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牵起赛赫敕纳的手, 拉小朋友一样笑盈盈给人领会了毡帐中。

  轻轻一掌将人推坐到炕上,他自旋身去灶膛边端回来了小狼崽新制的牛乳果茶,一边倒一边与人讲:

  “西域诸国不满康居暴|政已久, 这回不过是借着诺拉夫人发难,众人才趁势而起。”

  赛赫敕纳双手捧着小被子,仰头像看天上神仙一样看着顾承宴,“可……”

  他想问顾承宴是怎么料定诺拉夫人就一定会按照这个计划走, 但想了想又红着脸低下头:

  来草原之前, 顾承宴是国师, 自然算无遗策。

  顾承宴低头饮了一口杯盏中的牛乳茶,伸出舌头舔吮去唇瓣上的残渍, 才伸手抓了小狼崽的下巴:

  “别瞎想, 我不是正要讲给你听么?”

  被看穿的赛赫敕纳飞快地眨眨眼,然后丢下手中的杯子,将脑袋整个埋进顾承宴胸膛。

  顾承宴揉揉他蓬松柔软、吸饱了太阳光的温暖卷发, 搂着人从他买下的那本波斯书讲起。

  本来顾承宴一直在想要如何“守成”的关窍:

  攻打康居不难, 挑唆其他归属于康居的小国起来作乱也不难, 难的是如何帮助诺拉夫人守住伊列国。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伊列国的疆域之下藏有金铁矿脉, 必然引起周围大部落、大国的征伐。

  今日没了康居, 明日还会有斡罗部,甚至于是其他西域境内新崛起的国家。

  伊列只有自己强大、立威, 才能让这些觊觎他们国家财富的人望而却步, 不再莽撞攻城。

  通过科尔那钦在王庭的行径,顾承宴确信——斡罗部筹谋数日, 并不能接受自己接二连三的失败。

  所以,如若诺拉夫人直接宣布要“投奔”、“归属”于康居, 他们必定会沉不住气、撕破脸与伊列开战。

  只要是斡罗部先撕开这个口子、率先发兵攻打伊列,那就等同于自毁长城,将他们多年来对伊列的暗中资助行为毁于一旦。

  即便斡罗部沉得住气,经历王庭意图夺孩子一事,顾承宴相信诺拉夫人会看破斡罗部的本性。

  往后,也一定不会和斡罗部继续亲密无间下去。

  “那……”赛赫敕纳想了想,“诺拉夫人是怎么做到的?她的伊列国也才那么几个人……”

  若伊列真有能跟康居抗衡的军队,何必不远万里来到草原王庭求援。

  “关窍,自然就在那三百坛马奶酒上呗。”

  顾承宴将茀林国那个远古传说讲给赛赫敕纳听后,又道:“夫人扬言是三百坛马奶酒,康居人自负,自然不会一一打开检查。装酒的坛子用最大的那种酒缸,里面足够藏一个人。”

  赛赫敕纳眼中精光一闪,“所以,三百坛马奶酒里,装的都是伊列国武士?!”

  顾承宴拍拍他脑袋,戏谑一笑,“哦,原来不是小笨狼啊?”

  “……谁笨了,”赛赫敕纳咬他手指,“明明很聪明。”

  聪明到早早拐了漂亮乌乌当媳妇,瞧瞧,现在的种种情境,根本都是他赚了。

  三百伊列精锐披甲持枪,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装马奶酒的酒缸里,然后由欢天喜地、毫无戒备心的康居人运进了自己的皇宫里。

  而康居国王向来自负,听闻诺拉夫人要嫁给自己后更是大宴宾客,西域大大小小的国君都收到了他的请帖,也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心悦诚服。

  “再往后,我猜——是诺拉夫人巧妙示弱,让康居国王毫无防备地跟着她来到隐蔽处,然后就被那些武士给直接杀了。”

  “嗯,”赛赫敕纳歪着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继续道,“因为是新嫁娘,所以没人会去打扰探查?”

  “然后诺拉夫人就顺利脱身,直到康居国人发现康居国王的尸身,然后西域由此大乱。”

  原来是这样,赛赫敕纳点点头。

  不过,就因为一本书?

