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那钦被气晕过去这事儿, 阿利施部的一众勇士私下里可没少往外传。

  只要在王庭里看见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脸上挂满贼笑的,多半就是在讲这位第三特勤的闲话。

  对外, 阿利施·敖力当然是义正辞严,说科尔那钦只是旅途辛苦、舟车劳顿才会如此。

  但实际上如何,王庭勇士们心里明镜儿似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尤其是那几个跟着敖力去帮忙搬东西的, 他们过去时明明看见有个斡罗部的勇士在那伊列国王后的帐外鬼鬼祟祟。

  经此一事, 敖力更觉他们遏讫料事如神, 有时候,只怕比大萨满还厉害。

  被赛赫敕纳哄着, 顾承宴本来都准备睡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诺拉夫人带孩子过来住在客帐不妥——

  科尔那钦的计划落败,难保不会对他们孤儿寡母的下手。

  他刚才在金帐拿话点醒诺拉夫人,却也是同时给科尔那钦提了醒——诺拉夫人的软肋是孩子。

  所以他料定科尔那钦会派人去抢那个婴儿, 然后用来要挟诺拉夫人继续执行他们的计划。

  虽说这种做法有点不理智, 顾承宴并不确信科尔那钦会这么做, 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可惜科尔那钦终是沉不住气, 三番两次计划失败, 让这位特勤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是选择了剑走偏锋。

  顾承宴挑帘, 远远看着老梅录任劳任怨地带了位萨满去给科尔那钦“看病”,忍不住嘴角噙满笑意。

  “乌乌, ”赛赫敕纳突然从后面勾着他的腰给人拽回来, “我发现其实你也挺坏的!”

  顾承宴被他逼得后退了几步,手也够不到帘子, 只能看着门帘放下来,再看不见外面来往的热闹:

  “哪有……”

  他拍掉小狼崽爪子, 这怎么能是坏呢,明明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本来斡罗部和伊列国的关系是很紧密的,但科尔那钦这么一来,诺拉夫人就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合作。

  即便科尔那钦还没有得手,但这种潜在的可能和威胁,会让诺拉夫人动摇,并偏向他们这一边。

  这样就很好,伊列国虽不是什么大国,但四通八达、资源丰厚,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往后对王庭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顾承宴偏着脑袋、回想了一会儿王庭金帐内的地形图,眼目前的问题还是——

  打赢一场仗容易,守成很难。

  对抗康居、甚至是斡罗部,顾承宴有许多现成的法子可以提供给诺拉夫人用,但,守下来之后呢?

  伊列到底是小国,地势再险要也会有弹尽粮绝、百姓叛离的时刻,需得一劳永逸,才算是助他们度过难关呢。

  赛赫敕纳瞧着他犯愁的模样,忍不住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胸口,像是条赖着主人撒娇的大狗狗。

  “……别闹我。”

  顾承宴的思绪被他打乱,无奈地推了小家伙一把,低头又被他脸上委屈的表情逗乐。

  他伸手顺了顺赛赫敕纳的长卷发,替他拨掉双颊上沾染的碎发,“你也正经想想,就耍赖!”

  赛赫敕纳哼哼,他其实也知道顾承宴在愁什么,可他一时也没有好的主意——

  狼群如若遇上这样的事,要么低头俯首称臣,要么背水一战、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就此当上狼王呢。

  但这样的法子放在伊列国和诺拉夫人身上就不太合适,伊列本来占地势、算是天时地利,再加上诺拉夫人是弱势方,国内百姓空前团结算人和。

  若是她冒然出城拼杀,倒显得是匹夫之勇,甚至还会给伊列国带来无妄之灾、失却民心。

  大国灭小国容易,小国如何四两拨千斤地求存,并且还能持续地生存,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思来想去想不到什么好主意,赛赫敕纳干脆将脑袋往顾承宴身上一埋,装作自己睡着了。

  他这么一整个人的压着,顾承宴也起不来身,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拍拍小狼崽,“行了,别装了,我不想了还不成么?”

