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10章 10.誓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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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璟玩味的笑容还没递到余桃脸上,余桃先默默跪下了,只留给他一个头顶。

  当日齐月央为了使余桃倒向自己,曾想让谢曕叫余桃爹爹,但小儿无知,连阿娘也才能堪堪叫清楚,没人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就连余桃也只将这当做齐月央的攻心计。彼时他私心想亲近儿子,默许了齐月央的行为,却不曾想,谢曕明明困顿着紧,却把这个便宜爹爹记在了心里。

  是聪是愚,是福是祸,天命无常,难以言说。

  “小儿无知。”谢璟看着冷脸的齐月央,不屑至极,只说,“皇后要好好教才是。”

  “陛下说的是。”齐月央心知这下脸皮撕得差不多了,懒得同他演戏,让素梅将谢曕接回来,抱着儿子屈膝行过礼,头也不回地走离开。

  谢璟也不留她,他确实有账要同齐月央算,但不是现在。

  皇后仪仗离开,谢璟把玩着石桌上剩下的空茶杯,淡淡道:“地上不凉么?”

  余桃摸不准他的意思,不敢动。

  “怎么,还要朕请你起来?”谢璟将茶杯重重搁下,看余桃起身,又放缓了语调,伸手扶他一把,道,“身子没好全,自己顾惜着些。”

  他拍拍掌心中余桃的手背,故作安慰道:“毕竟不是亲子,疏忽教导也是常有的事。爱卿莫要往心里去。”

  明明出了如此大的差错,谢璟却一副毫不在意,反而十分温柔体贴的模样。接近两年的相处让余桃明白,谢璟不是一个柔情的人,假如他露出了与性情不符的神色,必然是心有算计,硬着头皮应下,准备接受他的发难。

  “爱卿知道。朕幼时受教于东宫。”谢璟垂着眼,并不放开手,“宣化二十三年,镇远将军柳白英于长平关三战三捷,加封国公,罪人谢珲风头正盛,其母掌摄宫权。齐皇后式微,一碗掺了鸩毒的银耳羹,就这么送进了东宫。”

  余桃知道他听见了,脸色很差。

  余桃不认为自己无辜,他宁愿谢璟恨他。他并不希望皇帝真的知道这一切的真相,然后同情怜悯他。

  当年那事,切切实实为东宫谋了极大好处。毒害皇子,剑指东宫的罪名加上,涉事小宫妃遭夷三族,谢珲妃母受牵连被贬为嫔位,禁足宫内,齐皇后重掌宫权;前朝谢珲党靠柳白英军功为党人谋权的计划落空一半,明明是大好态势,到最后生生被太子党压上一头。

  他受了这些好处,就要承担它们带来的后果。

  余桃被谢璟捏得手疼,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头泛苦,胸中发涩,艰难开口:“陛下……”

  谢璟打断他:“朕后来查过这事,真相到底如何,朕心知肚明,可朕不愿相信。”

  “朕后来被赵思远领进定远军,不再受人监视,曾数次去信东宫。”谢璟神色渺茫,似是回忆到极端痛苦的往事,表情都有些扭曲,“可他从未给朕回过一封信!”

  余桃苦涩地垂下眼。他确实收到过弟弟的来信,但他有什么脸面回复谢璟?他若是提早一步知道,必然会阻止齐月央,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又何必多此一举,要谢璟体谅他的苦衷。

  看着谢璟手书聊以慰藉,求皇父将谢璟调入定远军赵思远手下,再暗中托人照顾他一二,就是谢璋能做的全部。

  余桃使力从他手中抽回手,背在身后,按捺住心情,说:“你既已经查清了真相,又何必自欺欺人?”

