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愕然。

  赛赫敕纳跟变了个人似的, 手下动作利落毫不犹豫,薄如蝉翼的小刀贴着小羊羔颈侧的破洞剥皮。

  他手指游走,没一刻停留, 几乎是用不上小五帮他什么,就将一张完整的小羊皮拆出。

  “刚才不是有话想问我?”赛赫敕纳将翻转的羊皮挂到一旁的桩子上亮着,然后抬手甩了甩刀上的血。

  ——眼珠骨碌碌转,又看着他表情那样丰富。

  从前小狼每回想要从他这讨吃的, 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用上眼看他, 头低着、屁|股撅高慢慢凑过来。

  小五缓了缓神, 总算明白了:他婶子根本就是在他小师叔面前故意装乖!

  “……也没什么,”小五放松下来, 挠挠头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 “就想问问婶子,你知不知道师叔他的内劲是怎么回事?”

  反正都说开了,小五也没瞒着, 将他之所以会突然对顾承宴出手的原因都说了一道。

  孩子心里也愧疚, 说完还站起身郑重地向赛赫敕纳道了个歉, “我真不是有意要吓小师叔的。”

  “……内劲?”赛赫敕纳面上表情变也未变, 但握刀的手却渐渐收紧了。

  “嗯啊, 我们是习武之人嘛, 从小养生练气,就会有内劲, 武林里有些名家宿儒, 据说还能靠内劲延年益寿呢!”

  “所以你刚才出手试探,就是觉着乌乌没内劲了?”

  小五点点头, 叭叭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全数与赛赫敕纳倒了个干净:

  “小师叔是他们那一辈的佼佼者,天赋和剑法都在我师父之上, 若不跟那狗东西下山,他肯定要继任掌门的!”

  “而且先掌门留下的剑法,只有小师叔练到了第六重,至于最高层的神仙境界……怕是要等机缘。”

  赛赫敕纳若有所思,半晌后才继续动作掏出小羊的脏腑,“那……没有内劲会如何?”

  “会身体虚软、浑身乏力?”小五神情低落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试过,但听师父他们说——形如废人、生不如死。”

  滋地一声,小刀突然从小羊的背部扎穿,鲜血溅出来飞了老高,吓得小五一下从青石上弹起来。

  “……”赛赫敕纳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那怎么会内劲全无?”

  “嗯,这个嘛……”小五托腮想了想,“可能是被仇敌点中死穴废了武功?也可能是被师父逼迫散了功?或者是叫人下毒、自己走火入魔之类的……”

  顾承宴性子稳重,带着穆因习武练功都是循序渐进,甚少有急功近利的时候。

  至于师门……

  顾承宴给他讲的青霜山,是个连他听了都会心生向往的好地方——那必然不会是有师父逼迫。

  何况顾承宴的师父就是他的爹娘,哪有爹娘会对自己亲生儿子下这种狠手。

  所以剩下的……

  赛赫敕纳捏紧了刀柄,胸膛起伏两下后,翻腕将那柄小刀叮地一声钉到了挂羊皮的木桩上。

  那个木头桩子是用十年的柏树做的,少说跟小五的腰一样粗,小刀竟然整个没进去、仅剩下刀柄在外头。

  小五接连吞了两口唾沫,眼睛飞快眨动:

  完了,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赛赫敕纳俯身,将准备好的调味料涂抹进羊腹,然后又在小羊羔的肚子里塞上一些薯蓣和香茅草。

  然后,才找了王庭的大厨将小羊羔抬走。

  “烤的时候在下边儿垫些芭蕉叶,勤看着点儿火,不许烤焦。”

  “是,主上您放心,我一定亲自看着!”大厨再三保证,才乐呵呵带着弟子们端走了小羊羔。

  ——刚才他就站在这儿偷师了半晌,才知道原来主上烹制烤羊羔的时候还有香茅草这么一道秘诀。

  等大厨走远了,赛赫敕纳才抄起旁边木桶内的凉水洗洗手,拍拍小五的肩膀道:

  “乌乌在中原都有些什么仇敌,分别姓甚名谁叫什么、做什么事儿的,你都与我详细说一说。”

  提这个,小五瞬间就来了兴致:

  他小师叔就是脾气太好了!哪能让狗皇帝那样起伏!