  赛赫敕纳低着头闷闷笑,但却没起身,只是稍微变换了动作、让顾承宴能躺得舒服些。

  这时帐外却忽然传来敖力带笑的声音,“主上、遏讫,巴剌思部和我们部落的勇士在办摔跤呢,想邀你们去看。”

  又办摔跤?

  顾承宴挑挑眉,现在算是知道为何说王庭这两部好战了——上个月不是才举办过摔跤赛,怎么又来?

  赛赫敕纳抬起头,他去不去都可,只看顾承宴的意思。

  敖力等了一会儿见毡帐内没有声音,便又补充一句道:“是有南来游商过来带了东西,大伙凑钱买了几样,这会儿正用摔跤来比分配呢!很热闹的!”

  顾承宴听见南来游商四字,想了想还是推着小狼崽起身,“去看看罢——”

  只要是去看高兴事,赛赫敕纳当然二话不说同去。

  两人先后从毡帐走出来,由敖力带着去到了他们围好的摔跤场,那个游商正在和特木尔巴根说话。

  见着他们过来,铁柱连忙拉着游商一同行礼,然后介绍说这位是胡人,常从西域顺着商路来到锦朝边境,然后又北上到他们乞颜部。

  商人满脸络腮胡子,头上戴着顶小圆帽,看五官长相很像是回鹘人,而且他说话时声音也打着弯儿。

  “狼主、遏讫,这些都是我带来的货物,而且有兴趣再瞧瞧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去打开他骆驼、马车、牛车上的箱子,铁柱笑了笑,在旁帮着解释:

  “王庭的兄弟们挑了些刀具、香料之类的东西,金银玉器和宝石他们也凑钱买了几样,预备给将来的乌罕特做定亲礼。”

  赛赫敕纳顺着商人的动作看过去,骆驼身侧挂着的两个藤筐里装的是些小玩意,诸如六壬骰、八面骨牌。

  牛车上的几口大箱子里有布料、书籍、羊皮卷,以及些许皮货、料货,以及胭脂水粉、钗环玉佩等。

  最后的马车上才装着金银玉器,一匣一匣地裹得很好,远远看上去金光闪闪的。

  顾承宴随意翻看了几本游商从西域淘来的书,倒是挑到了几本讲西域风土民情和波斯故事的。

  游商有心和戎狄王庭搞好关系,摆摆手想说不收顾承宴的钱,但顾承宴还是拿金叶子给他结了:

  “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游商犹犹豫豫接了,那边赛赫敕纳也点点头,拿着自己挑的布料、金银器走过来:

  “乌乌挑的东西不算贵,你瞧我这些,若是你都不喊价,岂不成了我们强抢你的,往后谁还敢来王庭与我们做生意呢?”

  游商想想也是,便红着脸算账、还是收下了。

  他们这儿挑选一会儿,那边摔跤场上也是擂鼓阵阵、欢呼声声,众多参赛要搏彩头的勇士们都下了场。

  令顾承宴有些意外的是,那个被札兰台·蒙克送来王庭的波斯女奴,也在参赛的勇士中——

  而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勇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十分泰然地与她在一起说笑。

  阿丽亚晒黑了不少,金色长发全部扎成一股、高高束在脑后,身上也没再穿她那些轻薄的金纱,而是换成了戎狄常穿的毡袍。

  她脚上踩着戎狄勇士常穿的皮筒子,两个手袖都用箭护结实地扎了起来,看着很像一回事。

  “大遏讫,狼主。”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顾承宴听见一道女声,回头就看着诺拉夫人一身金纱、珠光宝气地立在他们身后。

  “夫人,”顾承宴笑笑,“吵着您了。”

  诺拉夫人摇摇头,越过他们瞥了眼摔跤场上的众勇士,“早听闻草原上的勇士摔跤好看,难得碰巧,我也来凑个趣儿。”

  赛赫敕纳看着他们俩说话,想了想,还是伸手搂了顾承宴过来,手臂紧紧箍在他腰间。

  诺拉夫人注意到了他这点小动作,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盈盈问了摔跤的基本规矩后就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

  其实经过了昨天的事,她对王庭这两位有了些新的观感——也并不都想斡罗部和科尔那钦说的那般不堪。

  中原有男妻,甚至是皇室里都还有举案齐眉的夫夫,听闻中原还有远嫁到苗疆的王爷呢。

  他们都能给日子过下去,王庭这两位又为何不可?