  顾承宴瞧着他蓝眼睛里面一闪而过的疑惑,笑着抓抓他的下巴,“自然还有阿丽亚的缘故。”

  赛赫敕纳一听到这名字都撇了撇嘴,最后小声咕哝了两句,才重新将脑袋枕到顾承宴胸腹上。

  “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赛赫敕纳才不会告诉顾承宴,他就是觉着,乌乌挺关心这个女奴。

  真不知道蒙克是安排这姑娘来诱惑他的,还是故意去勾搭顾承宴的。

  唉,生气,但不能说。

  顾承宴见他不愿讲,便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当做是安慰,“斡罗部经历此事,肯定备受打击,但也不得不防。”

  这一点赛赫敕纳知道,狼族最是记仇,不会被一次两次的失败打倒,一定会想尽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就像他和雪昆当年找那头棕熊寻仇一样。

  两人在毡帐内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又扑扑传来鹰隼振翅的声音,同时,老梅录也在外喊了主上。

  “何事?”

  “附近几个小部族的首领带来了贺礼,还要请您过去相见呢。”

  赛赫敕纳点点头起身,而顾承宴也同时跟在他身后,手指了指毡帐外的鹰架:“我去取信。”

  王庭内的鹰隼很多,有专门联络十二翟王部落用的,也有发报狼主九旒令的。

  近日顾承宴和青霜山的小五联络,也是借用了王庭一只纯白色、额头上点有黑红翎毛的游隼。

  王庭的游隼经过训练,能辨人识物读色。

  小五一路风霜,倒是今明两日就能到达王庭,他的字迹比之三年前要工整许多。

  顾承宴看完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

  而那边赛赫敕纳钻进金帐,周围微风鼓动暑夏的毡帐猎猎作响,敖力带领王庭勇士正在布置各色彩绸。

  附近部族的许多姑娘们都跟着过来帮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采摘鲜花就是坐着编络子。

  她们瞧见顾承宴都会行礼、笑盈盈喊他大遏讫,脸上见不到一点儿别扭神情,十分坦荡诚挚。

  再远些,在王庭圈围的东南侧,阿利施翟王则是带领部族的勇士们在准备祭祀的牲畜、宴请的食材。

  巴剌思翟王被分配安放坐席、准备篝火,所以若在王庭看见一群拉着板车的勇士,那必然是去砍柴的巴剌思人。

  整个圈围忙忙碌碌,倒显得顾承宴无所事事,他看了一会儿,往回走了走,正瞧见毡帐后的草坪上——

  阿丽亚哼着不知名的波斯歌谣,身后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女孩,手中都拿着一把把花束。

  褪去那身轻薄紧|致的衣裳,现在穿着戎狄宽大毡袍的阿丽亚,倒显得更自信而明艳。

  顾承宴微微笑了笑,回首,却正巧瞧见另一个金发姑娘紧紧咬着下唇、嫉妒又怨恨地盯着阿丽亚。

  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姑娘愣了愣,突然哼了一声、一抹脸掀帘子钻回了她身后的毡帐。

  那毡包色白、镶嵌金边,顾承宴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大萨满的居所,那么这姑娘……就是蒙克送的另一个女奴了。

  他挑挑眉,人贵自救、人贵自重。

  阿丽亚今日所得皆是她自己拼出来的,如是迈不出那一步、心境不发生改变的话,救了也是白救。

  不过……

  顾承宴想了想,还是迎着阿丽亚走过去,提醒她要小心大萨满身边的姑娘。

  阿丽亚神色微变,点点头谢过顾承宴。

  下一瞬,顾承宴却被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们围住,“遏讫遏讫,听阿丽亚姐姐说你比她还厉害!”

  “你会舞剑是不是,之前你在这片草坪教了一个大哥哥,我们都偷偷看见过!”

  阿丽亚脸上有点热,害怕孩子们吵着顾承宴。

  但顾承宴瞧着这群小姑娘,脸上并未出现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反而轻轻摸了下其中一个女孩的小辫子:

  “习剑辛苦,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

  小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个大胆的红着脸开口道:“我们不怕辛苦!”

