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穆因匆匆赶到钦那河边, 顾承宴远远就看见被五花大绑、腿上已捆好石头被拎起来的穆因。

  即便受制,穆因也没放弃挣扎自救,他一边扭动着身体大喊大叫, 还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敖力。

  敖力被他说得心头火起,举拳欲打。

  “慢——”

  顾承宴本想出声喝止,但他嗓音嘶哑,根本传不远, 情急之下, 只好随手捡了块小石头掷过去。

  这手暗器直飞, 青霜山人人都会,还有直刀斜飞、掌控飞针等, 算是一种抖腕、练臂力的基本功。

  虽说内劲溃散, 但这么近的距离又是基本功,小石头丢出去就稳稳砸中了敖力手腕上的阳池穴。

  敖力只觉手背上被重重一敲,然后整条手臂就麻了, 他捂手转头, “什么人?!”

  刚才迈的步子急, 顾承宴掷出小石头后有些气促, 只能扶膝喘了两声, 才抬头唤了敖力名字。

  见是顾承宴, 敖力抿抿嘴带头跪下,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遏讫。”

  他身后几个勇士也跟着跪地行礼, 被拎着的穆因由此一下被摔在地上、发出哎唷一声痛呼。

  穆因是私下拜师,知情人并不多, 敖力又是跟着赛赫敕纳南征刚回来,所以并不知他们关系。

  本来穆因看见他, 一句师父都快叫出口了,但小家伙机灵,眼珠一转就给那句“师……”给憋了回去,强行改成了:

  “师……虱、虱子臭虫烂蚂蚁!你快放开我!”

  顾承宴:“……”

  轻咳一声,顾承宴先让敖力和那一众勇士起身,然后才细问缘由:

  “这……小少年犯了何罪?你们要这样罚他?”

  敖力还没开口,他身后一个勇士就抢白道:“遏讫,您别被他的年纪骗了,他是个小偷!”

  穆因有偷盗前|科不假,但那是在极北的科布多湖畔,王庭内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

  似乎只有前几日,和穆因闹过矛盾那个勇士知情。

  顾承宴皱皱眉,环顾周围一圈,倒没看见那勇士的影子。

  “捉贼捉赃,你们抓到他……偷什么了?”

  “他偷了敖力哥哥娘亲的遗物!被我们当场捉住,这小贼还抵死不认,反咬我们故意陷害!”

  娘亲的遗物?

  顾承宴想到刚才来的路上小黑卓给他说的那些话——敖力娘亲的死,与穆因部落的萨满有关。

  顾承宴想了想,转向敖力,温声问道:“你额维留了什么东西给你,我……可以看看么?”

  “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敖力吸吸鼻子,从怀中掏出块黑色貂皮,“只是一块襁褓……”

  他向顾承宴解释,当年他娘亲怀孕时,就准备了这块黑貂皮,预备缝制给还未出生的孩子。

  黑貂在王庭所在的这片草原上并不常见,她也是好容易才从游商手中购得了这么一小块。

  这种皮子质地柔软、绒毛是所有貂中最细密的,不会伤及小婴儿肌肤,还能遮风挡雨、保温保暖。

  顾承宴谢过敖力对他的信任,伸出双手轻轻捧过来,仔细翻看一番后又递还给敖力:

  “能给我说说,当时你们捉赃的情境么?”

  他语调温和,态度也不算强硬,敖力和几个勇士对视一眼,都慢慢放下紧绷的情绪,从头说起——

  这块黑貂襁褓,算是敖力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其他金银宝物,大多被他爹收了回去、又转送给下一任的遏讫。

  敖力不能指摘自己父亲什么,只能偷偷藏起来这块襁褓,平日都是贴身带着,只有洗澡时才会收起来。

  “我毡帐内有个带锁的木匣子,往日我要下河,都会给这襁褓好好锁到匣子里,而匣子的钥匙,我也是贴身放的。”