  说完,他勉强镇定匆匆拜别皇帝,却再不敢抬头看谢璟一眼。

  他以为谢璟会暴怒,可出乎意料的,谢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直到他转身要走,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直到余桃往外走出了两三步,才被谢璟拽住。他被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仓皇回头,只看见谢璟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没来得及辨别出他的神色,便被大力摔到了方才的石桌上。

  余桃背上砸得一片木疼,还没来得及呼痛,便被骤然欺身压近的谢璟逼得放轻了呼吸。

  哪怕他看上去再是云淡风轻无所谓的模样,气息的变化也逃不过谢璟的眼睛。谢璟将人压在身下,是个极为霸道、不容躲避的姿势,这样的对峙,最常见的是在宸安殿的龙床上,谢璟想到此事,余桃亦想到了,一时间有些尴尬,本该剑拔弩张的氛围也莫名有了点旖旎气氛。

  “爱卿在朕跟前,一言一行最好都谨慎着些,”谢璟的指腹拂过余桃的唇,神色温情而残忍,“朕生平,最恨人骗朕。”

  “朕想要知道,总能从他们嘴里问清,从前是动不得,现在么……”

  只有在这件事上,余桃没有立场开口劝慰他,即便知道当日谢璟能为他保下李、萧二家,如今无论出于什么缘由,大概不会轻易再动他们,却也只能狠下心顺着他的口风说话:“往事尘埃落定,陛下想要的,做得还不够多,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昔日东宫成了皇帝龙床上的禁脔,太子妃成了他的皇后,世子成了他的儿子。若要论报复,谢璟将他一家报复了个遍,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臣见陛下的头一天就说过了,臣为党首,陛下若是要恨,冲臣一身便好。”

  谢璟灼灼地看着他,试图从这具皮囊下找出哪怕一点的虚情假意,但可惜,余桃依然如此坦然,就仿佛他真是当年鸩毒案的主首,就仿佛他因这事遭的罪,都是应得的。

  难道余桃真觉得,在听了齐月央那番话后,他谢璟真就是个傻的,能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璟起身,冷冷道:“你既要自揽罪责,今夜便到宸安殿侍寝。”

  他说完便拂袖走了,连背影都带着怒气。余桃呆呆站在原处,在跪了一地的宫人中目送皇帝远去,茕茕孤独,愁上心头。

  谈也山的消息上午送进宫,下午谢璟便派人传了密旨,私下在一处私家园林宣人召见,现在本要离宫,途经御花园时听说齐月央与余桃都在此处,方才折过来见他二人一面。这会儿分明在余桃面前吃了亏,脑中却不知为何频频浮现那日余桃咳得气喘,还在努力说服他信任赵思远的画面,霎时觉得纠缠不休颇为无趣,只觉得这人可恨极了。

  他一路走一路生气,待到走出御花园,差不多摁住怒火,召来李德贤,褪下御常服,照旧换了身衣裳出宫。

  ……

  私家园林位于皇城西郊,本是一富商私产,却少有人知道,那进京富商,乃是谢璟龙潜时经营的身份之一。余桃入宫前,也曾在此长住数月。

  此处已有人提前清了场,谢璟挥退随扈,往园林中心幽静的湖心雅筑去,雅筑里有一人等候,见谢璟入内,先行了礼,不是萧明远又是谁。

  谢璟叫他免礼入座,奴婢奉上吃食茶水,照例问了进京见闻,萧明远一一答了,气氛还算不错。

  待到不痛不痒的问题都问过了,谢璟笑道:“朕还未问过萧卿,这两年在南阳过得如何?”

  南阳正是萧明远本家所在,当年他被夺了平西军,经过谢璟从中转圜,朝中将他放归南阳,任他种地去了。

  不过,虽说是种地,萧明远曾身负军权,朝廷在不动平西军的情况下,不能对他过于苛刻,虽然爵位一个没剩下,当年赐的良田、金银却都还在,相比起在北边的李家来,到底过得滋润许多。

  萧明远笑了笑,说:“田野之趣,倒也不比行军打仗差。若非陛下召臣上京,臣都该吃上自己种的麦子了。”

  谢璟笑笑,顺手拿起面前矮几上放着的几封书信,在案上敲了敲,纸张抖出一阵沙沙声:“萧卿还惦记那两亩麦子呢。”