  有一个开口这么说,其他小孩也是纷纷开口表态,说明她们想要变得厉害,想要像阿丽亚一样去摔跤。

  其中有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看着比其他女孩要大些,她更是点点头站出来:

  “我、我有个姐姐,她本来是,是说好了一门婚事的,但——但后来在送亲路上被人,被人抢了婚。”

  其他女孩都停下来,目光一致地看向她,而顾承宴也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姑娘得到鼓励,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也就说得顺畅多了:

  “本来草原上被抢婚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姐姐和抢他那人成婚后没多久,那个部族就遭遇了劫匪。”

  “姐姐被劫匪抢走,一个多月后才重新被救回来,之后姐姐就怀孕了,虽说生下的是男孩,但很多人都怀疑那孩子的出身来历……”

  顾承宴皱皱眉,想起沙彦钵萨和斡罗·清朵,当年这位清朵遏讫不就是怀着身孕嫁给了狼主。

  生下来的那位,还曾经被沙彦钵萨封为特勤。

  顾承宴摸摸小姑娘的头,“无论什么出身,都是腾格里的孩子,不是你姐姐的错。”

  小姑娘点点头,“是呀,可是那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一直需要吃很多药……”

  小部族没有那么多钱财能去换药,一两回还好,三回四回就会显得累赘。

  “姐夫一开始还和姐姐商量,说要不给孩子送人,左不过是山匪的儿子,但姐姐却坚持不让,一来二去就发成了争吵……”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看来贫病夫妻百事哀这道理在中原、草原都是一样的。

  小姑娘低下头,默默说了最后一句,“之后姐姐就抱着孩子走了,几个月后被发现时……是摔在了一条干涸的河道里。”

  那时正是夏季,草原牧民都在忙着放马、准备过冬的吃食,夫家发现人不见了也只以为她是负气回娘家。

  等察觉不对去找时,人已经躺在干枯的河道里发烂发臭,因为河道隐蔽,暂时没被野兽发现。

  夫家因此指责是女人行事背弃了上天,因而死后长生天才没有派出使者来接她走,甚至孩子也是不详。

  “所以我想……”小姑娘嗫嚅着,“要是姐姐当年能有一技之长防身就好了,我不想像她那样。”

  周围的小姑娘们听了都有些戚戚然,可见这样的情况在草原上并不鲜见。

  顾承宴蹲下来,取出自己的巾帕擦掉小姑娘脸上挂着的泪珠珠,“习武练剑,包括摔跤……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过几日有个哥哥要来,请他教你们好不好?”

  小姑娘唔了一声,茫然地看着顾承宴。

  倒是阿丽亚明白过来,她给最前面两个孩子圈过来,捏捏她们的小鼻子,“过几日遏讫就要成婚啦!你们别缠着他闹了!”

  小姑娘们啊地一声恍然大悟,纷纷嬉笑地看向顾承宴,一个劲儿地对他说着恭喜。

  而顾承宴只是变戏法一样将自己的巾帕叠成一朵花,送给了那个念着自家姐姐的小姑娘。

  与阿丽亚作别,看着她带着这群小姑娘们走远,顾承宴才低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淡。

  他不是不想答应,也不是为着所谓大婚。

  只是——

  顾承宴脚步有些沉重,迈进毡帐后径直走向了那口大箱子,然后从底部翻出来了他的药匣。

  药匣中仅剩瓶药,看着那空荡荡的匣子,顾承宴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才慢慢给匣子收起来。

  赛赫敕纳带着敖力进来,端着好几个箱子,大多是附近小部族找来送给狼主和遏讫大婚用的贺礼。

  寻常的玩意儿赛赫敕纳就交给老梅录入库,他挑着新鲜好看的几样带回来,要给顾承宴看:

  “乌乌你瞧!”

