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赫敕纳往前追了一步, 看见他身体从青石上软倒下来,就大抵知道已经没用了。

  那两个让他挣脱的勇士还不死心,上前查探一番确实是已经没了气息, 只能跪下领罚:

  “是我等无能,请主上降罪。”

  赛赫敕纳回头看顾承宴一眼,顾承宴虽也有遗憾,但他还是摇摇头, 这不是两个勇士的错。

  “算了, 你们起来吧。”

  勇士再拜谢恩, 将那人的尸体从青石附近移下来,请赛赫敕纳示下, 是抬上车还是如何。

  戎狄信奉腾格里, 也即使汉话里的长生天。

  他们相信人死后有魂灵,如果能够被使者接走,那就会上达到长生天里, 享无穷极乐。

  他们相信流血自戕是重罪, 死后长生天的使者都不愿意接受你, 所以勇士挣脱后是选择撞死, 而不是夺刀抹脖自尽。

  戎狄不兴土葬, 所谓抬上车, 即是将死者用草席、毡毯裹了放上马车,然后由他的家人驾着马车出去。

  马车颠簸会将车上的遗体甩出去, 然后自然会有草原上的狼群、鬣狗、狐狸、秃鹫来接引这人的魂灵。

  乌仁娜告诉过顾承宴, 说这是天葬。

  不像中原汉人要入土为安,心中恐惧自己死后的遗骸被野兽啃噬、陵寝被小人盗掘, 戎狄没有陵墓、也以天葬为荣。

  天葬是荣耀,所以赛赫敕纳摇摇头。

  两个勇士了然, 便找出一副担架将那人的尸骸抬走、拉出王庭范围内,找块山石地烧了。

  他人一死,顾承宴也没法问到更多,只能让人带着去看看这勇士的毡帐,然后再问问与他同住的、平日亲近之人。

  勇士是铁脉山附近小部的,来王庭已经有段时日。跟他同住的有巴剌思部的小勇士,也有其他小部的勇士,合共是三人同帐。

  “他平日里就是个性子孤傲的人,和我们也不太说得在一处,虚荣、爱炫耀,得了什么赏赐都要拿出来说道,我们和他关系也不算好。”小勇士道。

  而另一部的勇士补充道:

  “他之前受伤,一直躺在毡帐内,我们每日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后来他伤愈,也是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

  “早出晚归?”顾承宴问。

  “是啊,每日天不亮就挑帘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有的时候动作大了吵到我们,大家还要拌两句嘴。”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更觉得这个勇士有问题,一个受伤、没有差事的人,怎么需要早出晚归,必定是趁着夜黑风高出去见了什么人。

  “他的东西呢?”顾承宴环顾毡帐一圈。

  巴剌思部的小勇士指了靠近正北方的一条炕,“还有门口这两口箱子,都是他的。”

  炕上就枕头被子,收拾得也还算整齐,赛赫敕纳走过去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剩下的两口箱子就在门边,顾承宴就自己拉过来一个小板凳坐着,打开来检查一番——

  除了换洗衣裳、勇士常用的磨刀石、伤药等物,就有两根藏在箱子底的金条特别瞩目。

  顾承宴皱眉捏着这两条“小黄鱼”出来时,那巴剌思部的小勇士忍不住发出了“嚯呀”一声。

  供职于王庭的勇士和中原皇宫里的禁卫军一样,是有薪俸可以拿的,但据顾承宴所知,是绝给不到黄金一整条这样的数量的。

  所以他耸耸肩,看向从炕边走过来的赛赫敕纳。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

  这勇士身后肯定还有旁人,否则他不会这样形迹可疑还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收拾了这些东西作物证,顾承宴牵着赛赫敕纳走出毡帐,然后命人找来敖力几个,给他说明自己的猜想:

  都到了这时候,顾承宴总算能对敖力讲明自己和穆因的关系及渊源:

  “穆因确实曾品行不端、做过小贼,但他如今已经有了向善之心,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敖力先生,也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吧。”

  顾承宴严辞恳切,敖力也并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他挠挠头,和身后一众勇士对视一眼,才轻声应了个嗯:

  “……我也是一时情急。”

  因着娘亲缘故,他本就对那牙勒部存在敌意和成见,看见黑貂襁褓更盗,更是失去本来的冷静和理智。

  而之前觉得顾承宴多管闲事、胡搅蛮缠的阿利施部小勇士也站出来,红着脸与顾承宴道歉:

  “遏讫对不起,我刚才对您不敬了。”

  顾承宴摇摇头笑,这便是他喜欢草原的一点——草原上大部分的汉子耿直、坦白,爱憎分明。

  他们的喜欢来的炽烈,他们的恨也深沉猛烈,而且两种情绪能很快地转换,不像中原人暧昧、含蓄。

  同样的事若在中原,那能算计出四五个来回,还要请人从中转圜,又是送礼又是来往人情的。

  而相对的,这帮戎狄汉子对他这个汉人本来有许多成见,这回经历这事,几个阿利施部的勇士都对他改观不少——

  汉人狡猾不假,但他们遏讫这是聪明有大智慧,能查明真相、化解一场潜在的祸端。

  且他性子好,不像其他中原汉人那样见小、记仇而计较得失。

  关键狼主眼光好,他人还长得是真不错,夜幕星光下,煜煜火光显得顾承宴的面容更加明艳。

  阿利施部的小勇士忍不住心生亲近,他好奇地追问,“那……遏讫,他是如何做成这一局的?”

  顾承宴想了想,好脾气地从头给他捋一遍:

  一开始,是勇士和穆因发生口角,被穆因狠揍一顿后,他就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

  这时,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这点心思,出面给他设计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周全的计划:

  利用穆因的姓氏“那牙勒”做文章,援引他们部族和阿利施部的世仇旧怨,引敖力等人上钩。

  穆因不住客居毡帐这一点,至少勇士是清楚的,他伤愈后活动自如、早出晚归的那些日子,可能就是去布置这一切。

  接下来,就是等敖力下河洗澡的一个时机。

  “他在王庭供职多日,即便来往行走也不易引起什么怀疑,所以没人察觉也属正常。”

  顾承宴看敖力一眼,“我猜——你不是一个人下河,而是喊着部落的兄弟们一起去的。”

  敖力面色微赧,但还是点点头。

  “这就是了,你们呼朋引伴、声势浩大,他远远听着就一定知道机会来了,所以你们一走他就会动手。”

  勇士不像穆因懂撬锁,时间有限,他只管用蛮力打开木匣,将黑貂襁褓偷到手。

  然后因为熟悉王庭的地形、勇士们巡逻的路线,他可以很容易地避开众人,悄无声息潜入到客居毡帐。

  “因为穆因长久地不住在毡包里,他藏好东西后应该还做了一番伪装——”

  “……给灶膛里添上炭火?”敖力问道。

  顾承宴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低头把自己的手指从赛赫敕纳的掌心中救出来——

  他家小崽子从刚才开始就没专心过,一直在抓着他的手指玩,一会儿将手指编在一起,一会儿揉捏着玩,像是碰上了什么最有趣的玩具。

  顾承宴瞪了赛赫敕纳一眼,意思是让他分分场合,但小狼挑挑眉,还是将他的手牵过去,十指紧扣。

  “……”该死,这还叫他怎么挣脱。

  轻咳一声,掩去心头那点悸动,顾承宴才继续说道:“他并不像是个有如此周全计谋的人——”

  毕竟若是勇士城府够深,那从一开始就不会和穆因发生冲突,还被凑断了鼻梁。

  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凌煋那样的人来做,肯定不会留下这么多破绽和漏洞,必是笑里藏刀、杀人攻心。

  所以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许多矛盾:

  从一开始的莽撞行事,到后面的布置周全、环环相扣,这背后肯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点拨。

  只可惜,勇士最终选择一死了之,并没有供出或指认幕后的真凶,让顾承宴多少有点遗憾。

  听他说完这么多,阿利施小勇士的眼睛已经亮成了天上星,眨巴眨巴看着顾承宴像是瞧见什么神明:

  “哇——”

  敖力则是一番思索后,当场跪下来,跪着顾承宴行了戎狄大礼——右手放在左胸口,脑袋深深埋下。

  有他这么带头,其他阿利施部的勇士也纷纷效仿,这么一小会儿就在客居毡帐这边跪了一片。

  赛赫敕纳回头瞥了一眼也并未阻止,他哼笑一声,他家乌乌本来就是最好的,看不出来的人都是傻蛋!

  “那……”顾承宴笑笑,先让敖力等人起来,“能放了我的小徒弟了么?”

  敖力点点头,这是当然。

  他虽恼恨那牙勒部的萨满,但也不是盲目敌对的那种人,既然穆因与他没有近怨,那自不能扣着人不放。

  “当然,”顾承宴也对敖力承诺,“穆因是我徒弟,他的行为我会约束矫正,往后——他若再犯事,你们也不必忌惮。”

  这回,敖力笑了,他点点头,扶着胸口再次行礼,然后就回到营帐内给捆了足一日的穆因放了。

  穆因瞪敖力一眼,站起来扭扭手脚,就迅速地跑出去找顾承宴了——

  他可好奇死了,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的汉人师父有没有被为难、他有没有给人添麻烦……

  不过他才跑到地方,远远就听见师父一声惊呼。

  穆因还以为是顾承宴被人打了,忙抽出腰间猎刀一跃蹦了出去,结果才喊出口一声“汰”,视线就与一道锐利的目光接上。

  赛赫敕纳背对着他,正将顾承宴压在一株柏树的树干上,他的手紧紧箍着顾承宴的腰,宽阔的肩背将人藏得严严实实。

  而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当真是……要杀人了。

  穆因讪讪退了一步,飞速收刀,大喊一句“我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扭头欲走。

  倒是顾承宴靠在树干上,好笑地抬起手背擦了擦嘴巴,轻声唤了句——

  “小穆因?”

  穆因只能顿住脚步,转身低头、眼神躲闪地一步步挪回来,然后也不敢看赛赫敕纳,只声音极小地唤了句师父。

  顾承宴从赛赫敕纳的肩膀上探出个脑袋,然后顺势挠挠小狼腰侧,让他别闹。

  赛赫敕纳不满地哼哼唧唧,手虽然是放开顾承宴了,但转身之后还是狠狠剜了穆因一眼。

  穆因后颈直冒冷汗,他又怎么会想到——他们这样难舍难分,一刻不休地在玩亲亲。

  舔了舔嘴唇,穆因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师、师父,我没给您和师……师娘添麻烦吧?”

  ……师娘?

  顾承宴听着这称呼,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嗤乐了:好称呼,他喜欢,这徒弟真是没白收。

  赛赫敕纳不知顾承宴在笑什么,但穆因由话问,他也很讲礼数地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大事。

  顾承宴靠在他肩膀上乐够了,才给小孩讲清楚整件事情的经过,末了,他才指了穆因——

  “你也是,往后行事也多些思量顾虑,不要总是落下那么大的把柄,让人寻着机会拿捏你。”

  穆因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过是年少轻狂骄纵,想要做点事情来引起阿塔的主意。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还险些惹出两部纷争。

  穆因看着面前的两人,圆溜溜的眼睛竟在瞬间红了,他吸吸鼻子、狠狠擦了一把脸:

  “师父师娘,我往后会给你们争气的!”