  再者,伊列国王在世时,他们夫妻的感情很要好,那种眼里都只有彼此的感觉,她懂。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之间,分明插不进第三人。

  戎狄的摔跤比赛之所以好看,一则是因为赛前勇士们会集体跳鹰步舞,雄壮有力;二则是因为场面热闹、腾搏起来的姿态动作俊健、粗犷,很有草原特色。

  除了王庭勇士,附近还有许多小部族的男子过来参加,他们的家人也到场外围观,希望能赢回彩头。

  这回勇士们凑钱买的东西多,从贵到贱合共十来样,即便是下场就输了,也能得到荷包璎珞一类小玩意儿。

  由巴剌思部的勇士登记好参赛的人数后分组,然后铜锣一敲,就开始一轮轮比赛。

  场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但这边却因为顾承宴他们在,诺拉夫人也并没有被挨挤着,有敖力他们在外维持着秩序。

  大家正看得兴起,突然诺拉夫人听见了那位巴剌思勇士大声唱名道:“下一场!王庭的阿丽亚对阵西腾布达!”

  阿丽亚这名字听着有点像是个姑娘的名字,而且还是她们西域这边的取名法,于是诺拉夫人仔细看了看。

  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在男人堆里看见了金发姑娘,她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转过头去观瞧顾承宴他们表情。

  刚开始,诺拉夫人还以为这是像中原汉人那个《花木兰》的故事一样,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但仔细听周围勇士的吆喝,竟也真有几位是在跟阿丽亚加油的,对面的那位勇士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两人到场中站定,阿丽亚和对面的勇士纷纷抱拳拱手做礼,然后两人互相抵住脚。

  咣地一声,铜锣敲响。

  阿丽亚和勇士两个同时攀住了对方的手臂发力,周围勇士都兴奋地叫起来,而站在顾承宴他们身后的几名小勇士也纷纷喊着:

  “阿丽亚!阿丽亚!”

  顾承宴回头看他们一眼,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脸上闪过一抹红云,而敖力替他们解释:

  “遏讫勿怪,他们平素都是一起参加训练的。”

  顾承宴摇摇头,根本没怪他们,“替自己的同门鼓劲儿,这是应当的。”

  阿丽亚跟着王庭侍从官练了许久,私下里想通后,更是在晚课结束后还偷偷加练,这会儿臂膀上的筋线都鼓起来。

  对面那勇士看着比她魁梧高壮,但两人还是不分伯仲,拧在一起半天分不出胜负。

  为了防止各部勇士受伤,这种僵持的情况,主持的巴剌思勇士就要上前来将两人分开,然后重新赛。

  这次阿丽亚改换了策略,使用巧劲突然矮身发难,一把就抱住了对面勇士的腰,然后用肩顶住了对方肚子。

  这一招来得突然,那勇士被顶中了胃部,忍不住干呕一声就后退开来,被阿丽亚乘胜追击、一下摔在地。

  周围的勇士嗷嗷欢呼起来,而他愕然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哈哈哈大笑着站起来,给了阿丽亚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丽亚这时候才露出了一点赧色,低下头小声询问了对面的勇士什么,那勇士摇摇头,朗声道:

  “姑娘刚才那下出其不意,哈哈哈哈,来得好!很妙,输了就是输了,没事!摔不疼!”