  “这头一个就是……”小五高声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警觉地看了一眼赛赫敕纳:

  “我说婶子……你、你不会是要找他们寻仇吧?”

  赛赫敕纳丢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嘿嘿,那什么……”小五讪笑两声,“就……就您要寻仇,不就是要挥师南下攻锦了……吗?”

  他吐了吐舌头,“我这么告诉你,是不是……是不是给中原百姓直接拖入了战争之中啊?”

  赛赫敕纳:“……”

  不过虽然小五没说,但赛赫敕纳也懂了,伤害他家乌乌的,是汉人的皇帝。

  见他不答,小五沉吟片刻后,突然一砸拳,“算了!告诉你就告诉你!就算你不找他寻仇,他这样折腾下去,迟早还是有战争!”

  凌煋急功近利,挑动累世公卿和边境将领对立,京中高门早对此不满,而边境民心不安。

  皇族之中,也有许多不安分的暗中筹谋征兵,想要寻个办法对抗凌煋,只怕往宫中派刺客、杀手也就在旦夕之间,往后,更有揭竿而起的可能。

  与其到时候天下大乱,倒不如一战终结凌煋这狗东西,百姓还少受几年苦。

  小五叹了口气,他就算不说,赛赫敕纳也会打听到的,昔年顾承宴被派和亲,民间就已经物议如沸了。

  “唉……小师叔和那狗皇帝的孽缘,可就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喽——”

  他从昔年凌煋逃难来拜师开始讲起,然后又讲到凌煋邀顾承宴下山,最后是十年筹谋最终称帝。

  赛赫敕纳听得很认真,有时候一两个没听过的汉词汇从小五嘴里蹦出,他还会打断对方问个仔细。

  小五本来还担心他小师叔在这全是异族的草原上过得不好、被人欺负,但瞧他这位小婶子的态度……

  他反而有些赧颜,整个中原,包括他们青霜山,只怕也没人这般在意含糊他的小师叔。

  “这个杏林世家……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小五提到了杏林陆家的老神医,讲到了顾承宴多年沉疴、身上伤病不断。

  “……是吧,只是陆老先生不幸早早仙逝了,不然这回说什么掌门也是要我带他过来的。”

  赛赫敕纳面露遗憾,只让小五继续说。

  后来顾承宴在京城的事,小五也知道的不多,只知他的小师叔被封做国师,还赏赐了一座异常华贵的宅邸叫星云馆。

  “不过我觉得师叔过得并不开心……他从来不是拘束的性子,那样金碧辉煌的宫廷,总是到处都是规矩。”

  “唉……后来你们打过来,小师叔就说他要去和亲,我其实已经赶到了,但小师叔不跟我走——”

  小五将当时的情况细细一说,然后摇摇头,“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明白了……”

  但罪魁祸首,一定是凌煋那个两面三刀、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赛赫敕纳深深咬了下嘴唇,然后慢慢点了下头,小五瞧着他蓝色的眼眸已经深邃如暗蓝深夜。

  “……大王,”小五讪讪,“您不会现在就要去攻打中原吧?”

  本来赛赫敕纳情绪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被他骤然改换了称呼后,一时没忍住,嗤地笑了出来:

  “……他还不配。”

  小五啊哦地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舒一口气,总觉得自己这么通风报信的有点别扭。

  赛赫敕纳只是在心里记下这笔账,王庭的琐事还没处理完,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要先解决掉,当然——

  “先办完婚典,料理了草原上的琐事,我会请我的族人照顾乌乌,然后亲自去与你们皇帝聊聊天。”

  “族人?”

  赛赫敕纳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点明媚的亮光,眼睛里的郁色也一扫而空,变得闪闪亮亮:

  “嗯,它们都在极北,在雪山上。”

  “雪山上?”

