好什么,只能转头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瞧着小黑卓,心里只觉得这孩子可怜:

  从一出生就是奴隶,长大跟在大萨满身边也没接受过什么好的教育,行事全凭忠诚二字。

  虽然有些傻,但到底不是无可救药之人。

  他往前走了两步,与老梅录点点头,亲自来到小黑卓身边俯身蹲下来,与他平视:

  “那黑卓,我现在有件事想要你去办,你愿不愿意帮我?”

  小黑卓点点头、红着脸,“您是大遏讫,是草原的主人,我自然听您吩咐的。”

  顾承宴摸摸他的脑袋,又转身指向了那一匣金子还有大萨满的尸骸,“你既忠于大萨满,那大萨满的身后事,就交给你来办,好不好?”

  小黑卓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老梅录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打断,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顾承宴看起来还有话要说。

  “大萨满生前,有尊荣也有污点,最后这回更是犯下弥天大罪,刚才你也听着了,百姓要他如何?”

  小黑卓耷拉着脑袋,小声重复:“要、要烧……”

  “嗯,那你预备如何烧呢?”

  小黑卓想了想,远远看了眼大萨满的尸骸,然后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说他会先去砍足量的木头,然后堆到大萨满身下。

  “一次不够,我就再去砍第二次,总是慢慢能积攒够的,”小黑卓又往大萨满那边拜了拜,“是黑卓无能。”

  顾承宴忍笑,循循善诱,“那他的遗物呢?”

  小黑卓看了看那些金灿灿的匣子,还有珍珠宝石等物,歪着头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答案:

  “大萨满是罪人,他的东西按理应当充归王庭所有,而神袍神杖等物是他从老萨满那继承来的,应当可以传给下一任萨满。”

  顾承宴点点头,这孩子倒还有几分见识,不算是完全傻,“那——你处理完大萨满的遗体之后呢?”

  这问题似乎是问住了小黑卓,没有主人的奴隶是如何生存的他好像还从没见过。

  “或许等着商人上门将我卖给别人?”小黑卓看了眼远处大萨满的那些弟子,“不然就是被、被驱逐……”

  顾承宴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抬手弹了小黑卓脑门一下,“既然你说我也是草原的主人……”

  “那黑卓,我现在‘命令’你办两件事——”

  “其一,你将‘你主人’生前这些财物点出具体数目,交给梅录;其二,那匣金子算是我赏赐给你的,你需要用他雇人帮你处理大萨满的后事——他是罪人,不能焚烧太久,让腾格里看着不成体统。”

  小黑卓下意识点头应了是,但转念一想却瞪大眼睛“咦”了一声,这不还是要给整匣黄金都赏他么。

  顾承宴却板起脸,拍拍他的肩膀:“要尽快,我不希望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还看见这罪人的尸体。”

  小黑卓懵懵懂懂,还不是很明白。

  倒是穆因眼珠一转,立刻凑上前来拉着黑卓的袖摆,“哎呀,小弟弟,我帮你去砍柴吧?我要价不高,十枚金币一天,怎么样?”

  小五也明白过来,摊开手掌,比划了一个八,意思是自己要价更便宜。

  周围牧民看出了端倪,纷纷上前围住小黑卓,嚷嚷着他们三枚五枚金币就能干,还有人提出来木柴不够烧,还有自家黑油可以拿出来用。

  小黑卓毕竟还伤着,穆因小五到后来都是护着他,没有让他在人群里被挨挤出什么事端。

  顾承宴见他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退出了人群,回头冲赛赫敕纳微微笑了笑:

  黑白骨头之分由来已有,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除。

  赛赫敕纳耸耸肩,这才深深看科尔那钦一眼,错身暂时放过了他——王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科尔那钦如蒙大赦,但走出去两步后,还是忍不住转头远远看了眼被众多牧民围着的那小孩——

  中原有仆役,但不蓄奴。

  这汉人,不会是想取消草原的奴隶制度吧?