  敖力从脖颈上拉出一根皮绳,皮绳上串着把铜制小钥匙,钥匙被他的胸膛焐得温热。

  “我们是一起去河里洗澡的,”另外一个勇士开口,“回来就看见这小贼在敖力毡帐里。”

  “我们问他在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问得急了,还跟我们动上手。”

  “等我们好不容易制住他,他又开口解释说看见了一只雪貂想要捉,刚才不说,是怕我们跟他抢。”

  勇士们七嘴八舌,将当时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他这样形迹可疑,我们哪里会放过他,便让敖力哥哥仔细检查了毡帐内的东西,然后就发现襁褓不见了。”

  “那最后……你们是在他身上搜出的此物么?”顾承宴问。

  “东西不在他身上,”勇士解释,“我们是在他的毡帐里发现的,除了襁褓、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金银。”

  “不是!师……遏讫!我是被人栽赃陷害冤枉的!”穆因大叫起来,“我真没拿他东西!”

  “那间所谓是‘我的毡帐’我根本没去住过,我、我不知道那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那顶帐篷里!”

  “荒唐!”站在穆因身边的一个小勇士踢了他一脚,“你没去住,那你这些天睡在哪?!”

  “就是,你别告诉我们你睡在野地里,”另一人也跟着嗤笑道:“虽说是入夏了,但草原上的夜还是很凉的,睡在野地里可要冻死人。”

  “我、我当然我……”穆因急得涨红了脸,偏他此刻说不出来他这些日子都是守在顾承宴身边。

  那牙勒部来送马,除他之外还有几名勇士,当时王庭是给他们分了几顶客用毡帐的。

  那些勇士群聚共用一顶,而穆因是部落的小少爷,所以自己单独分得了一顶小的。

  他就乖乖在里面睡了一个夜晚,之后就到顾承宴身边做了个小跟屁虫,晚上睡都是在顾承宴那打地铺——

  他行事是荒唐,但也知道轻重。

  汉人遏讫在王庭本就没有根基,他身上背负恶名,这种时候攀扯顾承宴,肯定会让他的处境更加困难。

  “你管我住在哪里!反正你们没有当场捉到我偷的,这不能算证据,更不是你们动用私刑的理由!”

  穆因梗着脖子,偏不就死。

  顾承宴也明白这小孩是在想法儿护着他,不然直接亮明他们的师徒身份,敖力也会忌惮、暂时放了他。

  只是那样一来,有心之人就会以此事做文章:说他包庇小贼、说他仗势欺人等。

  顾承宴想了想,很感激小穆因替他考虑,便转向这件事的苦主——

  “敖力兄弟的毡帐在哪,能否带我去看看?”

  其他勇士面面相觑,实在不懂大遏讫为何要过问这件事,倒是敖力心中有些猜测:

  雪山别院和那牙勒部都在极北,许是顾承宴和这少年有些渊源。

  他审视地看顾承宴一眼,虽点点头应了好,但还是躬身不卑不亢道:

  “您是遏讫,您的命令我们自然不会违抗,但我想您知道,阿利施部只会敬服那些真正有理的强者。”

  顾承宴笑,点点头,“是,本应如此。”

  敖力是个聪明人,这便是看出来了他和穆因有些瓜葛,这话是在提醒他——

  即便你能用遏讫的身份压着我们放了人,没有证据或理由,我们私下也永远不会服气。

  挺好,挺有骨气。

  跟在小狼崽身边的,就该是敖力这样的。

  一番言辞交锋后,敖力几人就带着顾承宴和穆因来到了他的毡帐:

  阿利施部驻扎在王庭金帐的东北一圈,敖力和几个勇士因为要经常来王庭当差的缘故,处于部落最外围。

  他的毡包较之旁边几顶,总是大些、用料扎实也华贵些,至于里面的陈设布置,也和一般毡包大同小异。

  顾承宴仔细看了看,门前脚步凌乱、帐内东西大部分很整齐,就炕边的箱子有被翻动的痕迹。

  可惜来往进出这么多人,真有什么线索也被湮灭了,顾承宴只能把目光放到装襁褓的木匣上。

  那木匣应是从中原购置的,四四方方一个、两侧还雕有梅花祥云纹,前面是已被撬烂的铜扣。

  顾承宴上前检查一番,发现对方撬锁的手法很粗陋,几乎就是拿着铁器将整个铜扣凿下来。

  穆因手巧,且偏爱学各种新鲜的技巧。

  顾承宴是知道他能撬锁的,而且这小子还混不吝地当面给他展示过,这一看就不是穆因的手法。

  但穆因懂撬锁这一条,同样是不能宣之于口。

  能不能洗脱罪名都在其次,阿利施部的众多勇士本就对穆因怀有成见,再知道他会撬锁——

  那往后阿利施部落丢什么东西,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肯定照旧是穆因,而且也很难解释清楚。

  看看敖力这边没太多有用的线索,顾承宴就提出来去穆因的那个毡包看看。

  阿利施部有两个年纪较小的勇士当场就不干了,觉得他这是没事找事——

  “遏讫,王庭还有那么多俗务要你忙的,这是我们阿利施部自己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敖力瞪他们一眼,两人还十分不服气地噘着嘴,甚至有一个眯起眼睛去瞪顾承宴。

  顾承宴倒也不恼,他哦地后退一步:

  “原来如此,那你们处理吧。不过如果将来杀错了人,那牙勒部找来,诸位可不要提半句王庭。”

  说完,他像真不关心此事一样,扭头就钻出毡帐。

  那两个小勇士一愣,反应了片刻后就慌了神——杀一个穆因不难,但若真是他们搞错了……

  那牙勒部首领找来,翟王若不保他们,王庭也不愿从中出来调停,那死一千万次都不够。

  甚至会变成黑骨头,家族也世代为奴。

  他们倒不怕死,可……

  顾承宴那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往后阿利施部的事他们阿利施部自己处理,王庭从此不再过问。

  这便,有些严重了。

  敖力忙上前拦住顾承宴,“遏讫留步。”

  “又想让我管啦?”顾承宴似笑非笑。

  一众勇士有些憋屈,但也不得不嗯嗯应声。

  看他们实在气闷,顾承宴也不想担上个用遏讫身份压他们的恶名,便开口多解释了一句:

  “我不是要偏袒谁,也不是没事找事要挑你们的错,只是多少是条人命,不要如此莽撞处事。”

  “再者,草原的巴图鲁,应是有勇有谋,光逞匹夫之勇而没半点耐心……”他笑着摇摇头,“终将成不了大事。”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顾承宴拍拍敖力肩膀,“听了你们的,我们也看看‘犯人’的,这样才公平,不是么?”

  敖力想了想,被顾承宴说服。

  ——即便顾承宴最后要偏帮这那牙勒部的小少爷,他也觉得顾承宴刚才这几句话说得没错。

  草原上的英雄从不是光靠勇猛就够,历代巴图鲁和沙罗特贵,都是有勇善谋、有大智慧之辈。

  “走吧,兄弟们,”敖力目光灼灼,“遏讫说得对,再坏的人,我们也要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他都这么说了,阿利施部的勇士们也不再有异议,只能又跟着来到了王庭西北外围、那片临时搭建的毡包群。

  送完马,那牙勒部的其他勇士很快就赶回极北复命,穆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所以他的毡包还没拆,勇士们杂居的那顶已经拆得仅剩下里面的木梁。

  顾承宴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穆因那顶毡帐在这一片临时毡包中很显眼——

  即便不了解王庭的人,刚走过来也一定会知道这毡包的主人是个外来的贵人。

  他眯了眯眼,暗中记下这一点。

  挑帘走进毡帐后,整个帐篷被翻得很乱,炕上的被褥乱七八糟堆在一边,几口箱子都倒下来,各种衣衫、小玩意洒了一地。

  顾承宴噎了噎,有点没想到是这种阵仗。

  敖力这会儿冷静下来,也觉得刚才他们这样乱翻有些过分,遂咳了一声尴尬地摸摸鼻子。

  来之前,顾承宴总想着穆因长久没在帐内居住,多少能找到诸如东西上落有沉灰的证据。

  但没想到整个毡帐被翻乱成这样,他沉吟片刻后,将目光转向了毡包中间的烟道和灶膛。

  顾承宴走过去,先伸手摸了摸炉灶,发现灶里竟然生着火,他意外地挑挑眉,弯腰打开炉门:

  灶膛里面有些新劈的木柴,搭在一起烧的木柴上还堆着一点用来引火的火绒、尚未完全烧尽。

  顾承宴松了一口气,取来火钳将里面的木柴和仅剩的那点火绒拨出来,然后又仔细看了眼烟道的方向——

  烟道内的铝皮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被火撩烧过的痕迹,就连烟熏的黑痕都没留下。

  顾承宴勾起嘴角,向敖力招招手,并示意那一众勇士过来看:

  “虽说屋内已经被你们翻乱了,但这个——算不算得上一个证据?”

  敖力看到那锃亮的烟道,脸上神情就已经改变了,几个勇士还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反应过来。

  “……这,难道他真是被陷害的?”

  其他东西尚能作假,草原的夜晚极寒,人第一不可能住在野地里,第二不可能在毡帐内不生火。

  这毡包的烟道干净成这样,一看就是长久无人居住,既然穆因都没住在这里,那——

  “这也只能证明他是没住在这啊!”一个小勇士嚷嚷,“也不能说……东西就不是他偷的!万一是他偷完后藏在这的呢?”

  穆因急了,“你这是强词夺理!”

  顾承宴到很泰然,他耸耸肩,“也不无道理。”

  穆因:“……”

  “不过——至少证明了一点,你们指认他是小贼的证据,也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不是么?”

  “呃……”那小勇士涨红脸、闭了口。

  敖力沉眉,这事有蹊跷——他们也不能完全证明穆因有罪,但也不能说明他全然无辜。

  于是,他虚心向顾承宴请教:“遏讫,那这事……还有他这个人……?”

  顾承宴环抱双手、一手摸着下巴,指尖在唇瓣上轻点两下后,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出个主意——

  冲敖力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顾承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主意一说,然后笑着后退一步:

  “此法,如何?”

  敖力微微怔愣,眉头收紧又松,半晌后才问:“……然后呢,这样就、就能抓着真凶?”

  顾承宴成竹在胸,“只要他还在王庭没走。”

  敖力犹豫再三,终于点头,让众勇士靠过去,他们大家围拢成一圈,彼此脑袋拱着脑袋地嘀嘀咕咕。

  偶尔一两个勇士有异议有争论,但最后都被敖力劝下来、达成统一:

  “遏讫,就按您说的办。”

  “好,”顾承宴点点头,“那做戏做全套,这人你们先找个地方秘密扣着,对外就说已经处置了。”

  穆因:???

  敖力应下来,“那狼主那边——”

  “我去说,但……”顾承宴勾着嘴角,终于虚软无力地往灶膛上一靠,“劳驾,搭个手——”

  他本就腰酸,刚才强撑着走了大半个王庭已经是极限了,现在双腿灌铅一样,实在是没力气再走回去了。

  敖力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们遏讫脑后围着脖颈的一圈的发丝都被汗水浸湿,脸色也瞧着苍白。

  “您……”他忙上前扶人,“没事儿吧?”

  顾承宴摆摆手,借着他的力量缓了一口气,没多解释什么,只是请敖力找人来给他送到金帐去。

  敖力皱了皱眉,正想说是不是请大萨满来看看比较好,结果一低头,就恰巧看透了顾承宴交叠的前襟。

  然后,他就在遏讫白皙的肌肤上,看见了好几个新旧齿痕交叠在一起、青紫泛红的咬痕。

  敖力:“……”

  他涨红脸后退一步,轻咳一声找来四个兄弟帮忙。

  到金帐时,老梅录刚退下,赛赫敕纳沉眉坐在书案后,正寒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日光穿过金帐顶上的天窗洒落下来,浮动在金帐中的尘埃微粒仿佛细密的雪粒簌簌。