  “……噗。”顾承宴还是没忍住,肩膀抖动、哈哈大笑起来。

  赛赫敕纳被他笑毛了,歪着脑袋看他,而顾承宴想了想,只是先挥挥手让穆因赶快回去王庭、找侍从官单独领个帐篷休息。

  然后等小孩走远了,他才勾了赛赫敕纳下巴,将小狼崽的脑袋带过来,凑上去在他耳畔轻轻喊了声:

  “娘子。”

  赛赫敕纳没学过这个词,但顾承宴声音好听,黏黏轻轻还带着一丝沙哑,像是有一片羽毛落在他耳廓上。

  “乌乌?”他舔舔唇瓣,蓝眼睛眨巴眨巴。

  而顾承宴只瞅着他笑,眼睛弯下来,像是只偷到了小鱼的猫儿,撩得赛赫敕纳根本耐不得——

  “喂诶!”顾承宴一边笑、一边咳咳两声锤了赛赫敕纳后背,“你……啊唔,放我下来喂!”

  赛赫敕纳充耳不闻,扛了老婆就跑,愉快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很远,让许多巡逻勇士都听到:

  “天晚了,乌乌我们回家睡觉——!”

  是夜,金帐后的毡帐内又是一片春|情|旖旎,负责守夜的两个侍卫后来回忆——

  他们来回烧了三次水,甚至最后还忍不住掏出棉花来堵紧耳朵、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

  大遏讫好会,那声音好……好听。

  难怪狼主爱得不行,这换谁能顶得住。

  当然,一夜纵情荒唐的结果,便是顾承宴第二日也没能起来床,腰酸腿软地躺在炕上,一直沉睡到黄昏。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赛赫敕纳正巧处理了王庭事回来,挑开的帘帐后日暮金辉正好镀在他肩膀上。

  顾承宴眨了眨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睛,轻哼一声抬手挡住眼,在心底暗暗骂了句:臭小狼。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能全怪赛赫敕纳,顾承宴叹了一口气,手臂顺着头顶滑到枕头上、目光发直地看向帐顶——

  也怪他,太没意志力,看着赛赫敕纳漂亮的蓝眼睛、俊俏好看的脸庞就被蛊惑了心。

  便是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跟着他在欲|海里浮浮沉沉,甚至有的时候还催他更紧。

  唉……

  顾承宴无可奈何,觉得自己这样纵情只怕是不长命,不过想想他又勾起嘴角乐——

  他本来也不长命,管那许多呢。

  真是从前指责昏君,如今理解昏君,有如此可爱娇俏的“妖妃”、“娘子”在侧,又有哪个君王能愿意早朝呢?

  “乌乌又在想什么坏主意?”赛赫敕纳端了杯子过来,扶他起来一边给他揉腰、一边喂水给他润嗓子。

  抿嘴喝了两口,水的温度刚刚好,里头还添了蜂蜜,甜丝丝的,顾承宴嘴角更上翘:

  “……暂时想不了啦,腰痛,要缓缓。”

  赛赫敕纳闷闷笑,手上揉捏的力道也相应加了加——让乌乌欺负他,乱喊这么他不知道的称呼。

  娘……子?

  好像是这么念的,赛赫敕纳暗暗记下来,老梅录也知道不少汉文,等找机会他要偷偷去问问他。

  顾承宴闭目靠着小狼,缓了一会儿缓过那阵劲儿,然后才仰头迷迷糊糊问赛赫敕纳:

  “是金帐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儿么?”

  “嗯……啊?”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两条眉毛都拧成麻花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麻花?”