  萧明远知道他定是查出什么东西来了,神色如常,心中却打算了起来。

  当初谢璟一道圣旨,想要召他回京,可萧明远从谢珲清洗中保住全家已是万幸。想他戎马半生,在西边凶名能止小儿夜啼,最后念着从龙之功,为太子鞠躬尽瘁,东宫一倒,差点把自己全家搭进去。最后白身来去,除了丰厚家业,真真是半分虚名没有留下。

  再看如今登基的不是谢珲,而是当年那个人小鬼大的五皇子,与他家无甚大仇,便彻底生了退意,根本无意入朝,想以宿疾为由头推脱,毕竟征战在外这么多年的老将,难道皇帝还能强行把他架进京城不成?

  最后皇帝密折一封,他看过之后,还是来了。

  萧明远在西边,挡的是陈、梁国,可这个新登基的皇帝跟他说,他曾经的同党,同为谢璋党的李之昌,在暗中为东宫遗孤勾结陈国,挟谢曕行卖国之实。

  如果谢曕真是东宫遗孤,萧明远还真不介意与李之昌一起为他搏一搏,可问题是,谢璟说李之昌要借陈国的手。

  这是通敌。

  简直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决定,萧明远压根不信,但皇帝的指控非常可怕,一旦查有实证,诛了李家九族也不为过。他不得不亲自进京摸清情况。谁知这一来,前有李之昌说清谢曕身世,又言齐月央有意皇位,后有万寿节夜宴刺杀,京中血流成河。气氛紧张到极点。

  萧明远向来是一动不如一静的风格,反正皇帝叫他来京城,必然不会是为了杀他,便沉心在府里等消息,一直到今日。

  皇帝要他的同盟,他要皇帝拿出李之昌通敌卖国的证据。

  谢璟手中拿的,正是玄鉴营的回报。

  他离开定远军后,军权原在宁知涯手中,此人为赵思远死忠,谢璟在时,他为谢璟效力,谢璟一走,他对赵其安的同情就冒了头。军权没有父死子继的规矩,若是将帅阵亡,儿子能够独挑大梁,继续领兵,算是一段佳话,赵其安担不起。

  可名声与军权不同,赵思远独子,在定远军的地位是相当超然的。

  如今狄人被荡平,北边已无战事,赵其安在军中有什么动作,只要不违反军规,他的几位老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

  卢江接权上任,谈也山领玄鉴从赵其安常接触的人事一查,才发现这人身边简直如同个筛子,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往下细查,发现定远军将领动身往京城走的当天,有两个操着陈地口音、常在赵思远身边出现的人物,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这二人画像迅速被发往各郡全境通缉,机缘巧合南方一州府的义庄要烧掉一批无名尸,刚巧遇到兵卒张贴画像,驴车上掩盖尸体的草席被震落一角,露出一张的脸,正正好就是画像上的模样。

  此二人据说是因为路遇山贼,被杀人夺财,那所谓贼人早已逃之夭夭。但皇帝本就怀疑李家不干净,这边线索断了,就从京城李家倒查,真让他们查出李家往南方去过人,谈也山设计将李家家仆联络之人绑了查问,找出了一半未销毁的,如今那边封锁消息,只有书信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谢璟看过,只冷笑于李之昌被挟幼主的权势冲昏了头。陈、梁二国之中,陈国势大,梁国如今隐成依附之势,若陈国借李之昌之手杀了谢璟扶立谢曕,谢朝就有半个落到陈国手里,梁国岂能不慌。谈也山在江南查得还算顺利,是有人推波助澜。

  萧明远细细看那一封封李家的通敌罪证,试图找出谢璟构陷的证据,但这些信件是真是假,他太清楚了。

  李之昌如今好几头一道打算,宫内哄着齐月央,朝中哄着谢璟与吴竟思,至于兵马的主意,他打到了赵其安、萧明远和陈国的头上。

  “他倒是就等着与你们联络,大开国门迎陈国兵甲了。”谢璟拿了块桌上糕点送进嘴里,“只可惜太急功冒进。”