  赛赫敕纳没多做解释,只是拍拍小五的肩膀,“有机会带你去看,但现在——”

  他看着小五,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唇畔的虎牙尖尖的,“我们刚才说的话,不要让乌乌知道。”

  小五只感觉自己肩膀上传来一股极重的力量,就算他有内劲护体,都忍不住歪了歪身子:

  “懂!明白明白!婶子您放心、一百个放心!”

  赛赫敕纳微笑着收回手,转身若无其事地返回毡帐,远远小五还听见顾承宴的一句问:

  “你是不是欺负我师侄了?”

  “哪有——?”狼主的声音细细软软,甚至像是在嘟哝,“我们玩可好呢!不信你问小西矣。”

  顾承宴将信将疑,盯着赛赫敕纳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相信了小狼崽的话:

  “人家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趟,别拈酸啦——”

  赛赫敕纳耸耸肩,表示自己才没有那么幼稚,明明就有好好和小师侄相处,“我还给他做吃的呢!”

  小五摇摇头,要不是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他是真想扭头躲得远远的。

  顾承宴哄了赛赫敕纳几句,见他神色如常、真没再计较了,才出去找人给小五安排住处。

  小五不通戎狄话,安排在较远的客帐内也有诸多不便,而且这几日王庭筹备婚典,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思来想去,顾承宴让敖力在他们毡帐后的草场上新扎一顶小帐篷,有什么事情也方便。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没反对,只是听小五说完了内劲溃散之后,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过去——

  在极北雪山的时候,顾承宴隔三差五要去泡温汤,夜里畏寒怕冷,在雪地里站久了就会咳喘不止。

  记得某日他回去晚了,炭火没来得及续上,顾承宴躺在炕上人都快昏迷了,浑身像坠在冰窟中。

  难道,这就是内劲溃散的结果?

  赛赫敕纳想了想,寻了个由头出毡帐,让顾承宴和小五再好好聊聊,他去王庭料理一桩俗务。

  实际上,他出毡帐就绕到王庭,径直找了正在指挥着勇士们扎大红花绸的特木尔巴根。

  “主上您找我?”

  赛赫敕纳看看身后毡帐,然后拉着特木尔巴根走到金帐内无人处,问出自己的疑惑。

  特木尔巴根听完后怔愣片刻,仔细回想一番后重重点头,面色也变得凝重:“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奉命接顾承宴北上草原,途中顾承宴看着身子就不好,三天两头咳喘不止,偶尔还会咯血。

  当时顾承宴说没事,怎料到了王庭金帐就直接病倒、再不能起,大萨满看过说没救了,才会被沙彦钵萨驱逐到极北草原上。

  “好像……”特木尔巴根竖起一根手指,“我见过遏讫在吃一种药!”

  “药?”

  “嗯,木匣子装着,叮叮当当的有许多胆瓶,他每回难受的厉害就会吃一丸,但没告诉我是什么药。”

  赛赫敕纳点点头,谢过铁柱,“好,你忙去吧。”

  特木尔巴根点点头,转身返回去继续手上的活。

  而赛赫敕纳了解完这些后,自然是在心中给该记上的人狠狠记上了一笔,然后又和老梅录简单聊了几句装模作样,才慢腾腾挪回毡帐。

  这么一会儿时间,烤羊羔也炙得了:

  除了转头小羊羔,王庭的大厨还着意添了许多配菜,钦那河中的荇菜、山林野味和酥饼子。

  中原也有烤羊肉,但小五还从没吃过这么鲜嫩不膻气的,一开始他还能小口小口斯文地拿筷子吃,后来忍不住下手、吃得满嘴都是。

  顾承宴先喝了小碗羊汤垫着肚子,反正最好吃的那几块羊腿肉赛赫敕纳都一早给他单独剔好了。

  想到晚上答应了还要哄小家伙,顾承宴看着眼前丰盛的一桌子菜,总觉得这是自己上路前的“断头饭”。

  捏了眉心叹气,顾承宴只能用力大口嚼肉、补充体力,免得又是昏过去三天三夜,那得误了婚期。

  小五爱憎分明,这一顿炙羊羔立刻将他整个拉拢到了赛赫敕纳阵营,他满嘴流油、眼睛都弯下来,又说了许多中原边境上的事——

  边境的屯田进行的轰轰烈烈,但也隐隐有些偷偷倾轧民田的事情发生,当地的官员和官兵暗中勾结、中饱私囊,朝廷大约还不知道这事儿。

  “我们来的时候,秦州、郓州两地已经出现了百姓集结在县衙门前投告,一群老弱妇孺在那儿不吃不喝地坐着……”