  顾承宴调整好情绪转身,愕然地发现敖力他们端着的箱子上,竟然平放了一把七弦琴。

  所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注]。

  他倒没想到草原上还能有琴。

  敖力他们平稳地将箱子搁到地上,顾承宴走过去、轻轻播弦两下——应是许久未用,弦已不调。

  但琴身保存完好、琴弦也没有崩断,大概是戎狄人买回来做装饰的。

  “哈察克族长说是他阿塔传给他的,瞧着应该是汉人的东西,所以就想着送来给你,乌乌喜欢不?”

  顾承宴点点头,双手抱琴而起,“替我谢过他。”

  他爹惊才绝艳,道法、剑术皆是江湖上一绝,旁人只知他们青霜山的剑法独步天下,却不知顾驰也弹得一手好琴。

  乌仁娜年轻时,曾不止一次地同顾承宴开玩笑,说他爹若是不做大侠,定然是个江南的纨绔公子哥。

  每日流连烟|花水巷,弹琴饮酒、作词写歌。

  顾驰每次都要奋力争辩,但乌仁娜就是故意要说,然后拉着顾承宴挡在中间,与顾驰逗乐起来。

  顾承宴挑了挑琴弦,转轴拨弦后,冲毡帐内一直瞅着他的几人笑了笑,“弹一曲给你们听听?”

  赛赫敕纳眨眨眼,本想将敖力等人给赶出去,但想到声音是拦不住的,只能悻悻作罢。

  即便是敖力他们退远了,王庭里面还有这么多人,哪里能阻拦得过来。

  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顾承宴勾了弦,指尖流动随意弹了首流水歌,轻快的曲调声和草原上悠扬的马头琴很不一样。

  赛赫敕纳几人屏息凝神,从没听过这样的乐章:

  像是奔涌的钦那河,又好像是雪山上咕咚冒泡的温泉,或者是汩汩流淌的溪水。

  一曲终了,顾承宴平放双手摁住琴弦:

  “……许久没弹,是有些生疏了。”

  但赛赫敕纳却摇摇头,快步上前后圈住了顾承宴,敖力等人连忙后退出了毡帐,不好打搅。

  “乌乌弹的好,就可惜——”

  “可惜什么?”

  “这样好的曲调,应该让它们也听一听的……”赛赫敕纳的下巴搁到了顾承宴的肩膀上,声音很闷。

  “……他们?”

  顾承宴奇了,小狼崽素来小心眼,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竟是提起来主动想要与人分享了?

  “就……我的族人啊,”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小狼他们。”

  他不提还好,一提,顾承宴的神色更加黯然,他记得小狼和那头大白狼最后来与他告别时依依不舍的模样。

  “那……”

  赛赫敕纳摇摇头,“狼群不会冒然离开自己的领地、熟悉的环境迁徙到这么远的地方。”

  “而且虽然小狼是草原狼,但它从小生活在极北,王庭的草场并不适宜它们生存。”

  顾承宴便闭了口,他本来是想问,赛赫敕纳或许可以邀请小狼他们来王庭——

  草原上不是有那么个传说么,说只有真正的狼主才能统驭万兽、召唤狼群。

  他的时间不多了,剩下三瓶药也就足够他撑半年时间,再往后毒发只能硬撑着,估计也活不过一年时间。

  若他离世,小狼还没能坐稳这狼主位……

  顾承宴闭了闭眼,在心底默默长叹一声。

  赛赫敕纳不知他心中这些计算,只是突然开口做出承诺,“等王庭的事情定下来,乌乌我们就回家。回雪山、回极北草原去,和我们的族人在一起。”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了唇瓣,才没让身体隐约的颤抖出卖自己——

  抛开种种不谈,他也想回去。

  回到极北草原,回到那个被狼狼环绕、每天都能看见小家伙们呆傻可爱向他讨要吃的的神态动作表情。

  极北的天虽然冷,还有白毛风,但那湛蓝澄碧的颜色,像极了他初见小狼那日,他眼底璀璨的光晕。

  顾承宴不好回应,只能拍拍赛赫敕纳的手,用脸颊蹭了蹭小狼崽的脑袋。

  ○○○

  半日后,小五到了。

  他身后跟着辆草原上的牛车,远远看见顾承宴就一跃下马,疾速施展轻功飞向顾承宴:

  “师叔——!”