  赛赫敕纳半眯着眼想得很投入,顾承宴走近了,他都没有察觉——

  历经一场战事,别来数日几天,顾承宴只觉小狼崽的颚线愈发分明凌厉,沉眉不言时,真有狼王的威慑。

  尤其是他这般沉默不语,蓝色眼眸中氤氲着风暴的模样,遥遥一看格外唬人:很像盯住了猎物的狼,伺机就会上来扑咬。

  顾承宴没出声,看着这样的小狼崽觉得有点新鲜。

  原来在他素日看不到的地方,赛赫敕纳是这样的:严肃、认真,还有他从未见过的、独当一面的成熟。

  啧。

  顾承宴弯下眼,抬手轻轻摁了摁左胸,感受到胸腔里一下一下正在加快的有力震动。

  “乌乌?”

  这么一点动作惊动了赛赫敕纳,他回神看见是顾承宴,脸上的表情如春水消融:

  “你来喊我回家吃饭啦?”

  回家吃饭?

  顾承宴看了眼头顶天空,这不还没到饭点儿么,“……你饿啦?”

  赛赫敕纳摇摇头,只拿蓝眼睛盯着他笑。

  顾承宴明白了:小坏崽子是在逗他玩。

  他横了赛赫敕纳一眼,刚想警告他不许拿这种事闹、不然以后都没有好饭吃,小狼就起身绕过案几、一下将他抱了起来。

  “喂——!”

  顾承宴惊呼一声,臭小狼仗着自己年轻、臂力好,竟是将他整个人抱起来,让他坐在臂弯上。

  “……你放我下来。”

  赛赫敕纳瞟了眼漂亮乌乌红红的耳朵,在心底偷偷美了美,然后又从善如流地将老婆放到王座上——

  宽大的交椅上铺着一整张虎皮,中间又垫着黑狐裘和黑熊皮,坐上去屁|股也不会太痛。

  “所以,乌乌找我什么事?”赛赫敕纳顶顶顾承宴额头,笑得仿佛一朵迎风盛开的小花。

  顾承宴大抵知道这小子在使坏,但偏生对着他这张漂亮的脸蛋就是生不起气来。

  无奈,只能泄愤地掐赛赫敕纳的脸颊一把,然后给敖力和穆因刚才的纠纷简单说了出来。

  “穆因再小,从前办事再荒唐,也是那牙勒部的小少爷,身份贵重,诬陷他……这事不算小。”

  顾承宴说出自己的担忧:

  “要是敖力今日真杀了穆因,往后这两个部落的矛盾也会愈发激化,而你在王庭的位置也将不稳。”

  赛赫敕纳抿抿嘴,然后自己做到案几上,两条长腿垂下来,然后牵起顾承宴的双手把玩:

  “敖力额维那件事,我听他给我讲过,说当时她生女难产、命悬一线,偏偏他们部落的萨满并不在族内,而王庭的大萨满又正好跟着狼主在西境征伐。”

  “那时候,那牙勒部还没有搬迁到极北,听闻此事后,那牙勒翟王——也就是穆因的爹,有心化解这段世仇,便主动派人送上了自己部落的萨满。”

  戎狄的每个部落里,都有且仅有一个萨满。

  有些族群人数较少的部族,甚至都供奉不起自己的萨满,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就要找别的部落借。

  萨满是身份尊贵的使者,也可以说,是一个部落仅次于水草、粮食的宝贵资源。

  那牙勒部借出自己萨满的举动,让阿利施部翟王深受感动,决心相信对方,迎了那位萨满进账。

  但一番救治下来,阿利施部的遏讫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血崩不治、连那个女婴都胎死腹中。

  本来女人生产就是在鬼门关上走,阿利施部翟王也并没有对那牙勒部的萨满有什么不满。

  但当他们部落的萨满回来后,却检查发现了许多疑点——即便遏讫难产,胎儿是足月的,母女中应有一人可保;而遏讫死后的遗骸上出现了许多紫青斑点,瞧着很像中毒。

  “……紫青斑点?”顾承宴奇了。

  “嗯,”赛赫敕纳点头,“然后紧接着,就在那牙勒萨满随身的行囊里,发现了一些解释不清的毒粉。”

  顾承宴:“……”

  这怎么听上去有些耳熟:都是同样的出事后,碰巧在毡帐、行囊中发现什么“证据”。

  “然后呢?”