  小五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愤愤骂了句狗官:

  “不过是收了军屯的银子,将那些富庶平坦的田地都划拨给了军队,逼得那些老百姓无立锥之地。”

  顾承宴埋头嚼肉,闻言只是撩了撩嘴角。

  倒是赛赫敕纳一边给顾承宴添盏,一边询问小五什么是军屯,什么是屯田,似乎很想要了解中原的政治。

  “那是农耕所用,”顾承宴提醒他,“你们草原放牧不兴这个。”

  “我瞧热闹不成么?”赛赫敕纳哼哼,和小五交换一个眼神后,另外换了话题。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小五捧着肚皮打了个大大的嗝儿,哀嚎两声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撑死了:

  “小师叔,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嫁来草原了!”

  顾承宴瞥他一眼,起身到箱中给他摸了一瓶子消食丸来,“吃两枚,要还难受,就去外头打套拳。”

  小五哼哼唧唧接了,吞下两丸后摇摇晃晃起身,勉强行礼拜别了顾承宴他们,便挑开帘帐出去散步消食了。

  而赛赫敕纳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去收拾桌上的茶盏,顺手就要拿起小五搁在上面的药瓶。

  结果顾承宴不动声色隔开他,“这个我来就好。”

  这种事,平时赛赫敕纳不会在意。

  但今次先后听小五和特木尔巴根提到了顾承宴的病和药,这种时候就分外敏感。

  赛赫敕纳耳朵动了动,哦了一声后端着茶盏出去洗,只在钻出帘帐的时候,偷偷拿眼打了下顾承宴装药的两口箱子:

  ——没上锁。

  先前为着哄赛赫敕纳高兴,顾承宴趴在他耳畔小声说了个晚上试喜服给他看。

  这会儿顾承宴立在炕前,面对着成套的礼服却多少有些犯难。

  按着他和赛赫敕纳的约定,两人虽说在庆典上是穿戎狄形制的毡袍,但在内却也单独做了汉制的两套大红色喜袍。

  这两套喜袍都是男女各两件,他倒不至于不会穿衣服,只是……怕小狼激动起来都弄脏弄坏了。

  正巧听见脚步声,回头就看见赛赫敕纳端着茶盏进来,顾承宴想了想——自己发愁不如直接问他:

  “挑挑?喜欢我穿哪个?”

  本来赛赫敕纳心里揣着事,被他这么一问,眼睛倏然亮起来:“我可以挑?!”

  顾承宴笑着点点头,谁让他答应了要哄人的。

  而且成婚的喜袍不就那么几样,他就不信小狼崽还能玩出什么臊死人的花样。

  结果,顾承宴还是低估了这坏蛋小狼崽的野性。

  只见赛赫敕纳在那一堆收拾好的衣物中翻翻找找,竟然叫他从最里层掏出一件红色的肚兜来。

  顾承宴:“……”

  偏偏小狼崽转回来的脸上没有一丝淫|望恶念,那双蓝眼睛也是纯粹闪光,只差写满:天真无邪。

  “这个最好看!”