  斡罗部和不古纳惕部都有草原最多的奴隶,若是一朝取消……科尔那钦都不敢想,他要亲自去拾捡牛粪。

  摇摇头,科尔那钦加快脚步——

  冬日时间不长,极北草原上的天气也恶劣,他还是要尽早让赛赫敕纳他们到圣山上去。

  回到客帐内,自然有侍从仆役给科尔那钦送上热茶,他大口喝了两口算是压惊,这才接过信。

  可展开纸张后,里面竟是空白的。

  科尔那钦翻来覆去看了两道,都没能找到一个字。

  他皱眉看向接鹰讯的小勇士,那勇士也愣了愣,半晌后一拍脑门,“还有这个!”

  小勇士从怀中取出装信的小竹筒,外面贴着一张已经被撕开的封条,但封条上还是隐约能瞧见个火焰的标记。

  科尔那钦眼珠转了转,招呼勇士取下来挂在立柱上的油灯,然后摊开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燎了下。

  伴随着一股黑烟,被加热熏蒸过的纸张上渐渐出现了浅褐色的字迹,而科尔那钦也闻到了一股糖烧焦的味道。

  ——札兰台·蒙克这是用糖水写的字。

  字迹显露出来后,蒙克告诉科尔那钦,说他近日捉着个从中原宫廷里面逃出来的太监,打听到不少宫闱密辛,其中有项关于顾承宴的,他觉得科尔那钦一定喜欢听。

  “中原皇帝少年时曾逃难到青霜山,与国师顾承宴是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登基之后,曾暗中命人重修过自己的寝宫,并且在寝宫之下开凿了密室。”

  科尔那钦皱了皱眉,这算什么消息。

  结果再往下读,科尔那钦眼中竟是精光闪烁——蒙克告诉他,汉人皇帝对顾承宴有那样的心思,想以皇后许之,奈何最后没成。

  昔年若非草原大军压境,皇帝已经准备好了金锁、镣铐,以及毒药废掉顾承宴武功,要将他永远变成自己的禁|脔。

  大约是一开始没有选好信纸的大小,札兰台·蒙克的最后几行字写得是又小又密,被火燎烧后有些密密挤在一起看不大清。

  科尔那钦仔细辨认后,忽然惊喜地从灶膛边跳起——“好好好!真是个绝妙的好消息!”

  顾承宴离京和亲之时,皇帝曾经御赐了美酒替他践行,但那美酒里面有皇帝下的毒。

  若是没有解药,顾承宴必死无疑。

  结合汉人皇帝近来在边境屯兵的动作,科尔那钦有理由相信——汉皇并没有放弃顾承宴,还要夺他回去。

  “顾承宴……”科尔那钦面色古怪一笑,“怎么这么多人当你是香饽饽,搞得我都有点好奇了……”

  不过蒙克送来的这个消息当真是有用的很,却可解他的燃眉之急,“替我谢过札兰台翟王。”

  勇士点头,领命准备去回信。

  “不,等等!”科尔那钦拦住他,“你带几个人亲自去,带上我们的贺礼,我斡罗部感谢他。”