  顾承宴闷闷笑,忘了,草原上没有这种吃食,他睁开眼、抬起手戳戳小狼的眉心:

  “是说你满面愁容的意思,至于‘麻花’——等过两日我好些,我给你炸。”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脸上终于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别的他不知道,但乌乌做的东西好吃。

  看来,他又有好吃的了。

  “所以,是什么事?”顾承宴追问,不让小狼崽隐瞒。

  “……是那牙勒部。”

  “那牙勒部?”顾承宴一下坐起来,却因起得太猛,牵扯到腰腿,又闷哼一声靠了回去,嘴里嘶嘶发出痛呼。

  赛赫敕纳忙扶好他、帮忙锤腰揉腿,“乌乌别急,我慢慢与你讲——”

  原来王庭昨日那事闹得大,毕竟是:“黑貂襁褓流血泪,客居毡包燃鬼火”这种前所未见的异像。

  终日放牧打猎,牧民们也无别的谈资,好容易王庭生出这样的异像,便是人人都说、人人都提。

  也不知是草原牧民的流动性确实那么大,还是有人故意传话,远在极北草原的那牙勒部竟然也听说了此事。

  那牙勒部翟王一听小儿子在王庭受了委屈,当即是气不打一处来——穆因行事虽荒唐,但也是他的幼子。

  中原有句民谚,说的是:“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小儿”,穆因再不对,也是翟王如珠如宝疼着长大的。

  他在极北胡闹,害得那牙勒部丢面子也好、害得他兄长失去了一门亲事也罢,说白了都是他们的家务事。

  即便对外扬言是要与小儿子断绝关系,但父母爱子,心中也一直挂念。

  原本因着从前萨满被杀的事,那牙勒部就记恨上了阿利施部——萨满是他们部落唯一的大夫,怎能因一两瓶来路不明的药,就武断地认为是他们有心加害。

  那牙勒部翟王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两件事情出奇相似——都是阿利施部不问青红皂白就向他们问罪引起。

  这位翟王本来的脾气不算大,在十二位翟王里,甚至称得上是敦厚人,但触及到家人,他也当场翻了脸——

  “老梅录今晨接到的鹰讯,表面上是贺我们南征札兰台部的胜利,实际上却说明:他们与阿利施部水火不容。”

  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他在信上说,说若库里台议事有阿利施部在,那么他们那牙勒部就不来了。”

  这话一说,顾承宴也压下了眉头。

  ——阿利施是大部,而且还是先狼主的部族,库里台议事这么重要的场合,他们部落如何可能不在?

  而那牙勒部骁勇善战,穆因的兄长还险些迎娶斡罗部的女子为妻,若他们当真不来库里台议事——

  岂非是直接将这一整个出战士、出猛将的部落推给了远在西境的斡罗部。

  要知道,斡罗部里可有两位特勤,其中一人还姓阿利施,在继承顺位上还比赛赫敕纳高些。

  顾承宴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老梅录怎么讲?”

  “老梅录的意思是,让敖力亲自去道歉,然后——再让穆因给他爹去信,看看能不能劝得翟王回头。”

  “那……”

  “敖力是愿意去的,”赛赫敕纳点点头,让顾承宴宽心,“只是穆因的信不知道有没有用。”

  顾承宴想了想,摇摇头,觉得此计并不算万全。毕竟鹰讯来回需要时间,若穆因这信没用,那牙勒部还是会拒绝议事。

  这样的先例一开,那库里台议事就会名存实亡,王庭和狼主的声望也会相应降低、甚至失去掌控力。

  ——再往后,就会各部争端、草原大乱。

  前世,老狼主意外离世后,戎狄内乱可持续了十数年,还给了锦朝机会往北扩充了疆域。

  “那阿利施翟王他们呢?”

  赛赫敕纳笑笑,“他们这回理亏,不会和那牙勒部计较什么,而且经此一事,他们可能也疑虑当年。”

  所以,事情的症结还是要回到当年的萨满和遏讫。

  “你说……”顾承宴提出设想,“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翻查当年的旧案?”

  当年的旧案?