  唷,还挺有理。

  做喜服的师傅是特木尔巴根托了乞颜部翟王,从中原专程寻了个中好手连夜赶制的。

  外面红袍子上描金绣龙凤,羽毛鳞片都活灵活现,龙凤的眼珠子都是用的珍珠往上点缀。

  中衣裁的都是素色正红,但在袖口、领口和下摆上都用绛色、深红色掺着银线绣了合|欢、连理和祥云纹样。

  这些纹饰穿在身上不打眼,但在烛火的映照下却能煜煜生辉,精致典雅也不落俗套。

  靴子都是按着皂靴款式做的,女式的两双也是做的高云头,金线穿了砗磲、玛瑙和金银铃铛。

  乞颜部翟王是让人专程送了大师傅和他的弟子过来量体,衣服制成后顾承宴也就简单看了看款式、还没试过,却不知里头还藏了这么一件肚兜。

  肚兜上的纹饰是传统的五福莲,有取义“连生贵子”的美意,裁制衣裳的师傅似乎没多想,只往好意头上贴:

  颜色是正红描金,绣样是贴绣,领口是如意纹圆领,看着倒是挺……喜庆的。

  就是顾承宴没想到赛赫敕纳一上来就会挑中这么……这么刺激的一样东西。

  因为是贴身穿的小衣,许多精巧心思都可以藏在一针一线的绣活里,领口的系带也用了红黑二色拼搭。

  见他半天没反应,赛赫敕纳抿抿嘴,眼睛睁得圆圆的,“怎么,这个不可以吗?”

  顾承宴:“……”

  行叭,他勉强相信赛赫敕纳不是故意的。

  “……可以,但你要先闭上眼睛。”

  赛赫敕纳从善如流,甚至勾了勾顾承宴的腰带,趁人不注意将那截青色的带子给抽了下来:

  “喏,乌乌可以像以前一样蒙住我。”

  哦,还会主动提要求了。

  顾承宴好气又好笑地睨了小狼一会儿,最终只是将他整个人转过去背对着他,“行了,这次相信你。”

  ——反正之前绑过了,小狼随便一下用力都能挣脱开,他这绑了还不如不绑。

  赛赫敕纳嗯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顾承宴捏着那件小衣,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穿着青霜山道袍的小人,他道冠整肃、衣衫一丝不苟,手里拿着柄洁白如洗的拂尘,在重重地敲他脑袋:

  色|欲|薰心!恬不知耻!浑不知羞!

  他掌心渗出一点薄汗,胸膛起伏数次,才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件小衣来比划了一下:

  还好,因为是圆领菱形的缘故,下沿还够长。

  顾承宴长叹一口气,慢腾腾将自己身上不适合穿在这件小衣外面的衣衫除尽,总觉得有种——年猪自己跳下锅的感觉。

  赛赫敕纳背对着,根本不知顾承宴的心思,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是接连的叹息。

  “……是很难穿吗?乌乌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不用!”顾承宴难得脖子一整个红透,“还没穿好,你现在不许转过来。”

  “哦哦,我乖,我不转过来。”

  横竖都是“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顾承宴把心一横,干脆利落脱个干净,然后将一头墨发顺到前面,双手拉着红黑色的系带在颈后打了个结。

  “……好了。”

  赛赫敕纳不知顾承宴在身后鼓捣什么,但这两个字却感觉漂亮乌乌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迅速转身,还担心顾承宴是被女式的衣裳勒疼,结果才睁开眼睛,入目的一切就将他定死在原处。

  顾承宴本就局促,被他这种直勾勾的眼神一看,更是手都不知道要如何放,双颊也越来越红:

  “你……”

  “乌、乌乌……”

  两人同时开口,顾承宴险些咬着舌头,赛赫敕纳口干舌燥,总觉得他家漂亮乌乌这是要了他的命——

  中、中原的男人,好、好的命。

  新婚之夜,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吗。

  早知是这样,他就应该在乌乌被接回来的时候,狠狠办他个七天七夜的婚典,每天都穿不一样的!

  顾承宴是有点难以支撑了,掌心的热汗都快要汇聚成水了,见小狼崽一动不动,干脆上前一把攥住他领口:

  “你、你还愣着作甚么?”

  赛赫敕纳眨巴眨巴眼,下意识想圈顾承宴的腰,结果这件漂亮的小衣服后面竟然是中空的,他的手一下就被烫着,人都想往后退一步。

  这点动作被顾承宴看在眼里,他磨了磨牙,跟着就是一口咬住了小狼崽耳廓:

  “不是你,要我穿的么?现在……又躲什么躲?”