  阿丽亚这才放下心来,抬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草原明亮的日光降落下来,从正面洒满了她的脸,像是给她这个人镀上了一重煜煜金辉。

  若说刚才诺拉夫人只是惊艳于一个姑娘竟然也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会儿倒觉得她有种力量的美感了。

  按着摔跤的规矩,阿丽亚赢了本场算是晋级,稍作休息后就要等其他第一轮的胜者做对手。

  她由巴剌思勇士引着到了胜场休息的场地,原本聚在一起说话的几名勇士看见她过去,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些。

  阿丽亚愣了愣,有点局促,毕竟这里只有她一个姑娘,但片刻后,那些小勇士就纷纷围了上来——

  “好姐姐,你刚才那招是怎么想出来的,也教教我们?”

  “就你嘴甜耍滑头!姑娘要是教了你,待会儿要是对上你,可怎么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不是阿丽亚一开始想的排挤,而且这群小伙子们都是来请教她摔跤的本领,半点儿没用那种饱含欲望的眼神瞧她。

  这是阿丽亚来到草原后,从没有过的体验,这些勇士有的比她年纪大,有的比她小很多,但都十分友善。

  阿丽亚整张脸红透,心也呯呯直跳,半晌后才鼓起勇气、抬头挺胸,将自己的技巧没一点藏私地讲明。

  大小勇士都认真听着,好几个年轻的弟弟都围在她旁边,亮着小动物一样的眼睛,嘴里啧啧称奇:

  “哦哦哦,还能这样,原来是这样。”

  等那边后几场的勇士们结束了比赛,又有三五人进入了他们这边等候,众人才丛阿丽亚身边散去。

  阿丽亚轻轻抚了抚|胸口,抬手拍拍脸又向顾承宴他们所在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

  距离远,她瞧不见顾承宴和赛赫敕纳脸上的表情,但她真的很感谢大遏讫:

  原来抛开媚术、抛开攀附的心境,她才能够真正作为一个“人”被看见、被尊重。

  等巴剌思那位裁判再次唱喏到她的名字,阿丽亚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就往前迈入了场内。

  阿丽亚的种种变化,顾承宴都看在眼里。

  他笑着拍拍赛赫敕纳的手背,指了阿丽亚给他看,“你瞧,变化多大,是我们侍从官教导有方呢。”

  赛赫敕纳却看都没看那边一眼,只是歪着头盯着顾承宴的眼睛,“嗯?看不到,我眼里只有乌乌,装不下旁人了。”

  顾承宴:“……”

  通过他们这般互动,诺拉夫人隐约从中瞧出点端倪,她不好直接问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便就近问了敖力。

  等敖力将阿丽亚的事前后简单说了一道,诺拉夫人心里的震撼可真是不小——

  一个波斯女奴,竟然能变成这般英勇的女战士,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诺拉夫人深深地看了眼依偎在一起说笑的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心里的触动又加深了一分。

  不过阿丽亚到底是练的时间短,体能上不如从小就摔跤的戎狄勇士,有通过一轮晋级后,还是被掀翻在地。

  诺拉夫人远远看着都捏了一把汗,但她却也和那个被她摔倒的勇士一样,哈哈笑两声、自己爬了起来。

  巴剌思部的哥利达亲自给她送上了彩头,所有通过第三轮比赛的败者都能够得到一柄小锡刀。

  锡刀算是西域常见的防身器,勇士们插|在靴子旁、姑娘们贴身带着都很合适。

  而且游商带来的这一批锡刀是出自波斯工匠之手,外鞘的纹路精致,里面的刀刃又十分锋利。

  阿丽亚来自波斯,能这样赢来家乡的东西,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险些要当场哭出来。

  不过她忍了忍,还是将转在眼眶里的泪水给憋了回去,朗声谢过那位哥利达。

  哥利是智者、长者的意思,巴剌思部这位哥利达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伯,他满头白发,山羊胡长及胸腹。

  他慈爱地看着阿丽亚笑了笑,然后伸出手、轻柔地摸了一下她的额顶:

  “这样才对,我们草原人,流血不流泪!”