  见他整个人在草上飞,前来迎接的王庭勇士们都惊呆了,颇有几分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汉人青年。

  顾承宴离京和亲时,小五刚满十三,如今过去四年时光,他也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

  “师叔,师叔你还好吧?”小五扑过来给了顾承宴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就拉着他双臂上下打量。

  与小时候不同,小五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许多,若说从前只是个热情莽撞的男孩,如今确实是长大了:

  个头变高,可以平视顾承宴了。

  “我挺好的,”顾承宴眨眨眼,翻手将自己的双腕挣出来,“倒是你,这一路辛苦。”

  “嘿嘿,不辛苦不辛苦,师祖把这差事一说,我就快马加鞭来了,还有那些东西,都是师祖、师父和师伯他们带给你的!”

  小五擦了把脸,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位赶车的车夫,车夫愣了愣,突然跪下磕头。

  小五被吓了一跳,“哎唷!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草原大多以物易物,甚少用银子、金子支付。

  小五雇佣这位看着是小部族的人,大抵从没见过这样一趟帮忙运送就能得到一锭银子。

  顾承宴笑,用戎狄语解释了几句,“先生之后若无事的话,就留下来一同参加宴席吧?”

  车夫跪在地上,更是不敢起身,慌慌张张闹得脸都红了,“我、我……大遏讫……”

  顾承宴觉着好笑,回头唤了声:“敖力。”

  敖力便了然上前,亲自扶了那位车夫起来,然后领着人去找了客帐住下,并吩咐王庭其他人等善待之。

  赛赫敕纳今日在王庭与老梅录商议十二部翟王过来的座次安排,并没有第一时间过来。

  所以顾承宴迎了小五,就给小孩领回了毡帐,“掌门他们还好么?皇帝没有为难青霜山吧?”

  “都好都好!”小五一进毡帐就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皇帝?哼,他哪有空管我们呢!”

  在初始那阵好奇劲儿过去后,小五瞥见炕上堆着两个枕头,周围一圈还有许多明显偏大的皮靴,眼神便警惕起来——

  顾承宴忙着取茶盏出来想给小五尝一尝赛赫敕纳专门做给他的牛乳茶,便没注意小家伙的眼神:

  “皇帝怎么了?”

  “您还关心他呢?!”小五高声叫起来,“他那样辜负你!简直是个大坏蛋!”

  ……辜负?

  顾承宴噎了噎,险些咬着舌头:这孩子,用的什么词?怎么就论到辜负了。

  “尝尝,”他拿着牛乳茶转身,递给小五,“这是你……‘婶子’做的。”

  小五接过去,本来兴奋地要喝,可眼珠一转却倏然瞪大,“啊?是婶子?!”

  顾承宴:“……”

  小五生于市井,在许多事上比成人都还明白得多,尤其是看见他眼里的戏谑,顾承宴就明白:

  这小子分明是想歪了。

  偏他不好解释,只能咬牙认了:“喝你的茶,哪儿那么多话?!”

  小五闷闷笑,又将目光落到了炕边一双羊羔皮制成的睡鞋上——裁剪粗糙,明显不是中原的手艺,但却是中原的造型。

  仰头大大灌了一口手中的牛乳茶,小五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哇!”

  “好喝吧?”顾承宴笑,眼中尽是骄傲。

  小五拜入青霜山时,顾承宴已经跟着凌煋下山,多年辗转、能回到师门的时间并不算多。

  不过小五算是从小听着顾承宴、顾驰的事长大,对前任掌门和这位小师叔心里是充满了崇敬。

  “那鞋子……”小五扬扬下巴,指着炕边的睡鞋,“也是我婶子给你缝的吧?”