  勇士肃立,用右手扶住左胸躬身行礼。

  有了这个消息,科尔那钦可以好好利用——依着顾承宴的性子,肯定不会告诉他那好弟弟这个消息。

  科尔那钦胸口堵着那口气终于顺了,他会好好利用这个做饵,这次一定让赛赫敕纳他们逃无可逃。

  ○○○

  大萨满这件事影响不小。

  正好又是冬日,各部勇士无需外出放牧的闲适时刻,事情从王庭传开,渐渐散到草原的各个方向。

  十二翟王部受到的影响倒不算大,可许多小部族却人人自危,很多年轻的萨满都受到了百姓的质疑。

  除了那些确实有真材实料、天赋异禀的,倒还真抓出来来四五个和大萨满一样沽名钓誉、滥竽充数之辈。

  众多德高望重的老萨满,如阿利施部萨满,就专门设了祭坛向长生天告罪,祈求腾格里能原谅那些弟子的无知。

  小黑卓经此一事,心性成长,穆因他们经常能瞧见他一个人坐着发呆,或者是远远看着阿丽亚带着孩子们习武。

  穆因邀请过他很多次,问他来不来一起练剑,小家伙都红着脸很快跑开了。

  倒是小五近日得到了青霜山一份传讯,看清楚信的内容后,他就急匆匆地赶往毡包找顾承宴。

  顾承宴畏寒,一到冬日他就懒得动弹,总是窝在毡包内看书,有时候甚至连炕都懒得下。

  赛赫敕纳倒是真忙碌起来,每天都有半日多要泡在王庭金帐里,要和老梅录、各地来报的索葛察议事。

  草原王庭向中原学了税赋制,但不似中原那般严苛,每年的税数多少全看索葛察的能耐,有时候还看狼主的心情。

  虽说索葛察不管勘定部族人数、定税,但他可以在缴税的时候替一些部族说话:

  比如周旋说部族所在的地区有旱灾,或者其他灾害,总之口才好的税官,是很受当地百姓爱戴的。

  王庭的狼主不同,有的在乎赋税——如沙彦钵萨,他认为自己统一了草原,后半生就合该享受供养。

  有的狼主不在乎赋税多少,赛赫敕纳就无所谓,王庭自己也事生产,再多金币放到王庭,也顶多能拿来赏人。

  顾承宴早就教过他,好君王重在贤德,重在知人善任、贤明礼下,这样百姓才会敬重你这个人,而不是权势威压。

  所以同索葛察拉扯的事情就交给了老梅录,赛赫敕纳只管在一旁听着,就当是了解各地的风土民情了。

  正搁下茶盏,抬头欲和老梅录说什么,结果就看见小五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顾承宴今日倒没躺在炕上,他换好了一身劲装想出去跑跑马,药只剩最后一瓶,他想多些时候和白马相处。

  正在往手上系箭袖,小五就火急火燎地闯进来,脸色红润,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师叔师叔,有救了!”

  顾承宴内劲溃散,早就没了从前那种听力,被他这一嗓门吓了一跳。

  回身看见小五挂着一头一脸的汗,他便是好心要拿自己的巾帕给小五擦,小五却自己胡乱用袖子揩了:

  “师叔,你先看看这个!”

  他双手捧着信笺,献宝似的。

  顾承宴接过来一读,面色微变,信上竟是掌门说找到了药王谷的传人,在江南的某个水乡里。

  这位算是杏林陆家的旁支,是陆家女眷远嫁的夫家,后来也在乡里行医,得到附近百姓称道。

  顾承宴其实有脉案留在青霜山,虽说掌门收到了他的东西,但做长辈的怎能做到完全不关心。

  所以这些年掌门行走江湖,只要有机会,听闻某个地方有神医圣手,就总是会凑过去过问一二。

  这次找到这位算是杏林陆家的后人,便将顾承宴的脉案也拿过去请他看了看,那人竟然也说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材难寻……”顾承宴念叨出来,“八瓣重骨……莲?这是什么?”

  小五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其他药材顾承宴倒是知道,当年陆老神医给他配药的时候,他多少在旁看着,知道那么四五样。

  看得出来,这位隐居在江南乡间的陆家后人,确实有点东西,能够配出个大概方子。

  只是其中这一味八瓣重骨莲,顾承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跟不要提见过、吃过了。

  本来青霜山掌门是想请了神医北上,送他到草原上给顾承宴看诊的,但那人说他走了、乡里无人照应拒绝了,倒说顾承宴可以来江南一看。

  “所以,小师叔,你跟我回去吗?”

  小五也在草原待了少说三个月,这会儿河道已经结冰冻上了,正好南归。

  “你要是回去了,师祖和师父他们肯定高兴!”

  顾承宴没说话,只是沉眉看着这封信,总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隐居江南的陆家后人,突然出现的救命药方……

  小五等了半晌,没等来顾承宴的回答,歪歪头瞧了他半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叔不会是……舍不得我小婶子吧?”

  他嬉笑一声,“那你带着小婶子一起回去不好吗?就当是见公婆了!”

  顾承宴瞥他一眼:臭小孩,说的这都什么话。

  “他是狼主,怎么能随便去中原,而且还是中原腹地、江南的乡下?”