  赛赫敕纳抖了抖,狼后咬狼王耳朵的行为,算是直接激起了他体内那股子野性,蓝眼眸也深邃起来。

  “那……”拼着最后一丝理智,赛赫敕纳与顾承宴约定,“那说好了,明天乌乌不许怪我。”

  顾承宴点点头嗯了一声,但却在心里好笑——

  明天?

  瞧小狼崽这“架势”,他明日必然醒不过来,那到后日再怪,也不算违背今日的约定吧……

  得了顾承宴应允,赛赫敕纳当然是不再客气,只管将炕上的三套衣裳往旁边一推,紧接着就给顾承宴摁倒。

  两人厮混数日,对彼此都算熟悉,很快帐中就只剩那些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远远避开的声音。

  王庭巡逻的勇士们是早有准备,一早从随身的小袋中取出棉花球塞进耳朵,就倒霉住在草坪那边的小五。

  他是习武之人,五感本就比常人要灵敏些,吃得太饱不能直接睡下,王庭很大他也不好到处遛弯。

  走了两圈还是觉着撑得慌,便只能接受顾承宴的建议,在那块草坪上打起了拳。

  可等他一套拳打完,却偶然听见了一声低呜,像是很痛苦,而且从声线分辨,竟还是他小师叔。

  见识过赛赫敕纳午后那般变脸的绝迹,小五心弦紧绷,瞬间两个起落就靠近了毡帐。

  结果一落地,就听见了他小师叔一句“求你,不要了,好难受”。

  要不是小五下盘功夫稳,这下就要崴了脚、摔进毡帐去了,他憋红了脸、连忙后退开——是他多虑。

  倒是进行中的赛赫敕纳,抬头看了眼帐内北面,然后又勾起嘴角,没事人一样俯身啄吻眼神涣散的顾承宴。

  ……

  待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赛赫敕纳一下下揉着顾承宴还有些湿的长发,虽说心里记挂着顾承宴的伤病,但最终还是将人欺负狠了。

  且不说顾承宴如何,反正中原那位裁缝师傅耗时一个月精心缝制的贴身小衣服是完全不能看了:

  破破烂烂,黏黏糊糊。

  也不等敖力他们端水进来收拾,赛赫敕纳自己就毁灭罪证一般,将那东西捅进了火塘最深处。

  这小衣太好,好到赛赫敕纳发誓这辈子都不敢再瞧第二眼,以后就算乌乌说要穿,他也得拦着点儿。

  顾承宴大约是真被欺负狠了,脑袋都没沾到枕头、靠在他肩膀上就呼呼睡熟了。

  之后无论他怎么帮他擦洗,顾承宴顶多不满地嘟哝两声,却都没再睁开眼,乖乖的任由他摆弄。

  赛赫敕纳照旧哼着《苏德鲁牧歌》,听着顾承宴的呼吸渐渐平缓后,他才一寸寸、极有耐心地将手臂撤出来。

  撑着等了一会儿,见顾承宴没被吵醒,赛赫敕纳才轻手轻脚地下床,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箱子边。

  每个狼群的狼王都善于隐匿、侦察,而且它们感官敏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行为慎重。

  赛赫敕纳屏息凝神,等在箱子边好一会儿,才慢慢打开箱盖,在里面一件一件翻找起来——

  特木尔巴根说顾承宴有一只木制的药匣,里面装着许多要紧的小药瓶子。

  相处三四年间,赛赫敕纳从未见过这药匣,但还是很快在一堆衣料的最下层,摸到了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找到了!