  “然后阿利施部全族震怒,绑了那萨满不问青红皂白就生生打死了,那牙勒部也坚决否认这是自己的阴谋,于是——”

  “于是两部矛盾就更激化了?”顾承宴接口。

  赛赫敕纳无奈地点点头。

  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重渊源,顾承宴思索片刻后,又问小狼崽,两部为何会结下世仇:

  “这个,老梅录与你讲过吗?”

  “嗯,让我想想……”赛赫敕纳抱着脑袋,嘴里嘟哝了一连串部落名,才从中找到了两部的过往。

  本来数年前,两部间也没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真正开始有矛盾,也是从一场抢亲开始。

  那牙勒部抢走了阿利施部的新娘,然后阿利施部嫉恨在心,趁着那牙勒首领到别的小部族赴宴时——在酒中下了毒。

  草原戎狄最看不起下毒暗害之人,那牙勒部因此分裂成许多小部族,阿利施部也被草原百姓指责为阴险。

  “之后不过是——儿子为父亲报仇,兄弟又为兄弟报仇,来回杀个不停,才结下了如此的万世仇怨。”

  顾承宴:“……”

  抢婚、下毒,然后互相仇杀,这听着倒像是中原武林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故事了。

  而且一开始的纷争竟然只是一场抢婚,看来阿利施部那一代的首领气量太小,没有容人雅量,甚至用毒。

  这种仇怨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往上几个世代难讲,但至少目前的可以解决。

  顾承宴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了赛赫敕纳,“敖力也同意了,就等你配合,我们做出戏给幕后之人看。”

  敖力那边,先将穆因扣住,对外就宣称是“处理掉”了,也让那幕后之人暂时放松警惕。

  赛赫敕纳这里,随便找个由头将王庭封锁,以免走漏了风声放跑了真凶。

  顾承宴则到穆因的毡包附近做出些异像,敖力那张黑貂襁褓,也要“意外”地出现在王庭金帐内。

  赛赫敕纳要适当表现出吃惊,而后再召集整个王庭的勇士、各官员和奴隶齐聚,查出真正的凶手。

  细则上,顾承宴删繁就简与赛赫敕纳说了说。

  小狼崽听完之后只歪了歪头,而后竟然拍起手来,“抓坏蛋的同时,还能看乌乌变戏法,不错不错!”

  顾承宴弹他脑门,“什么戏法,别胡说。”

  赛赫敕纳捂着头闷闷笑,然后一把将顾承宴抱起来转了一圈,打横就掳回了他们的毡帐——

  “走喽,太阳落山了,回家吃饭!”

  几个巡逻勇士远远看到,纷纷侧过头、退远几步,其中还有几个嘀咕,说传言不足信:

  明明狼主和遏讫的感情就很好,哪容得下第三人。

  赛赫敕纳是真饿了,顾承宴则是折腾了一天真累了,小狼崽做饭的时候,他就端了个小板凳靠在旁边,还没等汤炖好,他就已经呼呼睡着了。

  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赛赫敕纳轻轻喊了两声,见人半天不转醒,只好笑着先给人送回炕上去。

  然后回来关了灶膛的火,单独给顾承宴的份儿留起来,自己坐下来大口捧着碗吃起来——

  老梅录这些日子一直在与他说库里台议事的细则,除了那两个不来的部落,各部翟王的性子老人都要他记数。

  老梅录还专门与他提到了一个特殊的部族:斡罗部,这部落的领地在西境,其实算得上是被老狼主驱逐过去的。

  他们数年来和杳无音讯,老狼主去世后也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却在听说赛赫敕纳即位时、送上了贺礼。