  赛赫敕纳的瞳孔微微放大——

  敖力今岁刚满二十,他额维去世也就是十七八年前,不仅是遗骸天葬、遗物也多被转了其他遏讫。

  只怕并不好查。

  至于那位被杀的萨满,草原戎狄对待仇敌的手段从来残忍,定是尸骨无存、无从查起。

  顾承宴从他表情中读出了忧虑,但却还是点点头不愿放弃,“阿崽帮我去请敖力和穆因来。”

  赛赫敕纳哼哼唧唧地赖了一会儿,被顾承宴打了两下手背催促,才不情不愿地出去找人。

  等他带着敖力、穆因进来,顾承宴已经收拾好自己、靠坐在炕上。

  他先问了穆因如何去的信,然后又细细询问两人当年涉事的一应人事物,如今可还有留存。

  “额维的东西大部分都转赠给了……阿塔的下一任妻子,她当年是天葬,并没留下什么旁的。”

  敖力思索片刻,又道:

  “倒是我部萨满还在,她当年亲自查检了我额维的遗体,瞧出来那些紫青斑痕,或许您可请她来问问?”

  穆因到底年纪小,对当年两部交恶的事情都是从旁人嘴里听说,但他却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我记得兄长的婚约也是十七八年前定下的,那时候我们族中有许多斡罗部的族人。”

  斡罗部,又是他们。

  顾承宴抿嘴,转向赛赫敕纳,“你那位兄长……我是说第二遏讫生下的特勤,他今年多大?”

  赛赫敕纳皱皱眉,老梅录说过,但他没记住。

  光背清名字就已烧光了他的脑子,他还哪里能记住谁几岁的事情。

  好在有敖力,“第三特勤离开王庭的时候约莫是七八岁,今年……大抵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那和他同岁,顾承宴想想觉得七岁的孩子谋划不了这么多:

  “那——另一位呢?我是说,第三特勤同母异父的那位……”

  “您说朝弋少爷啊?”敖力想了想,“少爷是沙丽牛年出生的,那就是比第三特勤大三岁。”

  顾承宴想了想,觉得十岁的孩子同样也做不了什么周全的算计,但——斡罗部的嫌疑不轻。

  斡罗·朝弋曾被狼主封为特勤,阿利施·科尔那钦是名正言顺的特勤、是狼主位的有力竞争者。

  只是顾承宴没想明白,如果这事是斡罗部在背后动的手,那当年狼主还在,为何要激化那两部的矛盾呢?

  总不至于,是从十七八年前,斡罗部就开始谋略布局、要图谋狼主之位。

  有那牙勒部的前车之鉴,顾承宴不敢让小狼去请什么阿利施部的萨满,何况对方年纪也大了、敖力说她是个年近古稀的婆婆。

  所以顾承宴只能求助地看向赛赫敕纳,睫帘扑闪,唇瓣紧抿。

  “……”赛赫敕纳哪里抵得住他这样的神态,只能是扶额长叹一声,转向敖力,“头前带路。”

  萨满的毡帐在阿利施部的中心,周围还有许多伺候的奴隶、巡逻的守卫,老婆婆帐里还有她的徒弟侍奉着。

  ——看得出来,经历旧事,阿利施部待萨满真是十二万分的慎重小心。

  他们进入毡帐的时候,老人正面对着帐中火盆起卜,青白色的龟甲被放在火上烤,而她闭目念念有词。

  顾承宴没让小狼崽和敖力打扰老人,而是静静等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婆婆卜卦结束。

  大约她问的事很简单,那片龟甲上就裂纹出来一个纹路,远远瞧着像个“意”字。

  这个结果似乎有些超乎老人的意料,她怔愣地看着龟甲片刻后,突然转过身来扑通跪下,对着顾承宴行了大礼——

  顾承宴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本想俯身亲自扶老人起来,但实在是腰痛、猫不下腰去,只能连忙请她起身。

  靠近了,顾承宴才发觉,老人双目已眇,半睁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布满了白色瘴翳。

  “您、您终于来了——!”萨满声音激动沙哑,紧紧握住顾承宴的手就不放。

  “婆婆,您早知道遏讫要来?”敖力奇道。

  萨满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拉着顾承宴,双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先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顺着下来摸双耳、脸颊、下巴,最后重重摁上他的肩膀。

  老人念念叨叨在嘴里说了很长一段像是咒文又像是祝辞的东西,反正顾承宴是一句没听懂。

  最后,这位萨满婆婆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才像是醒悟过来一般,让他们进账、向狼主行礼。

  “……您是问当年那件事?”