  阿丽亚一愣后,看着老人重重点头,“是!谢谢您!我记着、我一定记着!”

  抚额礼是草原上的长辈对小辈最关切的问候,族中长辈,尤其是有“哥利”之名的长辈拍过你的额头,这孩子都要显得更自信些。

  而且老人说的是“我们”,王庭的两部百姓一早知道阿丽亚由来,这时候老人便是承认了她、认可了她。

  阿丽亚抱着锡刀,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后,竟是直奔顾承宴和赛赫敕纳所在的方向——

  好笑小狼崽看见她主动过来,竟是紧了紧手臂,整个人往顾承宴身后躲了躲,满脸戒备。

  顾承宴正想笑他出息,阿丽亚已经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双手捧着锡制的小刀举过头顶:

  “大遏讫,先前是我多有不敬,都是我糊涂。感谢您不计前嫌,一直指点我照顾我,阿丽亚难报万一!”

  “这是我凭本事赢来的,”她抬头看了顾承宴一眼,脸上红云又起,“虽然不算贵重,但我想把它送给遏讫,还请遏讫不要嫌弃……”

  顾承宴垂眸看了一眼那柄小锡刀,想了想,拍拍赛赫敕纳圈在他腰上的手,俯身下去给阿丽亚扶起。

  他没接这把刀,而是轻轻推还给阿丽亚,然后扶住她的五根手指,将那柄刀紧握到她掌心:

  “这是你赢回来的第一样东西,又是来自你家乡的锡刀,你好好收着就是,不用赠给我。”

  “可是……”

  顾承宴又握了握她的手,认真看向阿丽亚的眼睛,“我只希望你记住,此刻的这种欢愉。记着,你可以赢回来的东西。”

  说完,他在阿丽亚怔愣的当口放开了她的手,笑盈盈后退一步,“何况,我相信你以后还会赢得更多——”

  不仅是来自故乡的锡刀,姐妹、族人,顾承宴相信这颗火种播下,阿丽亚会渐渐明白的。

  阿丽亚抿抿嘴,听懂了顾承宴的言外之意。

  她重重点头,再次拜下,给顾承宴和赛赫敕纳行了大礼,然后才捧着锡刀转身离去。

  这边诺拉夫人瞧着她的背影,也从顾承宴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潜在的可能性。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眼,这草原的狼主和遏讫,还真和她想的不那么一样。

  诺拉夫人正想上前与他们攀谈几句,没想赛赫敕纳却突然拉起了顾承宴的双手,然后低头把脸埋进去嗅了嗅。

  顾承宴:……?

  赛赫敕纳闻闻左手又闻闻右手,然后就那么捧着顾承宴双手抬头,一双蓝眼睛里写满了幽怨表情:

  “乌乌刚才摸了她一百零一下。”

  “……”顾承宴噎住,“哪来的一百零……”

  “我数的!”赛赫敕纳压低了眉头,愤愤不平,“我告诉自己,从一数到十,乌乌就会放开她了。”

  “结果,哼,竟然拉着她不放那么长时间!”

  顾承宴睨他一眼,瞧着眼前的小狼变成了醋溜胖头鱼,两个腮帮鼓鼓的,嘴唇也噘起:

  “……这么生气呀?”

  “是,很生气,特别生气!”赛赫敕纳一本正经,“哄不好的那种生气,生大气!”

  刚刚上前一步的诺拉夫人:“……”

  而敖力几个勇士见怪不怪,纷纷抬头观天、只当自己没听见——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老鹰也没倒着飞。

  顾承宴翻手,双掌贴在小狼崽的脸颊上左右揉搓了一顿,只给他弄得发出嗷呜嗷呜:

  “那这样,我给你左边揉一百下、右边揉一百下?这样,能不能抵债?”

  赛赫敕纳的整张脸都被揉搓得变了形,但他却不轻易认输,反而皱了皱眉:

  “乌乌是欺我不懂数术么?我刚才说的是一百零一呢!还有一下呢?”