  顾承宴看过去,还没回应,小五就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牛乳茶,砸吧砸吧嘴:

  “那婶子挺贤惠的,对你也挺好。”

  看得出来,这屋里有许多汉地才有的东西,比如衣箱上放着的一架古琴,还有西窗下的书案、笔墨纸砚。

  若只是倾慕容色,断不会用心到这样的地步:还亲自替他制作睡鞋、研制牛乳茶。

  顾承宴:“……”

  “啊,对了!刚才师叔你问皇帝,”小五啧啧摇了摇头,“他啊,最近还真是倒了大霉——”

  凌煋娶了泥腿子将军的女儿萧氏为皇后,又把京中高门沈家的女儿封作贵妃。

  此举引得沈宰相和京中高门十分不满,表面上做不得什么,却内里让沈贵妃务必争气——

  后宫的恩宠要紧,但子嗣更要紧,谁能率先一步生下皇嗣,将来的地位也更稳固。

  于是皇后和贵妃在后宫里明争暗斗,沈氏出身高门、又是从小见惯了父亲手段,自然是略胜一筹。

  皇后是将门女,没那么多腌臜心思,回回争锋竟然都是萧氏吃亏。

  “反正最后是沈贵妃有孕,但不知怎么的,却在皇后的宫里摔了一跤,导致小产,沈相联合群臣进谏——让皇帝一定要严惩皇后和萧家。”

  顾承宴挑挑眉,这倒像是沈家会做出来的事。

  “狗皇帝哪里会干呢?他联合萧家就是不想被京城高门掣肘,所以不过小惩大诫就算完了。但沈相他们咄咄逼人,后宫不成就转向了边境的屯田——”

  “我前几日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听说有言官奏报,说是边境的几个屯兵有贩售私盐、中饱私囊之过。”

  小五幸灾乐祸,“反正啊,他现在是后宫里一团乱麻,前朝糟心事一堆,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活该!”

  顾承宴忍不住笑,在心里评价一句:操之过急。

  凌煋从前就有这个毛病,只是之前他多少会劝两句,如今凌煋身边都是如皇城使那般毛病的人在——也确实该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行了我们不提他了,给我讲讲山上的事吧?”顾承宴拍拍小孩的肩膀,“我们出去说。”

  小五本来都点了点头了,但半晌后却突然啊了一声,“为啥?不能在这儿说?”

  顾承宴咳了一声,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你“婶子”爱吃醋,你黏着我说这说那,我晚上要倒霉。

  只能神神秘秘诓了小五,“人多口杂,有些要紧事想要问你。”

  小五虚长了个子岁数,顾承宴一说他就上当,连忙压低声音,“好好好,走走走。”

  顾承宴瞧着小五有趣,想了想,还是偷偷抓了包赛赫敕纳给他做的酥饼子藏在袖子中。

  叔侄俩挪步,走到了远离毡包的一处开阔草场。

  ——这样选择,一则是为了圆刚才的谎,二来赛赫敕纳找过来,也方便顾承宴及时改变话题。

  一到地方,小五就开始讲青霜山上的事——掌门去参与了两次武林盟的集会,山门又开宗收了许多弟子。

  “师父闭关了,倒是师伯又收了好几个小弟子,其中有个很出挑的姓息,连掌门都看好他的天赋。”

  “至于……”小五想了想,“师叔你担心的那些事,没有,皇帝还不敢对青霜山怎么样。”

  “你想呀,百姓又不是瞎子,当年是我们青霜山收留了他,然后又是我们青霜山的弟子助他夺位,哼,他对付我们,就不怕民心尽失么?”

  顾承宴知道这道理,他只是不相信凌煋的品行。

  从前世的经验来看,凌煋疯起来可是什么都能干、都敢干,对他都敢下手,何况是青霜山。

  “还是提醒掌门,不要掉以轻心。”

  “是啦,知道啦!”小五嘿嘿笑着,没心没肺往前跑了几步,“倒是掌门问呢,想知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打算长留草原了?”

  他转过身来、倒退着走,“都邀请我们来参加婚礼了,往后是不是我们都可以来草原看你?”

  顾承宴瞅他一眼,咳咳两声,“再说。”

  小五没往深处想,只又转身感慨整个草原的广袤、天空很蓝、云朵很厚,还有那么多成群的牛羊。

  只可惜他到王庭的时候已经是九月,附近的草枯黄了大半,没能够看见那般连片的翠绿草毯。

  “那——”小五停步、歪歪头,“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吗?作为‘娘家人’。”

  ……什么破孩子。

  顾承宴扯了一根草杆子扔他,“好好说话!”