  待众人都落座,萨满的弟子分别奉上了高粱茶,老婆婆才有些惊讶地重复道:

  “当年夫人不幸离世的那事?”

  顾承宴点点头,“敖力与我说了个大概,听说当年是您给夫人查检、收敛的遗骸,所以我有些事想问您。”

  老婆婆听明白顾承宴来意,她兀自回忆了一番,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说与众人听——

  当年她远赴铁脉山采药,想着阿利施部就驻扎在王庭附近,族人有个头疼脑热还能到王庭去请大萨满。

  结果采药归来,就得知他们夫人带着未出世的小女儿一道儿殒命,而且还是有其他萨满在场的情况。

  她钻进帘帐内一番检查,瞧着夫人面色雪白、身|下是大片染红的血迹,那孩子是胎位不正、脐带绕颈。

  “那您瞧出来这些……另一位萨满瞧出来了没?”

  老人点点头,“这情况是凶险,但若造作决断、提前落胎,或许还能保住夫人一条命。”

  “会否是……那萨满不通此科呢?”顾承宴问。

  中原就有那种大夫,他在某一科上十分精通,但应对小儿科、妇科时又一窍不通,用时竟还要翻书。

  老人摇摇头,重新细讲了当年的情状:

  她查检了夫人的身体情况,知道她这胎本来凶险,难产殒命,也是一种可能,并不奇怪。

  而她进帐的时候,另外那位萨满是满头大汗,眼底还有乌青,看得出来是守了几天几夜没合眼。

  “夫人在毡包内生产,那毡包就是重地,闲杂人等是轻易进不去的,只有萨满和来往帮忙的女奴。”

  “出事后,老身问过那几个女奴,她们都说那位萨满进入毡包后就从没离开,一直在努力帮着夫人生产。”

  “那——”顾承宴问,“这种情况他没早早告诉翟王么?如果来得及,不是可以至少救下一个?”

  萨满摇摇头,这也是她不明白的地方:

  “他进帐以后就一直在尽力施救,根本没有出来报过信,大王倒是一直守在帐外,哪儿也没去。”

  “那之后……就在他的东西里发现了毒粉?”

  草原上,生育本是喜事,一尸两命惨祸一出,整个阿利施部都陷入了悲痛中。

  那位萨满也显得十分自责,面对着阿利施部翟王更是不住地叠声道歉。

  阿利施翟王本不想与他为难,脐带绕颈这事谁也不能预料,赏赐了金银就要送他离开。

  “大概就是他要离开部落的前一夜吧,我守着夫人的遗骸正在诵经,结果就看见夫人身上泛起了青斑。”

  人死后会在身体的低下部位形成尸斑,大多会呈现紫红色,若是中毒之类,则会成为樱红色、棕红色之类。

  青斑更像是淤青,不该出现在正常死亡的人身上,而且是泛起的,倒真是中毒之相。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不甘地追问最后一道:

  “那……当年伺候夫人的这些人,现在还在部落么?您还记得她们谁是谁么?”

  老婆婆仔细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一个细节:

  “夫人离世后,她身边伺候的许多女奴都被发卖,其中大部分是被送给游商带走,但其中有一个……”

  她年纪大了,有些记不清名字,只能转向自己的弟子,“那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叫什么来着?”

  那个弟子想了想,“叫布特。”

  “哦对!就是这个名字,是个顶热情,又踏实肯干的姑娘,我们都管她叫小云,她后来专门被斡罗部买走了。”

  顾承宴一下眯起了眼睛,“斡罗部?!”