  “乔装改伴不成吗?”小五还在天马行空,“我瞧小婶子生得挺好看的,直接扮做美女就好啦?”

  顾承宴:“……”

  他要是跟赛赫敕纳提,小狼崽肯定会二话不说答允,但若王庭出事,他们必然赶不回来。

  而且中原情况不明朗,顾承宴好不容易从哪一滩烂泥中脱身,怎么会想要冒然回到中原去。

  他摇摇头,让小五不要闹。

  “这事先不要声张,你也别告诉你‘婶子’有这么一回事,先请掌门和边境上的义军帮着调查。”

  “还有……江湖上那么多神医,苗疆不也还有,劳烦掌门多方打听,看这八瓣重骨莲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五唔了一声,那股兴奋劲儿消退下去,他小声“哦”了一声,但是还眼巴巴看着顾承宴不愿走。

  顾承宴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前世他都没能活过几年,而且是在皇宫里憋憋屈屈惨死的。

  今生他看到了母亲生活过、热爱过的草原,遇上了小狼崽,还度过了这么一段快活的日子……

  顾承宴倒觉得此生无憾,真要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只是放不下小狼崽,最后一瓶药他都是能不吃就不吃,只想着能替他多周全些再离开。

  唉……

  顾承宴将那封信叠好还给小五:都怪这死孩子,让他想起来这么些不开心的事。

  小五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顾承宴不让信笺出现的根本缘由是怕赛赫敕纳看见,便自己收收好。

  “行了,我要出去跑马,一起么?”顾承宴问。

  小五看看外面的天气,似乎是个晴天,便高高兴兴答应了,“那小师叔你等等我,再叫上穆因。”

  顾承宴点头,转身出毡帐去牵阿白。

  冬日来临前,赛赫敕纳怕大白羊和白马动着,专门扛回来一些柘木重新给他们搭了个牲棚。

  当时搭棚子的时候还引得一众王庭勇士、牧民们围观——他们还从没见过冬天了要给牲口盖房子的。

  赛赫敕纳十分坦然,只告诉众人他们在雪山小院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而且这都是乌乌的宝贝、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顾承宴是直到他搭完了才知情,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赛赫敕纳将大白马、大白羊都牵进了中间还有灶膛的一个毡帐。

  本来,他是想告诉小狼崽,不要因宠失正:

  别的牧民家顶多搭个棚子、盖上毡毯,稍宠些的加两个炭盆子、拢个火堆。

  赛赫敕纳倒好,直接给盖了间房子。

  这要是群起效仿,那……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但看见赛赫敕纳鼻头红红、十根手指都冻得发紫。

  顾承宴眨眨眼,又将那些话全部咽了下去。

  进牲棚的时候,大白马正在打盹,倒是大白羊许久没见顾承宴,咩咩叫着就凑上来用脑袋拱他。

  顾承宴揉揉大白羊的脑袋,俯身弯腰扑到他柔软的毛发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正准备起身,身后就落下来一个温暖的怀抱,赛赫敕纳温暖结实的胸膛顶在他后背上:

  “呼——”小狼崽学着他的语气,“好软。”

  顾承宴:“……”

  大白羊扭了扭头,转了转黑圆的小眼睛,不太明白两个主人这是在做什么。

  赛赫敕纳闷闷笑一声,搂住顾承宴的腰就一下将人从地上捞起来打横抱到怀里:

  “啧,我都没有被乌乌这样主动抱过!”

  骤然的失重让顾承宴下意识挣了挣,半晌后又放松下来,自然地搂住小狼崽的脖子。

  狼的主要食物不是肉么?