  “……噗,”顾承宴弯下眼睛,凑过去在他左右脸颊上一边啄吻一下,“这样呢?”

  赛赫敕纳见好就收,这才哼哼两声满意了。

  不过当顾承宴想要松开手时,他却突然捉住了顾承宴的右手紧紧牵住,“回去的时候再换左手。”

  “……好。”

  顾承宴忍笑,都是自己养的小狼崽,还能怎么办,继续宠着呗。

  诺拉夫人接连后退了两步,看见敖力他们仰头观天,才忽然意识到——

  这样的场面不是故意做给她看,而是天天都有、日日如此,情到浓时,当真是什么旁人都看不见。

  她顿了顿,还是放弃了上前攀谈的念头。

  草原狼主和遏讫感情正好,此刻定然是不想任何人打搅,她已经不识趣一回了,现在不能再来第二回。

  看过了热闹的摔跤比赛,她转头与敖力说了就准备回帐休息,结果在众位勇士护送她回去的路上,却听见了一声较为突兀的声音:

  “真是暴殄天物!”

  她循声望去,却并没看见发出声音的人,只能瞧见一顶白色、边沿镶嵌有金边的帐篷。

  “那是——”诺拉夫人小声问敖力。

  敖力看了一眼,“哦,那是大萨满的毡帐。”

  诺拉夫人皱皱眉,正想要说什么,毡帐内又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您别生气,消消火——”

  “我不是生气!多好的美人,竟然拿来摔跤,真是——也不知那大遏讫用了什么邪术,蒙了姑娘心智。”

  先前他说的那句敖力还没听清,这会儿这两句倒是让敖力沉眉,在心里暗记了大萨满一笔。

  诺拉夫人观瞧他的表情,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而是独自回营帐,哄孩子、认真思索伊列国的未来。

  经历这么一场摔跤后,王庭附近倒是有更多勇士认识了阿丽亚,都觉得这姑娘不错,愿意与她结交。

  而且还有一些小姑娘偷偷跑过来问,也想跟着侍从官去学摔跤,让侍从官不得不专门去请了一道老梅录的意思。

  “你若教得过来……”老梅录想了想,笑着拍拍他肩膀,“自然是好事,只有一样——”

  “别叫姑娘们耽误了正事,喂羊放牧、每日的事情结束后,想学多久学多久。”

  侍从官点头领命,而消息传出去后,王庭附近许多小丫头都跟着过来,有的拿皮子有的拿熏肉,说要拜侍从官为师。

  有些家里实在没钱给不上这些东西的,就采摘了鲜花,编成花束、花环来送给阿丽亚:

  “漂亮姐姐,我们也不想学多的一两招防身的就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们还能帮你做事!”

  阿丽亚犹豫再三,想说自己只是一个奴隶,但看着小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睛,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最终她没有拒绝死,只是说她要去请问过大遏讫后才能定夺——毕竟,她在名义上是顾承宴的奴仆。

  穿过重重毡包,问过敖力知道顾承宴在毡帐内,阿丽亚便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进去行礼。

  “诶?正好你来,我本来还想让他们去请你。”顾承宴斜倚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卷他新买的书。

  阿丽亚疑惑地眨眨眼睛,“大遏讫有事找我?”

  顾承宴让她起身,然后招招手让她上前,点了书页上一段文字问道:

  “我刚从书上瞧来的,不知你从前身在波斯,有没有听过‘木马记’这个故事。”

  阿丽亚想了想,似乎是在说茀林国的传说,传说中两个国家打仗,其中一国久攻不下,另一国就想出了一个诡计——

  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匹三层楼高的罕见木马,吸引另一个国家的人看见后出城来将木马拉回城内。

  然后木马的肚子里其实藏有士兵,最后是想出木马计这个国家大获全胜。

  她点点头,“小时候听说过。”

  听说过就好,顾承宴脸上的笑意扩大,“那你……知道伊列这个国度么?”