  他的声音陡然变尖变大,也吓了那盲眼的老婆婆一跳,“怎、怎么了?”

  “……没事,”顾承宴捏了捏赛赫敕纳的手,强自镇定下来,“您继续。”

  “她可能干了,性子也好,又会缝补浆洗、又会洒扫盥洗,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她,总是带在身边。”

  敖力那时候年纪小,而且他娘亲出事后,这位布特就被买走了,他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顾承宴不相信巧合,而且是这么多次的巧合。

  当年敖力娘亲的死,只怕也不仅仅是两个部落之间的世仇,还有斡罗部深埋在其中的一道暗线。

  顾承宴看看小狼崽又看看敖力,最后还是先不动声色地谢过了老人,先起身退出毡帐。

  等他们走远,萨满婆婆的弟子才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问,“师父,您为何不告诉遏讫,您卜问的结果?”

  萨满笑了笑,“他在中原是国师,你……可以理解为就是中原人的大萨满,即便告诉他,他哪会信我们草原这一套。”

  “可他都来了……王庭老萨满的骨卜不也就应验了么?我们为何不——”

  萨满摇摇头,手持神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示意弟子噤声,“他和狼主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们冒然断言,只会给他平添烦忧,倒不如顺其自然。”

  那弟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十在胸前,仰头向长生天祈祷——只盼草原平安、再无战事。

  而这边顾承宴他们返回到金帐后的毡帐内,顾承宴便直接讲明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某种原因,当年斡罗部就暗中挑起各部的纷争,正好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想要修复关系。

  所以他们早早安排了女奴布特在阿利施部夫人的身边,然后趁她生产又有别部萨满在旁施以暗害。

  那位名叫布特的女奴深得夫人信任,出入毡包方便,想要下毒简直易如反掌。

  至于那牙勒部的萨满,他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谁想往他的行囊中加减些东西,想必也容易。

  当年是做局暗害,如今也是如法炮制,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斡罗部的手笔。

  只可惜布特已经离开、王庭那个勇士也已自戕,他目前所想所知也只是猜测,做不得什么实据。

  兹事体大,赛赫敕纳让敖力回去,将他们的猜测原原本本告诉阿利施翟王,也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而这边穆因则自己开口请命,说会再加急写信给他阿塔,一定催促他不要因小失大:

  “师父、师娘,你们放心,不信我就写一封信骂他,骂超难听,他看见信肯定气得要来打我屁|股,到时候人来了,也就一切都能解释得清——”

  顾承宴被他逗乐了,摇摇头,真亏他想得出来。

  赛赫敕纳却忽然轻咳一声,十分故意地往帐篷中间的天窗上看了一眼——

  “好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乌乌累了,要休息了。”

  顾承宴睨他:“我不累。”

  “唔?”赛赫敕纳抿抿嘴,“那我累,我想睡觉了……乌乌疼疼我,你关心他们都比我还多了!”

  话说成这样,敖力和穆因两个当然识趣地赶紧退下,而顾承宴觑着自家小崽,觉着新奇——

  赛赫敕纳鼓起腮帮,像条气鼓鼓的辣头鱼,“今天你醒过来就在忙他们的事,都没理理我!”

  顾承宴好笑,抬手托住他下巴,“哦,我关心他们,还不是——为了你么?”

  “哼,”赛赫敕纳故意一撇嘴,“乌乌尽捡着好听的说甜言蜜语!就是哄我呢!”

  甜言蜜语?

  顾承宴揶揄地哦了一声,捏着他下巴的手一收紧,“终于通文墨了呀?不让老天给你下蜜雨了?”

  赛赫敕纳这回是真被揶揄恼了,他嗷呜地叫唤一声,然后一下撞上去给顾承宴掀翻在炕上:

  “乌乌坏!看我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