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9章 09.闲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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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受着谢璟的注视,余桃轻吸一口气,说:“陛下疑臣,臣无话可说。可赵将军与陛下朝夕相处六年之久,将军为人品行端正,哪怕旁人不知,难道陛下也不知么?”

  就连面对始作俑者赵其安,谢璟也从未表露过对赵思远的猜疑。好疑者不得人心,更何况他这个帝王怀疑的,还是曾经的恩人,他御笔追封的公卿。是以哪怕他再多疑,也不能在臣下面前表现。

  现下最难堪的恶念被余桃一语挑破,谢璟心冷了半截,是真起了杀心,只是脸色不改,坐至床沿,手掌沿着余桃脖颈划下,停在他胸前。

  余桃衣襟未紧,被他指尖挑着掀开些许,露出一片边缘明显的混杂着红色血点的淤青,被洁白肤色衬得煞是恐怖。

  谢璟看过他的伤,隔着衣物在余桃胸前点了点,也懒得与他否认,露出抹冷淡笑意:“阿兄曾对我说‘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这就忘了?朕与阿兄相识相处何止六年,难道朕就将你看清了么?”

  余桃轻轻吸气,抬手覆上谢璟放于自己胸前的手背:“东宫对你……是形式所迫。”余桃不愿怪责党人,只含糊带过,“你入定远军时十三岁,已懂事了。你向来心明眼亮,赵将军待你究竟如何,真情假意,你心里该有数。”

  见谢璟不语,余桃继续道:“我与赵其安说了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赵其安殿前刺杀,是对你有恨,一恨所谓蒙骗他父兄以在军中谋取地位,二恨所谓在贺兰山为夺兵权坑害赵思远与赵其诚。”

  余桃见他神色有异,想起跪在门前听到的贺兰山旧事,想到谢璟吃过的苦,还要被赵其安如此怀疑中伤,一时心酸得不知道是伤疼还是心疼,忙道:“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你莫要往心中去。”

  谢璟神色更怪了,怪到余桃看不懂,但他察觉到谢璟周身放松些许,心中有了底,继续道:“其一,我在朝中,亦知道赵将军用兵,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他怀疑你与赵其元、赵其良之死有关,何必让你驱驰左右、担当要职,放心让你把守腹地。一事真,百事真,既已让你领兵,他不能疑你。”

  余桃顿了顿,道:“赵其安小儿竖子,行此恶事,你将这罪过算到赵将军头上,有失偏颇。”

  谢璟冷哼一声:“在你看来,他就无罪之有?”

  余桃感觉到他开始动摇,说:“一罪,不过教子无方。”

  谢璟抽回手淡淡道:“那其二呢?”

  余桃微微撑起身,凑得离谢璟更近些,才说:“更是无稽之谈,必是听信有心人谎言,受人鼓吹煽动,方才会有如此荒谬想法。”

  谢璟冷笑:“万一他受的,就是赵思远的鼓吹呢?”

  这才是他最介怀的事。

  余桃明白谢璟钻牛角尖了,而且恐怕一时出不来,只能尽力拉他一拉。于是拍拍他放在身侧的手,权作安慰,轻声道:“当年谢珲在朝中作乱,致使边关粮草兵马不足,打贺兰山本就险之又险,若他认为你会成为掣肘,就不会带你去。”

  谢璟何尝不知这道理。定远军虽上下一系,但赵思远手下四个大将各有各的心思。到贺兰山一战,他只将最信任的人放在了身边,便是赵其诚与谢璟。

  可谓生死相托。

  他理通关系,渐渐平静下来。莫说年轻气盛之时,还和赵其诚一起吃过赵思远亲兵的军棍,真真是被当做亲近小辈看待。贺兰山战前,他在定远军中本就是离赵思远最近的位置,若赵思远对他有嫌隙,影响巨大。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赵思远真的对他不满,告知麾下无论哪位大将提防端安王,也不可能只暗中告诉不成器的幼子,否则赵其安一根筋杀上京城惹祸,不知背后当了谁的刀子,又为谁做了嫁衣,谈何提防。

  但说到底,与其说谢璟相信赵思远对自己的情义,不如说相信赵思远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本就只被赵其安突如其来的一招打得中了魔,一时想不明白,被余桃一语点破,那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察觉到自己被余桃说服,谢璟忍不住看了余桃一眼,颇有些云里雾里,心想:若他与李家真有牵扯,便该支持我与赵家翻脸,何苦冒着惹怒我的风险痛陈利弊,也要我相信赵思远?