  赛赫敕纳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把木盒端出来,一动之下,盒子却传来极轻的叮当声。

  吓得他呼吸一窒,连忙转头看向炕上的顾承宴。

  这声音不算大,又是闷在箱子最底层,上面还有许多布料能吸声,所以顾承宴根本没听见。

  赛赫敕纳长舒一口气,只感觉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定了定心神后,重新取了旁边一张裘皮裹住那木匣,然后才小心翼翼拿出来。

  他也不敢走远,怕顾承宴醒来看见他不在后露馅,便是蹑手蹑脚蹲到了灶膛边。

  入秋后天亮,他们这顶毡帐内的灶膛是一直烧着的,借着那点微末火光,赛赫敕纳看清楚了药匣内还剩三瓶药。

  赛赫敕纳扭头,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顾承宴,然后才拨开瓶塞,想倒出一粒仔细看看。

  结果才拔开瓶塞,就扑面而来一股极呛人的味道,险些熏得他跌倒在地,捂着鼻子脸都憋红了。

  像是数十种药材挤在一起反复熬煮,只闻一下都觉得苦得鼻腔疼,根本难以想象顾承宴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赛赫敕纳憋了好几口气,才从中倒出一枚来,托在掌心里仔细瞅了瞅——指甲盖大小的一颗小黑丸子,硬|硬|的,应该是嚼了用汤水送服。

  他不通医理,自然不知道顾承宴这药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这样刺鼻难闻、明显已不是寻常药物。

  赛赫敕纳托着药丸想了想,取了张宣纸,然后拔出自己随身的匕首,从上面薄薄削下一点。

  包好纸包贴身藏着,他又把药匣按原本的位置放回,重新整理好上面的东西归位、盖紧箱盖。

  回炕上时,顾承宴还是有一点感觉的,他唔了一声半睁开眼,刚想开口问什么,赛赫敕纳就凑过去在他唇瓣上一吻:

  “没事,睡吧。”

  顾承宴本来就困,脑袋挪了挪,重新在小狼崽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很快陷入了梦乡。

  ……

  次日,如顾承宴自己所料,他根本就没能醒过来。

  甚至还因为在白露秋霜时节这般胡闹的缘故,隐隐起了点热,赛赫敕纳着急,当场让敖力去请大萨满。

  “……等等!”

  敖力都已经走到了毡帐门口,赛赫敕纳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人,“干脆将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萨满都请来,问就说是我担心遏讫身体。”

  特木尔巴根和乍莱歹老人都说过,说如今的大萨满是使了手段才登上的王庭萨满位,本身的医术并不佳。

  不请他来,怕他心中生出龃龉,勾连外敌。

  单请他来,又怕他医术不精、耽误乌乌病情。

  所以赛赫敕纳让敖力将两部的萨满一同请来,三人商量着诊治一二,他也可从旁观察,瞧瞧谁的医术更佳。

  按理,这种时候来得最快的,应该是就住在金帐附近的大萨满,但恰恰是他来得最晚,还有些衣衫不整。

  结合近日听到的流言,赛赫敕纳其实心里早有数:

  札兰台部的蒙克不仅仅给他送了波斯女奴,也给大萨满不少好处。

  那姑娘看来是手段非常,已经哄得大萨满|耽|于声|色,成日与她厮混,许多事都交给了弟子处理。

  如今是狼主相请,大萨满才不得不来。

  大萨满最后一个进来,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瞧见两部萨满后,神情有些不悦:

  “主上既已请了别的萨满,怎么还专程要我跑一趟呢?遏讫身子不好又不是一两……”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赛赫敕纳阴沉着脸,双眼似淬凌厉寒光,嗖嗖眼刀如要将他凌迟一般。

  若非老梅录三令五申,说大萨满是腾格里的使者,地位尊贵、不得随意打杀……

  赛赫敕纳是很想上前给这恶语相向、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一个耳刮子,最好能一掌打落几颗牙齿。

  另外两部的萨满也皱了皱眉,虽然没说什么,但眼中都一闪而过几分嫌恶,觉着大萨满德不配位。

  “你既说遏讫身子不好,那想必知道他是什么症候,需要吃些什么药来调养了?”

  大萨满噎了噎,这才瞧出来赛赫敕纳来者不善,他正了神情,不再像刚才似的散漫,躬身道:

  “主上,遏讫刚来王庭时身子确实不好,刚才是我失言了,这数年过去,兴许脉象有、有变。”

  “是么?”赛赫敕纳看他一眼,侧身让了让,“那你来看看,我家乌乌现在是什么症候?”