  “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小五稳稳地接住了那根草杆,然后抬手做了个挫剑式。

  顾承宴没多想,只继续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有什么需要的王庭自然会准备,不用你操……喂!”

  小五玩心大起,突然以那草杆为剑,直朝他面门袭来,若非顾承宴身法还在,就要被戳中了。

  抬手弹了弹那草杆,顾承宴眯起眼睛:“皮猴子,是不是讨打?”

  小五素日玩心大,但也心细如发,他本来就是剑修,手里只要拿着和剑差不多的东西就会想来两手。

  青霜山上的其他弟子也经常这么过招,就算是打扫山门的小弟子,也会在办完了今日的活后用笤帚过两招。

  虽然被掌门看见会被骂,但大家都是默认会这么办的,从前他也这么和顾承宴闹过。

  挫剑式和直剑平扫是最基础的剑招,他也没用什么力,可顾承宴反应迟滞,最后那下明明是堪堪避开。

  而且小五抬头,眼神锐利,顾承宴虽是在训斥他,但眼神躲闪,似乎隐瞒了什么事。

  若换在三四年前,小五肯定会开口追问个不停,让顾承宴说出来事情的真相,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

  他突然又拔了一截草杆,在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时动手起势,“师叔接招!”

  “喂你!”顾承宴尽力避了,青霜山的身法轻灵,只要记着步伐还是能比平常走快上许多。

  而且小五的剑招他大多知道,看他起手就知道他是什么动作,所以还能勉强避开:

  “你小子,怎么还犯起浑来,还不快停——!”

  小五接连试探了两下,很快就看出来顾承宴没在用内劲,或者说——他的内劲消失了。

  内劲消失等同于习武之人被废了武功,他脸色大变,忍不住唤了一句:“师叔你!”

  顾承宴本就躲得狼狈,叫他这么突然大声一唤,脚下便错了步,直接被草茎绊了一下摔跌在地上。

  “师叔——!”小五吓坏了,连忙扑过去想扶。

  结果还没伸出手,就感觉到一阵疾风扑向身后,他反应迅速,连忙往旁边一个翻身躲过。

  嗖地一声,箭簇深深扎入了草地,箭杆没入泥地三分之一。

  小五愕然回头,本以为是什么草原上的刺客杀手,回头却看见一个满面怒气、头发卷曲蓬松的蓝眸青年正在朝这边走。

  不等小五开口,他就俯身将顾承宴扶起来,还替他贴心地拍去身上沾染草屑和泥土。

  “你怎么来了?”顾承宴有点尴尬,自己转身拍了拍,结果赛赫敕纳直接拔出了随身猎刀对准小五。

  “诶?”

  小五一愣后,双脚一蹬,也沉下肩膀做出了准备亮剑的攻击动作。

  眼看两人就要一言不合打起来,顾承宴连忙转身挡在中间,“这是我小师侄,刚才我们闹着玩呢。”

  赛赫敕纳抿抿嘴,瞪着小五,湛蓝的眼睛里全是杀意,看得小五都有些后颈子发凉,觉得自己是被野兽盯住。

  挠挠头、他连忙收势举起双手,顺着顾承宴给他的台阶就下了:“婶子,好婶子,我们真是闹着玩的。”

  赛赫敕纳愣了愣,他还没听过“婶子”这种称呼。于是低头,询问地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眨眨眼,“……就说你是我媳妇儿。”

  哦,赛赫敕纳了然:又是个和穆因一样的家伙。

  他哼了一声,还刀入鞘,一把就将顾承宴抱起来,大踏步地往毡帐赶,“今天有部族送来了小羊羔,我们吃烤羊好不好?”