  阿丽亚又点点头,不知道顾承宴想说什么。

  顾承宴也不瞒她,只将伊列国和康居国、斡罗部的旧事简单说与阿丽亚听,然后笑道:

  “前日你摔跤比赛上表现得好,那位王后一直很注意你,今日她若寻你、与你说话……”

  顾承宴笑了笑,合上了那本书递给阿丽亚,“你就将这个木马计的故事讲与她听。”

  阿丽亚有些不解,但还是双手接过那本书应下。

  “至于孩子们想要拜你为师,这是好事,至于——”顾承宴想了想,唤了敖力进来。

  “至于那些家园的孩子,让她们别成日辛劳地跑动了,请敖力着人单独在你们帐子外围辟一块地出来:盖个新的客帐子,给孩子们也有个临时的住处。”

  敖力点点头,觉着这法子挺好。

  阿丽亚没想到顾承宴会帮她想这么周全,连连跪下感谢,又捧着书欢天喜地出去了。

  又三日后,眼瞧着王庭定下的婚期将近,在王庭待了些日子的诺拉夫人、科尔那钦却先后告辞。

  科尔那钦是觉着待在这里没意思,而诺拉夫人则是推说她国内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敖力这些日子一直注意着这位夫人的动向,斡罗部的勇士进来不了王庭,想要找她、只能靠王庭勇士传话。

  但每回传话,诺拉夫人都拒绝了。

  科尔那钦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所以再待下去也无趣,倒不如直接返回斡罗部,早些筹划下一步计划要紧。

  而诺拉夫人如顾承宴所料,没几日就找到了阿丽亚,据阿丽亚所说,夫人只是同她闲话家常,问了她族人和被贩卖为奴隶的经历。

  瞧着气氛好,阿丽亚就顺势将顾承宴嘱托她的木马计之事讲给了那位夫人听:

  “夫人她、她听完沉默良久,最后买下了那本书,还让我谢谢您,说要带句话给您。”

  “什么话?”

  “她说她明白的,感谢您点醒了她。”阿丽亚重复了一道,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明白就好。

  顾承宴长舒了一口气,让阿丽亚起身,“别多想了,她只是和你一样,找到了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罢了,没事的。”

  阿丽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遏讫,我先退下了,孩子们还在等着我……”

  “嗯,去吧。”

  阿丽亚点点头,恭顺地正面对着顾承宴退出去,结果却在出门口时,与处理完政务疾步回来的赛赫敕纳撞了个正着。

  阿丽亚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两步跪下行礼,“主上。”

  而赛赫敕纳也被吓得心怦怦跳,连连贴着毡帐后退两步,拧头就对顾承宴解释:

  “乌乌看着的,我可没碰着她!”

  顾承宴好笑,先让阿丽亚出去,然后才招招手要小狼崽过去,他也学着赛赫敕纳当初的动作在他身上嗅了嗅,闹得小家伙一阵紧张:

  “嗯,不错,没有奇怪的味道。”

  赛赫敕纳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然后告诉顾承宴王庭今日来了鹰讯,说是乌鲁吉和穆因已经到达了斡罗部。

  顾承宴算算时间,科尔那钦碰不上他们,这样便能确保无虞——至少穆因不会被认出来。

  “那赶回来正好是婚典前三天。”

  虽说王庭豢养的游隼最是机敏,但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所以时间上还是有些仓促了。

  不过,赛赫敕纳还带来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康居国王又扬言要娶诺拉夫人为妾了——”

  顾承宴笑,歪着脑袋一猜,“诺拉夫人答应了?”

  “乌乌知道?”

  顾承宴将自己转赠木马计给阿丽亚,然后又借着阿丽亚之手将那本将茀林风俗、神话的书送给了诺拉。

  书里的故事真假参半,但木马记那一条,却正能启发诺拉夫人做出点什么事情来。

  果然,又七天后,从西北传来了新的消息——

  康居国的求娶成功了,但诺拉夫人要求康居国王将西域诸国的国君都请来做个见证,然后自己也要筹备嫁妆。

  旁的东西也就算了,据说她要准备数百只羊、母马和三百坛马奶酒,到时候和她的婚车一起去康居。

  斡罗部被这消息打的措手不及,他们明里暗里支持了伊列国这么久,现在诺拉夫人竟然说嫁给仇敌就嫁给仇敌?