  怎么养出来的小狼崽子,无时无刻不酸溜溜的。

  他收紧手臂,主动凑过去蹭了蹭赛赫敕纳的下巴和颈项,然后脑袋窝到他肩颈中深吸一口气:

  “这样,就不吃味了吧?”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脚下一踹大白马让它精神起来,然后先将顾承宴送上马背,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上。

  这个牲畜棚是他专门搭建的,门帘的高度足够,所以只需要稍稍矮身,就能骑马钻出去。

  他们出来之后,小五和穆因早早就各自骑着马等候,瞧见赛赫敕纳跟着两人见怪不怪,对视一眼都在偷乐。

  都是自己的小辈,顾承宴多少有点脸上挂不住,偷偷掐了赛赫敕纳小臂内侧,啐他一句:不要脸。

  赛赫敕纳不以为意,脸哪有老婆要紧。

  四人三马到附近的草原上跑了一会儿,冬日走马很需要骑手的技术,不仅是要看清楚道路,也要懂得应对处理遇到的种种情况。

  也是走到了覆盖深雪的草原上,顾承宴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小狼崽也不仅仅是吃醋,他还在担心。

  由他策马,顾承宴倒可以放松心情,不用时刻紧绷着,甚至能调笑着说两句话。

  “冬日好无聊啊——”

  跑了一阵后,穆因忍不住高声感叹,“春夏秋都有节日,怎么冬天就什么都没有啊?”

  成日对着白茫茫一片的草原,就算是能自娱自乐如穆因,也感受到了无趣。

  虽说可以练剑习武,跟小五、小黑卓他们玩,但他就是觉得蔫蔫的没什么意思。

  “对了遏讫,你们汉人到了冬天都做些什么呀?”

  顾承宴想了想,告诉穆因汉人到了冬天要做的事情可还不少,岁末要洒扫、穿新衣,过冬至。

  “冬至?那是什么?”

  “一个节日,”顾承宴简单讲了中原的二十时四节气之法,“到那日大家都要穿上新衣,吃饺子,有的登高,有的祭祖。”

  穆因想了想,他就知道汉人要过除夕、有新年,放鞭炮的声音很响,有时候他们草原都能看见烟花。

  “这样……”穆因抿抿嘴,觉得没有春节有趣。

  “你要真觉得无聊,”赛赫敕纳打断,“不如跟着特木尔巴根回乞颜部去,也顺便帮我盯着札兰台部的索葛察,看他有没有谎报人口。”

  草原上的赋税好收,但也有难收的地方。

  像是札兰台部这样整个草原都知道它挑起战争的,但具体减少了多少人口,没人知道定数。

  被分派过去的索葛察官虽说和札兰台部并无什么亲缘关系,所在部族也并不算亲密。

  但草原广袤,索葛察来回一趟就要半个月时间,蒙克这人心术本来不正,也不知会不会用什么办法收买。

  “啊……?”穆因当即苦了脸,“好师娘,你放过我吧,我哪里是干这种大事的料子。”

  赛赫敕纳不为所动,冷下脸来挑眉看他,“穆因,你已经不小了,难道一辈子都不当事吗?”

  穆因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可我才几岁……”

  “你师父十四岁下山,用十年时间就帮助一个废物成为了皇帝,”赛赫敕纳很不客气,“你旁白的小五,也就大你一岁,更不用提你的兄……”

  “啊!”穆因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救命啊!师父,你管管师娘,他念经!”

  顾承宴轻笑一声,穆因以为找到了靠山,慢腾腾将自己的双手放下来后,却听见顾承宴开口:

  “是哦,你师娘十五岁就是一方狼王,十八岁就是草原狼主了,穆因,你不小了。”

  穆因:“……”

  小五这些日子在草原,也算是简单学了几句戎狄语,虽说不能做到每一句都听明白,但大致意思能猜。

  他掩口轻笑,偷偷一鞭子抽在了穆因的马屁|股上。

  穆因嗷嗷啊一声,若非是从小骑马很快稳住身形,这下就要被骏马摔下去了,他愤愤瞪了小五一眼,大声嚷嚷着:“你们合伙来欺负我!”

  等他终于控制住了马,顾承宴才笑着说了剩下的话:“小五要回中原,我们是想你帮着送送他。”

  穆因一愣,似乎还没准备好分别。

  他本来兴奋的情绪被这一下砸蒙了,扁着嘴看向小五,“你要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小五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但他到底虚长了一岁,从小经过的历练也比穆因多,所以只是眨眨眼,询问地看顾承宴。

  “到冬天了,”顾承宴还是笑着,“你也该回去看看掌门,看看你师父,大家不还要一起过年么?”