  想到万寿节余桃私下见吴竟思那一面,谢璟只觉迷雾重重,不明白余桃到底是如何想的。

  难道真如余桃所说,从今往后,他就放弃帝位,甘心在这皇宫中当他的余桃了?可若他能安于现状,当年和谢珲怎么会争得你死我活,争得他不惜拿自己的命做筹码,也要给谢珲党安上一个毒杀太子、谋害皇嗣的罪名。

  余桃失去从前所有的情形,本是谢璟想要的,所以他夺他的名声、地位、妻儿、党人。不知为何,当他意识到余桃或许真有安于现状的想法时,就如同他听到余桃伤重一样,胸中难以平复,却不知在郁闷什么。

  余桃发觉谢璟心有松动,不知他已想了许多,只接着劝道:“陛下不信臣,至少,也要信赵将军吧?”

  谢璟身躯轻微震了一下,看着余桃的眼神,报复一般想:你也知道你不值得我信。你怎么就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他心绪复杂,前倾身体,想要好好看清他的兄长、他的囚犯,却被余桃误会索吻。余桃只求他别动赵其安,谢璟有别的需求,他便撑着病体一一满足。一吻过后,余桃正犹豫是否要拉他上床,谢璟却将他摁下,说:“没听御医说么?不得操劳,好好休息。”

  “臣不操劳。”余桃怕谢璟欲擒故纵,这会儿表现得十分顺从。

  臣不操劳,那不就得陛下操劳么。余桃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怎样的浑话,却把谢璟逗笑了。

  谢璟心情舒坦许多,随手替他掖好被子,说:“朕已御旨将赵其安封为定远侯,他不适合掌军,今后养在京城做个闲散侯爷吧。”

  莫说别的,赵其安用定远军做幌子往宫中运刺客,今后便很难再在军中服众。

  谢璟欲离开,又忍不住看余桃一眼,回忆他胸前淤伤,想:我如此折辱于他,他不可能不恨我。

  十来日后,余桃喘咳之证好了许多,也能起身到庭中看看玄鉴操练,顺便晒晒太阳。

  卢江与钦差自京城出行的好几日前,营中人便少了一半。余桃猜也知道,必是谈也山带人先行往定远军去查证据了,一晃十数日,不知查出什么东西没有。

  皇帝遇刺,震动京城。朝中处置流放了一批玩忽职守的官员,余桃听着名单便知道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人,没谁是能真正谋成此事的。至于宫中,那日负责的羽林卫统领与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有姻亲,刺客假扮的定远军士亦从南门入城,二人皆赐死。

  这场清洗浩浩荡荡,查到谁家,便是谁死。至今血色阴云还未从上京散去,余桃知道,谢璟在等一个人开口。

  宫墙外的波诡云谲,没影响到宫内。余桃近日常有疲乏,午间小憩之后浑身懒懒,干脆起身活络筋骨。京城日益暖和,南边进贡了一批奇花异草,尚放在御花园中,便想去逛逛。

  宫中侍卫对他是不设防的,偶见了还要停步行礼,品级不够的,连问安的资格都没有。余桃慢腾腾步行到花园中,向一个照料花叶的宫监问明了那批花草的位置,自行往那边去了。

  待他走远,宫监身旁的一个宫女偷偷抬头望了望,见他背影确看不见了,拿手肘杵了宫监一下,说:“你怎不跟大人说,前头娘娘们在?这要是冲撞了,贵人怪罪,该怎么办。”

  宫监嬉皮笑脸,拇指在尾指上一掐,摇着露出的丁点指尖,小声道:“你懂什么。几位娘娘绑在一起,恩宠也不及咱们这位男妃娘娘一根小指头。有道是‘蛾眉讵须嫉,新妆递入宫’。咱们这位余统领呀,不知道给圣人下什么迷魂汤了,不幸妃嫔、不御后宫,看得咱们做奴才的羡慕!你呀,这辈子也当不成个娘娘,奴才们努努力,说不定能成第二个余统领呢!”