  话说到这样的地步,大萨满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顾承宴就是普通受寒高热,这点脉息他还能看。

  肉眼可见的,赛赫敕纳瞧出来大萨满稍稍松了一口气——

  “回禀主上,遏讫就是受寒遭凉,没什么大碍。用些退热的药就是了,我那儿就有现成的方子,这就……拿去配药?”

  “哦,是吗,那有劳您。”赛赫敕纳似笑非笑,深深看他一眼后,转头喊敖力,“替我送送大萨满。”

  大萨满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却又被赛赫敕纳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尤其是——他根本不知道帐内两位萨满瞧出来的结果和自己判断的一不一样。

  来之前浑身那股|邪|火也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路都走得战战兢兢,想问敖力又觉得他不会说。

  只能揣着满腹心思回帐内取药方,拿药材吩咐弟子去煎药。

  本来这事应当是他亲自去办,或者弟子们在他的监督下代劳,可偏偏这些时日他的惫懒也让弟子有样学样——

  接到药材后,那弟子转手就交给了小黑卓,还假称是大萨满让他煎的。

  小孩不疑有他,乖乖拿了药材就去熬药了。

  这边毡帐内,赛赫敕纳缓和下脸色,让出炕上的位置请两位萨满一一过去替顾承宴切脉。

  两人仔细检查一番后,神情都有些凝重,虽然也有大萨满所说的受凉风寒,但阿利施部的萨满还瞧出些不一样的:

  “主上,遏讫身上沉疴太重,五内郁结、脉息若微,看着是身强体壮好似无事,但……但全是靠药吊着命,而且……”

  “而且什么?”

  两部萨满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双双跪下、轻声道:“而且大遏讫身中剧毒,四肢百骸都被毒素所侵。此毒凶悍霸道,顺着心脉经络流动,且频发发作、似附骨疽般。”

  “遏讫中毒应当有些时日,少说一两个月,多则三五年,若是没有解药……”

  赛赫敕纳越听越心惊,面色也隐隐发白。

  他知道两位老人家的言下之意,垂在身侧的手也隐隐抖了抖,半晌后,他才如梦初醒般,涩声扶人:

  “二位哥利先请起。”

  他阖眸定了定心神,回头看了眼还在昏迷的顾承宴,小心翼翼取出那个贴身的药包:

  “还请两位帮我瞧瞧,这是什么?”

  那两位萨满躬身接过去打开,先用手扇着闻了一点,然后又沾了粉末仔细分辨。

  巴剌思部那位实在瞧不出是什么,但阿利施部的萨满却捧着那堆粉末仔细观察了很久。

  赛赫敕纳的眼中隐约闪现出一些希冀的火苗,“您……看出这是什么了?”

  阿利施萨满目光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悠远平静但又有几分哀戚:

  “这是大遏讫的药,是不是?”

  “您知道?”

  “配这药的人,技艺料定十分高超,老奴只嗅出……其中有好些相生相克的药料。”

  赛赫敕纳眉心一跳,想到了小五和他说的——杏林陆家。

  “您……”他不死心,“您既然能瞧出来其中好几种药料,难道不能……再配些么?”

  阿利施萨满连连摇头,“您真是抬举我了,老奴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若是老萨满……倒还可能。”

  老萨满被放逐到极北,和杏林陆家的老神医一样,很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赛赫敕纳一时无话,那两位萨满也只能尴尬地陪侍在一旁,直到小黑卓端了药进来,才打破这一室沉默。

  “……算了,二位先请回吧。”

  赛赫敕纳接过药碗,摸摸小孩脑袋,对着两位老人欠了欠身,“还请二位不要声张此事。”

  两部萨满点点头,都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长生天起了誓,然后才退出毡帐外。

  赛赫敕纳扶起顾承宴给他喂过药,然后重新给人放平、压实被子后,他才慢慢趴到炕沿上:

  没事的,乌乌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儿正在想中毒的事,帐外却忽然传来响亮的一道声音:“师父!师娘!我们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