  老人让他当心,毕竟斡罗部里有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哥哥:第三特勤科尔那钦。

  他是第二遏讫斡罗·清朵的次子,往上还有一个和老狼主没有血缘关系、但也曾经被封过特勤的哥哥。

  这两个儿子如今都在斡罗部内,而且还是斡罗部翟王的左膀右臂、深受信任。

  按着戎狄的继承制,老狼主沙彦钵萨死后,他的儿子都有机会继承狼主位。

  所以第三特勤科尔那钦,同样是有资格继承狼主位的人,他若有心来库里台会议搅局……

  赛赫敕纳沉下眉,回头深深看了躺在炕上睡得很香的顾承宴一眼:

  狼主之位他不在乎,但乌乌他不能相让。

  刚才顾承宴进王庭金帐前,他就是在想他这位三哥,虽然他们没有一起长大,但科尔那钦总让他想起他在雪山上的兄弟——雪昆。

  也不知王庭最近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一件接着一桩的事和他有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总之,他直觉不对劲,也还好,身边还有顾承宴。

  两日后,一切都按着顾承宴的筹谋进行:

  他在穆因的毡包内放上了磷粉,夜色下绿火簇簇,惊动了不少巡逻的勇士。

  顾承宴又有意引导,很快王庭内就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说是那毡包的主人蒙冤枉死。

  别看敖力素日沉默,在这种时候演起来戏也不差,他装出一副焦躁的模样,来回几日在帐前踱步。

  再一日,顾承宴事先用鱼鳔灌了些貂血在里面,然后教了赛赫敕纳掌心藏针的方法。

  等老梅录、大萨满还有王庭的官员们齐聚金帐时,赛赫敕纳故意惊呼亮出敖力娘亲的遗物。

  然后趁着众人上前查看时,飞快扎穿了藏在掌心的鱼鳔,让里面的貂血缓缓流了出来。

  于是,便造成了——

  “黑貂襁褓流血泪,客居毡包燃鬼火”的异像。

  作戏做全套,赛赫敕纳还似模似样地让大萨满骨卜,让他问问阿利施部的先遏讫有什么冤屈。

  大萨满被蒙在鼓里,但也还是依言照办。

  等他做了几场法事,胡言一通说是事情已经解决,顾承宴又让敖力趁着巡逻的时候弄松一些毡包的钉子。

  他掐算过天相,几日后会有一场疾风。

  狂风席卷王庭,将那些毡包上覆盖的毡毯都吹飞,众人拾捡了毡毯回来,却才发现那些毡包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若说之前的异像都还能解释,这种吹飞毡包、然后写出个冤字的事情前所未见,王庭附近的牧民都慌了。

  赛赫敕纳只能“着急”地再请众人到金帐议事,尤其是请敖力出来讲明那黑貂襁褓的前缘。

  敖力这时才跪下来,向赛赫敕纳“陈情”,说出穆因偷盗、被他“沉河”的事。

  阿利施部翟王有些震惊,半晌后上前狠狠打了儿子一拳,“荒唐!鲁莽!都不问清楚就杀人么?!”

  顾承宴躲在一旁观瞧,觉着他的愤怒和惊讶都不像装出来的。

  巴剌思翟王事不关己,脸上还带着几分瞧着闹的笑容,他打了个哈哈,还劝自己的老对手:

  “您也别生气,孩子一片孝心嘛。”

  这反应也正常,他与阿利施翟王年纪相仿,多年来是兄弟也是对手,总在互别苗头。

  敖力能成为赛赫敕纳的挪可儿这事,他多少有些在意,所以这时说点风凉话,很符合他的性格。

  剩下就是大萨满和老梅录:

  老梅录一言不发,脸上身亲是明显在发愁,大约觉着库里台议事在即,王庭内竟出了人命官司。

  那牙勒部翟王虽然对外宣称和小儿子断绝关系,但他若是以此为借口闹起来——事情也不好收拾。

  老人为了戎狄王庭殚精竭虑,表象也平常。

  倒是那大萨满,他脸上涂满油彩,但顾承宴还是看出了他有些心慌,眼神在乱飘,问什么话也反应慢半拍。

  那些磷粉、貂血的手段,本来应当是他们这些做萨满的最懂的把戏,但偏偏他就一点儿没看出来。

  还一会儿顺着他们说有冤屈,一会儿又说只是偶然刮风,长生天收走的魂灵不会再重归故里。

  反正态度暧昧,一瞧就很有问题。

  但顾承宴有一点想不透,那就是如果大萨满是幕后真凶,那当日为何是他身边的小黑卓跑来通风报信。

  ——或者,是小黑卓自己行动时看见?

  既有了怀疑的对象,顾承宴的一套连环计还没完,他让赛赫敕纳假托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位遏讫:

  “这位夫人说,她能附身在黑貂襁褓上,找到真正行窃的人,还让我将大家都聚齐。”

  有了先前三番五次的造势,再加上大萨满那模棱两可的态度,王庭上下都相信了狼主这番话。

  赛赫敕纳将王庭众人分别编队,勇士们跟着敖力,老弱妇孺等跟着老梅录,其余人等各自由翟王带领。

  在筛选了那些日子出入过王庭的数千人后,剩下的几百人分成几组,每个人都进入那放有黑貂襁褓的毡帐内、伸手摸一摸黑貂,让魂灵甄别。

  “毡帐内无人,诸位也无需与魂灵说话,轻轻碰一碰既可,然后看见这盆水了么?”

  赛赫敕纳指了指金帐前面的一只大铜盆,一本正经道:“若是窃贼,那水就会变成血水,明白了么?”

  众人点点头,都深信不疑、称明白了。

  于是赛赫敕纳让他们排好,挨个进去面对“魂灵的审问、甄别”。

  期间,他还似模似样地安排了一些间隙,表示魂灵夫人说她“累了”、要休息,以便顾承宴准备和补充。

  绕了一圈后,所有人都进入过毡帐,但那王庭金帐前铜盆里的水却并没有变成血水。

  其中一个勇士便开口,“主上,这……窃贼不在我们当中?”

  赛赫敕纳笑了笑,回头看了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其实是与顾承宴、敖力对上了眼神。

  然后,他下令,“灭灯!”

  数百人进账摸黑貂襁褓,此刻已是深夜,王庭勇士次第熄灭火盆、火把后,整个王庭草场都陷入了漆黑。

  赛赫敕纳让眼睛习惯了一会儿光线后,又下了第二个命令:“诸位,请摊开你们的双手。”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依言照做,结果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他们才发现指尖不知何时沾染了亮粉。

  细碎的荧光粉末在众人掌心闪亮,赛赫敕纳环顾一圈后,突然喝令,让人抓住了那唯一一个掌心没有粉末、也没有荧光的人。

  火盆和火把重新点亮,顾承宴和敖力先后从毡帐后面绕出来,远远瞧见那张鼻梁还有淤青的脸——

  顾承宴恍然:是那个勇士。

  那个嘴里不干不净、背地里说他坏话,惹得穆因和他打架的勇士。

  勇士还在争辩,说他经过铜盆的时候、盆里的水根本就没有变成血红色,他是冤枉的。

  赛赫敕纳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侧的勇士便收着讯号,抬手就拆了他的下巴、叫他再发不出声音。

  顾承宴这时也款步走了上来,轻笑着将他们的筹谋和盘托出:

  “这法子,算不上多高明,但你做贼心虚、进入毡帐后就不敢碰这黑貂襁褓,所以,手上就没有荧粉。”

  勇士愕然,瞪着顾承宴脸上表情从愤怒变成惊恐,最后甚至于浑身颤抖。

  顾承宴却耸耸肩,“我相信你有泄私愤的动机,但你一人绝无周全智谋,你若能供出幕后主使——”

  他与小狼崽对视一眼,“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勇士顿了顿,眼珠转了转,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挣脱身边士兵的桎梏,猛地一冲、撞在块青石上,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