  斡罗部翟王倒是没表示什么,但朝弋少爷十分生气,当即就领兵前往伊列国城下叫阵、扬言要攻打。

  但是伊列国的城墙高耸、又是位于悬崖峭壁上,斡罗部的勇士根本还来不及靠近城门楼,就被伊列国士兵推落的巨石给砸伤、逼退。

  朝弋空有一身勇武,却无法施展,更不懂得攻城之道,折腾了好几日后,也只能放下狠话悻悻离开。

  这样一来,康居国君更相信诺拉夫人是非他不嫁,所以高高兴兴下发了请帖,准备在三日后迎娶诺拉。

  赛赫敕纳将游隼带回来的那张小羊皮卷递给顾承宴,然后自己趴到了炕上、捉着顾承宴的一缕墨发把玩:

  “乌乌,我不明白,为何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之前不是还专门来王庭央求我们帮助的么?”

  顾承宴一目三行地看完那羊皮卷上的东西,然后转过身来笑着询问:“你真认为她这是改了主意?”

  “……她没有吗?”赛赫敕纳问完以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一下翻身起来圈住顾承宴,下巴垫他肩膀上:

  “我知道了,乌乌肯定背着我做了什么。”

  顾承宴笑着卖了个关子,让赛赫敕纳等着看三日后的大婚便知——肯定会非常热闹。

  赛赫敕纳挑挑眉,“好吧,那我就等着看。”

  又过了几日,赛赫敕纳还没等来王庭的游隼,就先收到了乌鲁吉和穆因的传讯:

  “西域大乱,改道走捏古斯部返回。”

  他本来没太在意,但结合着时间一想,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急忙拿着这份传讯去找顾承宴。

  找到人的时候,顾承宴正坐在毡帐后的草场上,身边靠着那头大白羊,远处白马在低头啃着草。

  大白羊的后背上停了一只灰白色的鸽子,而顾承宴正拿着一封信笺在看——小五一日后也要到了。

  “乌乌,西域大乱,不会是……”他走过去,挨着顾承宴坐下来,“不会是你做的吧?”

  顾承宴侧首、撩起眉眼看他,“怎么,怕啦?”

  赛赫敕纳摇摇头,抿抿嘴没说话。

  顾承宴含笑看着他。

  “唉……”赛赫敕纳吸了吸鼻子,“就是觉着乌乌好厉害,我有点配不上你了……”

  瞧他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顾承宴多看一眼都险些要信了——蓝眼睛瞪那么老大,瞧这嘴角瘪的。

  “……说什么胡话!”

  不过最终,顾承宴还是没惯着他,戳赛赫敕纳一指头后,将人从大白羊的肚子上拉起来:

  “走罢。”

  “嗯?”赛赫敕纳俯身低头帮忙拍了拍顾承宴身上沾染的草屑,“去哪?”

  “回去讲故事给你听。”顾承宴笑,微风鼓起了他的长袍,在赛赫敕纳看来,就好像是振翅欲飞的鹤。

  而且,顺着他目光的方向,赛赫敕纳看见了远远从西北方向飞回来的王庭游隼,正缓缓降落在金帐前。

  乌鲁吉和穆因传回来消息,说康居国王在自己迎娶诺拉夫人的婚典上,被诺拉夫人杀了。

  康居国大乱、过来参加宴会的好几位国主都受伤、受惊,纷纷回国去扬言发兵攻打康居。

  康居国的几位王子却忙着争夺财产、权位,在国内打得不可开交,就像是当年沙彦钵萨刚死的草原王庭。

  而伊列国的武士们护着诺拉夫人返回了伊列国,毫发未伤,甚至还因此一战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