  小五张了张口,现在已经是冬十月末,他快马加鞭从这里赶回去,倒是正好能赶上除夕。

  “可是……”

  小五想到青霜山的来信,想到顾承宴的病,有些不愿意离开草原。

  顾承宴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提那些事,转而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就这么舍不得?怎么你们俩倒闹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小五吐了吐舌头,挠挠头,最后低声应了个是。

  而穆因却明显没能读懂两人眼神中的交锋,只讷讷策马过去拉起小五的手,“小师兄,明年,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小五点点头,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如果师门没有其他任务的话,我会的。”

  穆因有些失落,紧紧攥着他不放手。

  赛赫敕纳嗤笑一声,扬鞭带着顾承宴往前跑马而去,“多大点事,你若想人家,不也可以去中原寻他么?”

  穆因一愣,“真的?!我可以?!”

  中原汉人不是视他们为死敌吗?他过去不会被汉人围起来生吞活剥了么?

  “那不然你师父的额维怎么会出现在中原的?”赛赫敕纳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

  小五也笑了,他反握住穆因的手,用生涩的戎狄语告诉他,“你要来,信,给我,我接你。”

  穆因一下重重搂住他,然后拉着他跑马追上。

  不过因此,穆因也没有再推辞赛赫敕纳分给他的任务——跟着特木尔巴根回乞颜部,然后暗中探查札兰台的索葛察。

  乞颜部很早接受汉文化,所以他们也跟着汉人过春节,特木尔巴根还有一双儿女要照料,所以他要离开王庭回家过年。

  临行前,铁柱过来与顾承宴拜别,也说会帮忙探查边境上的事,以及札兰台·蒙克近日的动向。

  顾承宴点点头,送了他出去。

  没想到铁柱他们离开后没几日,就有鹰讯递回来王庭,说是特木尔巴根听说有一种神奇的药草,能治疗寒疾。

  说是有从西域归来的商人提起,说西域也有坠入冰河后三年卧床畏寒的,后来就是吃了这一味药草痊愈的。

  虽说掉入冰河和顾承宴的症候还是有些差别,但特木尔巴根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悉数写在鹰讯上报上。

  “他说这东西中原汉人也有,算是种传说中的药材,”老梅录拿着信笺,“不知大遏讫知不知道?”

  最近又落了两场雪,王庭外积满了厚厚的雪。

  这样的天气已经不适合跑马,穆因送小五南下后,大白马和白羊都不爱出门。

  顾承宴一个人待在毡包内也是无趣,所以赛赫敕纳就将王庭内的俗务连着老梅录一起打包到他们的毡包内。

  本来应该是顾承宴挪动到金帐比较合适,但赛赫敕纳硬要说他身子弱、受不得风,金帐那边不够暖。

  那担忧委屈的语气,听得老梅录都主动让步,“草原不似中原,没有什么干政那套说法,大遏讫帮忙参详也好。”

  顾承宴:“……”

  他多少是有点佩服小狼崽了,从前老梅录明显还处处拘着他,两人的关系里,也明显处于引导的上位。

  现在也不知赛赫敕纳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老梅录对他如此言听计从,甚至还帮着他违背原则。

  顾承宴叹息,认命道:“那药名是什么?”

  老梅录低头仔细看了看信笺,报出名字:“叫……八瓣重骨莲。”

  顾承宴一愣,愕然地看向老梅录。

  老梅录被他倏然投过来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将信笺递给了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扫了两眼,转头又将信递给顾承宴,“爷爷没念错,就叫这个。”

  顾承宴接过来那信笺,仔细看了两遍确确实实是特木尔巴根的字迹,但内容提到的这东西,却让他敏锐地觉得心惊。

  青霜山那边才得到消息,说找到了杏林陆家的后人,那人就准确地提出了他的病症是应该对什么药。

  而写给小五的信笺上,甚至还提到了这种名字古怪的药——又似重瓣,又似骨生莲。

  而小五、穆因离开没多久,特木尔巴根那边就紧接着来了什么西域的游商,又是寒疾又是灵丹妙药。

  顾承宴摇摇头,“我从未听过这种药材。”