  小五跟着在后面追了两步,想想还是觉着后怕,便干脆住了脚步,等他们走远了,自己才讪讪跟上去。

  不过,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小五会找到答案。

  他没事人一样晃浪回毡帐,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就瞧见顾承宴被他那位“婶子”压在炕上玩亲亲。

  草原戎狄果然是草原戎狄,一股子使不完的蛮劲儿,他看着小师叔的嘴巴都肿了、红艳艳的。

  而且眼睛边一圈都红了,看着很好欺负的模样,小五还从没见过顾承宴这样,一时有点看呆了——

  他倒不是穆因,会不知道这事是两情缱绻,但还是多少有点担心顾承宴的身体。

  师叔没了内劲,这些年伤病不断,也不知道在草原上过得好不好。

  小五收回脑袋,仔细回想了一番刚才见到的顾承宴——师叔的气色看着倒还好,眉目舒朗似乎心情也不错。

  他在心里松了半口气,正准备自己找个地方逛一逛,身后就传来了顾承宴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五进来。”

  小五一僵,只能原地一个转身摸进毡帐。

  他看眼赛赫敕纳,发现他根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只认真在翻弄灶膛旁边的瓶瓶罐罐。

  顾承宴对小五招招手,“今晚我们吃烤羊。”

  小五还没吃过草原上的烤羊羔,眼睛登时亮了,结果还没兴奋地说出半句话,身前就投下一片阴影——

  赛赫敕纳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他身后,面色阴沉、居高临下,一双蓝眼睛深邃得像是在酝酿风暴的深海:

  “以后想玩摔跤就来找我,乌乌身体不好,别缠着他闹。”

  顾承宴:“……”

  小五眨眨眼,挠挠头,讪讪应了句好。

  而又在电光石火间,想到——原来狼主知道他师叔身体不好?那内劲的事,是不是可以问他?

  顾承宴横了小狼崽一眼,其实小五就小赛赫敕纳一岁,这两人怎么刚见面就乌眼鸡似的。

  “都说了他不是故意的……”扯扯小狼崽袖子,顾承宴放软了声音,“不生气啦。”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根本不管小五还在场,转头拿着木制的锅铲就挥舞起来:

  “还说是你的晚辈!还说你们中原汉人是礼仪之邦!哪有这样给长辈打翻在地上的!”

  他语速飞快,顾承宴都险些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眨眨眼更小声地分辨:

  “都说是我自己绊的。”

  “那不是他吓的吗?”赛赫敕纳声音拔高。

  顾承宴还从没见过小狼崽发这么大脾气,再说他没觉得自己受多重的伤了,顶多算摔了个屁|股墩儿。

  ……看来是刚才的亲亲没哄好,无奈,他只能给小狼崽拽下来,凑到他耳畔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

  赛赫敕纳本来板着脸,结果顾承宴越说、他的眼睛越亮,最后甚至脸上都升腾起了红云:

  “那就这么说定了,乌乌不许骗我。”

  顾承宴耳根也烫,但他今日是散发,能将耳朵藏在头发里,所以表面上很镇定:“嗯,一言九鼎。”

  倒是在旁被迫围观了全程的小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只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道清心咒: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等了一会儿身后没声儿了,内劲让他感觉有人靠近,才睁开眼,赛赫敕纳就给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

  “小……西矣?小五?”

  西矣是戎狄语里第五、数字五的发音。

  小五连忙点头,“婶子您吩咐!”

  赛赫敕纳重重压了下他的肩膀,“听乌乌说你们从前在青霜山上人人都是要帮厨的,所以来帮我杀羊?”

  “他哪会……”顾承宴想拦,但说了半句,就被赛赫敕纳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

  好吧,小狼崽生气了,只能顺着他。

  而赛赫敕纳搂着小五大踏步走出毡帐后,就带着人来到了后院捆好的小羔羊处,开始动作。

  小五还当真以为他是要自己帮忙,傻乎乎等了半晌后,见赛赫敕纳给小羊放倒了都没吩咐他,才问了句:

  “婶子,我要做点什么?”

  赛赫敕纳抬眸看了他一眼,小五敏感地察觉到,这位狼主在毡帐内外的情绪和表情完全不一样。

  毡帐内好像……更幼稚些。

  “不是你,有话想问我么?”赛赫敕纳撩起眉眼,看着他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