  宫女撇嘴,心想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鬼样。远远看见掌事女官身影,忙拉拉宫监袖子,两人畏畏缩缩跑到一边去了。

  余桃走了不远,便听到远处女子笑声,甚是张扬,说:“娘娘近日得闲,这日头正好的,又带曕皇子出来遛弯啦?”

  余桃蹙眉,心想皇宫之中谁能如此出言不逊,再要避却有些来不及了,只见远处那穿玫红的女子已看到这边,道:“这又是哪里的奴才?”她身旁一宫女忙接话:“还不过来请安?”

  齐月央近日对谢璟的两个嫔妃烦不胜烦,抱着谢曕,没什么好脸色,转头一看,见是余桃,有一瞬怔愣,见他面色苍白,似生着病,又现了一丝担忧,最终还是被藏不住的嫌恶所替代。

  余桃无奈走近,齐月央还没说什么,那妃子却已认出他身上的衣服样式,低低惊讶一声,面上高傲顿消,反倒有些懊悔,赔笑向着他走了两步:“原来是余统领。”

  她又转头看了齐月央一眼,眼中看戏神色不减反增。当初皇后罚了余桃,余统领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宫内可有不少人看到,可结果是什么?皇后宫权被削,余桃恩宠如故,要是可以,她真想留在这儿看这二人的好戏。

  然而齐月央与余桃的见面,并没有宫人所设想的那般剑拔弩张。皇后对这个夺走夫君宠爱的玄鉴统领的态度,更近似一种无视,仿佛上次启祥宫见面的不愉快从未存在过一般,抱着谢曕便要沿着小路继续走下去。

  余桃犹豫一阵,两步上前,唤道:“娘娘。”

  齐月央未曾回头,只侧头看了素梅一眼。素梅便落下几步来,脸色不算友善,说话倒是客气:“近日御花园中放了不少南疆花草,时日正好,娘娘带着曕皇子赏玩。统领若喜欢,叫小太监搬两盆回去也可,圣人看了也舒心。”

  余桃应下,跟在皇后仪仗中。林衡署将花草沿着木槿与石榴花树,圈出几条花团锦簇的道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谢曕见了新奇,齐月央叫素梅牵着他去花道上玩耍,自己寻了阴凉地方坐下,将宫人遣出一丈距离,一面看着儿子摘花嗅玩,一面淡淡说:“这几日宫中没有你的消息,是病了?”

  余桃含糊说:“前几日身体不适,没有外出走动。”

  齐月央笑了一声:“统领病得真凑巧,万寿宴会上一出事,你就病了。”

  余桃蹙眉,不接话。

  “这几日宫城外人心惶惶,”齐月央看他一眼,“不知皇帝到底怎么想的。”

  余桃不想跟她说谢璟已疑了李家,一则不愿干那通风报信之事,二则担心帝王猜忌之下,齐月央与李之昌自乱阵脚,却也因着谢曕如今和齐月央与李家绑在一条船上,不能一点力也不出,只能说:“陛下自有考量。赤心报国者,祸不及家中。”

  “说得轻巧。”齐月央轻声道,“哪一日君要臣死,臣还能不死么?”

  这话一出,余桃便不能再装置身事外了。

  当年谢璟于东宫毒发,余桃察觉是党人手笔后,曾当面质问齐月央。

  时值隆冬,齐月央抱着手炉,对他说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你是储君,五皇子是你的弟弟,也是你的家臣。”嫁入东宫不久,尚且年轻的齐月央满脸矜傲,“君要臣死,臣还能不死么?”