  老梅录没深想,只是有些遗憾,转头就去处理下一摞卷宗,倒是赛赫敕纳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多一会儿。

  虽说是草原王庭,但要处理的事务其实也没那么多,有些琐事也不需要赛赫敕纳亲自定夺。

  老梅录挑挑拣拣,从中择出来一样是斡罗部翟王的鹰讯,算是比较重要的一项:

  “说是为了表达歉意,想要给王庭送些东西,牛羊、马匹,还有金银绢帛、药材和宝石。”

  斡罗部翟王这些年算是深居简出,就算是乌鲁吉他们去到斡罗部,也没见过这位翟王露面。

  大部分的事宜都被交给了朝弋,而剩下对外的事宜全部交给了科尔那钦。

  他对沙彦钵萨都不算多尊敬,如今怎会突然提出要道歉,不用顾承宴皱眉,赛赫敕纳都好笑:

  “就送东西?没有别的要求?”

  老梅录耸耸肩,并没有看到有什么要求。

  赛赫敕纳想了想,送东西倒还好说,只要不弄些居心叵测的人过来,那还要分神防备对付。

  他点点头,让老梅录自己看着办。

  老梅录似乎还想问一两句,但赛赫敕纳为数不多的耐心明显已经耗尽了,转头就去问顾承宴:

  “乌乌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老梅录:“……”

  顾承宴抱歉地看老人一眼,然后指着灶膛上昨日还剩下的东西,“不还有锅子吗?”

  赛赫敕纳想了想,“那我出去弄两只兔子,添一道烤兔肉。”

  顾承宴本想起身跟他一起去,但赛赫敕纳借口外面冷,将他留在了毡包内,自己和老梅录一起搬了东西回金帐。

  等搁下了长条案,赛赫敕纳才突然摁住老梅录的手,“爷爷,刚才特木尔巴根那封信,你重新找出来给我。”

  老梅录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顾承宴畏寒,若真有灵药,那赛赫敕纳是要试一试的。

  他点点头,很快将那信笺拿出来递给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重新看了一遍后塞到身上放着,然后就哼着歌走入茫茫白雪地里找兔子去。

  等他打猎回来,顾承宴也刚好给锅子热上,挑帘进门就能听见铁锅内咕咚咚冒泡的声音。

  除了两只肥硕的野兔,赛赫敕纳还带回来几种野菜,算是冬日草原上的特色,有一种还开着小花。

  从前乌仁娜就跟顾承宴说过,说中原汉人初到草原可能会不适应,上吐下泻都是好的,严重的要生好些日子的病。

  草原人多以肉食为主,中原汉人却总是要讲究荤素搭配,不过水土各异,过一段时间也就能适应。

  顾承宴本来没太在意这件事,直到最近才发现无论是特木尔巴根还是赛赫敕纳,他们都在这方面照顾着他。

  昔年铁柱会专门走远去河里捞水荇,如今赛赫敕纳也会在冰天雪地里用他的狼鼻子找到野菜给他。

  顾承宴看着小狼崽,突然一笑,伸手探向他前襟。

  他这动作突兀,赛赫敕纳当然没能躲过,所以刚才从老梅录手中讨来的那封信笺,一眨眼的功夫就落入了顾承宴手中。

  “乌乌你……诶?!”

  赛赫敕纳都来不及脸红,就看见顾承宴毫不留念地将那信笺整个塞进了火塘中。

  他没能抢下来,只能眼巴巴看着灶膛里的火。

  顾承宴瞧着小狼脑袋、尾巴都耷拉下来,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地给他抓过来坐坐好:

  “这么明显的陷阱,你狼王的敏锐呢?”

  赛赫敕纳眼珠一转,忽然挑眉明白了什么,然后他眯起眼睛,拖长声哦了一声:

  “好哇!乌乌你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