  赵其安一事,李之昌本等着谢璟与定远军离心。只要他惩处赵其安,这事就按不下去,但李之昌不知道,谢璟被余桃给彻底劝得没了火气。而齐月央也发现了此事蹊跷——谢曕尚幼,即便谢璟死了,他也坐不稳皇位。今日在御花园忽然重提旧事,是在逼余桃倒向谢璟,借余桃庇护谢曕,两头下注。

  谢璟知道,她那番话,就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萧明远搁下手中信件,淡淡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引蛇出洞么。”谢璟笑笑,“拖上个三五年,待到朝廷喘过气了,一并收拾了就是。”

  ……

  自园林离开,萧家收到了来自宫内的赏赐,复了萧明远公卿爵位,另赐宅邸居住。封赏之物除却正常的金银器皿外,还有一盅皇庄出的御米。

  萧明远看着一粒粒晶莹饱满的粟米,捏了一撮在指腹搓弄,他的夫人清点好一应御赐之物,忧心忡忡赶来正堂,问他:“突然赏了厚赐不说,还有这一盅米,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还要叫你回家种田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萧明远倒是领会了谢璟的深意,笑了笑,安抚道:“种地的哪就缺了我这一个,且安心吧。”

  谢璟走得迟了一些,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晃晃悠悠到宫门口时,已快入夜。下车还待仰头看看天色,就见李德贤领着一队小宫监一路小跑过来,神色不大好,嘴唇发白,额上全是冷汗,到谢璟跟前就扑通跪下了。

  谢璟解决萧明远,心里刚畅快一些,见李德贤这副模样,皱着眉头不满道:“出什么事了?”

  “余统领……”李德贤一副大祸临头的衰样,跪行上前两步,话都有些说不明白。

  谢璟心中一凝,厉声问:“余桃怎么了?”

  “余统领、”李德贤哽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好容易顺清楚了,才说出后面半句话来,“余统领自尽了!”

  “徐医正已去施针了,说、说是怕,人救不回来……”

  李德贤是真的欲哭无泪、不能不怕。谢璟对余桃的看重,宫人都看在眼里,上回为着鞭伤的事,就已经处置了好一批人。寻常宫妃自残自尽,是心存怨望,要连累家人的罪过,摊到余桃头上,有干人等怕是全得遭殃!若人真没了……

  李德贤打了个寒颤,壮着胆子偷偷抬头觑了谢璟一眼。

  谢璟如遭晴天霹雳,霎时间一阵天旋地转,人虽还站在原地,脑子里却乱作一团, 连李德贤的哭诉都听不清了。他想明明都好好的,这一整年的屈辱都受过了,余桃没想过自尽一了百了,如今说清了就是雨过天晴,哪里值得他非要用命去填?

  谢璟心乱如麻,顾不得乘撵,纵马在宫禁内狂奔,跟着他出宫的玄鉴一队在前开路,一队缀在后面,各个也都担忧余桃。

  谢璟不一定能叫出所有玄鉴的名字,就连谈也山,叫脸生的下属也会迟疑,只有余桃,他认得玄鉴营所有四百三十一个玄鉴。

  统领没有架子,时有关怀体恤,偶尔犯错副统领要重罚,也会尽量护着他们,闲时还会教认字读书,这群十几岁的少年知道余桃和皇帝不对付,不说多喜爱余桃,至少对他没有恶意。

  到了玄鉴营,谢璟翻身下马,疾步往余桃住处去,见到御医穿梭,来来往往的玄鉴手中端着药材、布巾。有个端着水盆的玄鉴没注意道路,差点撞到谢璟身上,看到是皇帝,便跪下磕头。谢璟低头一看,只见盆中盛着一汪血水。

  谢璟一听余桃出事就赶了来,还不知内中情形到底如何,骤然看到一盆血水,惊得头皮发麻,问:“余桃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