  齐月央知道余桃因为这件事一直对谢璟有愧,可时移世易,如今谢璟为君他人为臣,生死皆在谢璟一念间,根本容不下余桃那点仁慈心肠。这个时候旧事重提,是提醒,也是威胁。

  可齐月央不知道,余桃因为谢璟的遭遇痛彻心扉的时日,才过去不久。

  如果没有当初那事,谢璟不必在定远军中摸爬滚打,拿命去换军功,也不会变得多疑猜忌,事到如今,连点信任也没法轻易予人。

  很长一段时间,谢璋都活在连弟弟都无法保护的挫败中。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本质上是齐家对他的一次试探,来自齐首辅、齐月央,甚至是齐皇后——他的母亲。

  余桃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他也望着花丛中与婢女嬉闹的幼儿,却再没有了对齐月央的怜悯之心:“若皇帝容不下你我,我引颈就戮,换你与曕儿平安就是。”

  见余桃如此拎不清,齐月央恼火上来,说:“你就这么急着想与我撇清关系?那事出自我手还是你手,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想讨好他,大可去告诉他,当年那事你一无所知,是他恨错了人!我父兄皆死了,孤家寡人一个,要杀要剐随他。你要是铁石心肠,尽管让他冲着我、冲着曕儿来!”

  凡是齐月央打定主意要以退为进胁迫余桃,话中必然要带谢曕。余桃见惯她的把戏,虽知道是人之常情,也觉得厌倦,刚想叫她别再胡闹任性,听得远处有太监唱声,道皇帝来了,两人便忙止住话头,起身给谢璟行礼。

  “平身吧。”谢璟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似是见到妻子与宠臣相处和睦,心情不错的样子,转头问余桃,“身子大好了?就出来吹风。”

  尽管他二人说话声极小,定无旁人听见,余桃却莫名觉得有些心虚,见谢璟只问他身体,便顺着他说:“已无碍了。”

  齐月央款款起身,招呼素梅将谢曕领过来给谢璟请安,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柔,道:“陛下今日好兴致。”

  “折子批乏了,出来走走。”谢璟见谢曕被抱过来,干脆就接了,坐在方才齐月央所坐之处,将谢曕抱在膝上玩耍。

  说来也奇怪,谢曕明明极少见他,却十分亲近他的模样,被他抱住不哭不闹,靠在他胸口,眨眨眼看着他,又转头看看余桃。

  谢璟与齐月央说了些话,知道余桃想听,特意问了几句谢曕近况。谢曕晚慧,岁余才会叫阿娘,如今能牵着宫人略走几步,也能进行些简单的对话,谢璟抱起他,举在眼前上下打量。

  虽知道谢曕乃是谢璟笼络前太子党的吉祥物,至少现在谢璟不会让他出错,齐月央看他的举动,也有些紧张,若是皇帝一时手滑,这么小的孩子,哪怕只是摔一下脑子,那也毁了。

  齐月央全神贯注盯着皇帝那双手,就见他突然发力,将幼儿往上抛了一抛,惊得心快跳出嗓子眼,差点失态到离座扑上去,眼睁睁看着谢璟又将孩子稳稳接住,让他站在自己膝上,方才回魂,难堪又恨恨地重新坐下。

  谢曕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腾地飞起又落下很是刺激好玩,拍着手笑得开心,脆生生说:“再来、再来、飞飞!”

  “再来可以,”谢璟一手牵着谢曕的小手,一手慢悠悠揉他的后背,似是没注意身旁齐月央的动静,冲小孩儿说,“你叫一声父皇。”

  谢曕歪着头,似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璟耐心地又教了一遍:“叫父皇。”

  谢曕跟着他学:“父、皇。”

  “哎,曕儿真乖。”谢璟高兴了,又和谢曕玩了一会儿,一派慈父模样,看得齐月央膈应万分。

  小孩儿觉得新奇,飞十几次也嫌不够,缠着谢璟继续玩,谢璟抱着他,说:“要飞飞可以,你告诉父皇,”指着身后余桃,问,“你叫他什么?”

  齐月央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起身试图抱回谢曕:“陛下,这……”

  谢曕眨眨眼,很努力地辨认身后的人,小脸皱成一团,竟也能看出几分冥思苦想的模样,齐月央的手刚碰到儿子,就听到稚嫩的童音划破谢璟与余桃静默又紧张的诡异气氛,朗声唤道:“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