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8章 08.终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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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其安愣了一下,叫道:“你什么意思!”

  或许是刚刚在和谢璟的交手中落了下风的关系,赵其安问这话的时候,愤怒有余,底气不足。

  谢璟落座,望着被绳索捆缚,挣扎坐起的赵其安,居高临下道:“你不配。”

  赵其安满面通红,从地上蹿出一截,被卢江摁在原地:“你胡说!”

  卢江惊魂未定,不知皇帝有何打算,又怕赵其安因言获罪,恨不得把他嘴堵上。

  余桃一走,谢璟仿若立刻恢复冷静,语调平平道:“宣化二十六年,乌兰河围困,你二哥赵其良为守大营,死于暗箭。”

  “宣化二十九年,你长兄赵其元为夺战机,率军奔驰三日夺阿兰察草场,未及回防,死于流矢。”

  “宣化三十年,我与你父兄遭狄人截断后路,困守贺兰山月余,殚精竭虑、尽日穷夜,粮草不足,就杀战马,食人肉。”

  赵其安本不知他何意,听到杀战马已觉不妥,再听谢璟说当初还吃过人,他本能转头望向卢江,卢江却别过头去,满脸难堪不忍。

  贺兰山苦苦支撑的三个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贺兰山大捷后也鲜有人知,那是仅余的百人都不愿提及的往事。

  贺兰山一战后,除却谢璟与卢江,幸存的兵丁都告了伤病,领钱回老家。段和瑞从中周旋,给足了军功军饷,所有的将领都默许他们离开战场,因为这一战对他们的伤害,惨烈到超乎想象。

  “朕与你父兄餐狄人血食时,你在宁知涯帐中酣睡!”

  谢璟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嘲笑,说:“朕不怕告诉你,你若要杀朕,也没找错人。射进你父亲胸前那枚箭,是朕亲手放的。”

  赵其安眼睛圆睁,却说不出话。

  “定远将军的名声,北境无人不知。”谢璟说,“你可知狄人有多恨他。”

  赵其安知道,狄人对赵思远,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何为虎落平阳?

  赵思远威名在外,狄人早已恨不得杀之后快,等赵思远落到阿古手中,阿古不会对这个杀食他儿子、族人的汉人有一丝怜悯。谢璟王爵之身,为掩护赵思远,胸前已中了一刀,破开藤甲,汩汩流血,血糊住他怀中的赵其诚半张脸。

  赵思远将他与赵其诚推上最后一匹从狄人手中抢过来的健壮骏马,便陷入了狄人的包围。赵其诚胸前插着一柄狄人的钢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知望到了什么,攀着他手臂,求他让父亲速死。

  谢璟心有不忍,匆匆回头一望,却看见了噩梦般的一幕。只见赵思远被阿古挑在枪尖,如炫耀猎物一般,引麾下烈犬围绕分食。那样骄傲风光,又仁慈威严的定远将军,在敌人手中,就如同一面破败的旗帜。

  他分明还活着,还在望着谢璟和赵其诚的方向。

  追兵已后至,赵其诚眨眨眼睛,泪水流入谢璟的伤口,那因为紧张而被忽略的痛楚,瞬间鲜明万分,叫他痛不欲生,恨不得打马回去,与阿古拼死再战。

  “殿下、殿下,”赵其诚一直在唤,“你帮帮他,你帮他……”

  这匹马上的箭矢已经射光了,一个人策马上前,递给他一支从尸体上拔下的羽箭。

  这支箭飞越数里,越过追兵,越过阿古的侍卫,没入赵思远的胸膛。

  谢璟已痛到麻木,不能回头再望,等见到段和瑞,低头看怀中时,才发现赵其诚已闭上了眼。

  “你父兄打出定远军赫赫威名,最终为国杀敌,战死沙场。”谢璟顿了顿,看着赵其安,怒道,“而你用定远军的名义偷运刺客,你要在宫中弑君!”

  赵其安已两眼空空,说不出话,徒有泪流,忽地从喉中发出一声尖锐抽鸣,整个人泄气一般软了,挂在卢江肩头,默默淌泪,哭得不成人样。

  他从不知原来父亲与三哥的死状,竟是这样的惨烈。当日幽州兵马回城,赵其安见到的只有谢璟亲自护送的赵其诚尸首,而赵思远留下的,就只有那半支残箭。

  如果说早先赵其安还想辩驳两句,说他也并非就在宁知涯帐下贪图安逸,他也焦急万分,四处发信,想要为贺兰山中的定远军求援,他也曾蓬头垢面,嘴角生了一圈燎泡,日日祈求父兄平安。

  但他这点微末行事,又怎么能和深陷贺兰山的定远军相提并论。

  卢江拍拍赵其安后背,说:“你莫要恨陛下。若要为大帅报仇,你尽管冲我来。那支箭,是我递与陛下的。”

  赵其安已无力深究,他希望这一切都是谢璟编造的谎言,然而他清楚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谢璟所言更为可信。只是他一时不愿接受敬爱的父亲竟死得如此悲惨,虽不再口出狂言,却也缄默不语,任由卢江怎么问幕后主使,都闭口不谈,仿若中邪傻了一般,呆呆跪在原地。

  眼见天边已蒙蒙亮,今日还有朝会,谢璟不愿多待,嘱咐卢江道:“你且好好看着他。这事他即便不说,朝廷也能查出真相。无论如何,看在将军的分上,朕不会动他。”

  卢江才松口气,压着赵其安叩头谢恩。

  谢璟从营房中出来时,看见余桃就跪在门外,神色呆滞,不知走神在想什么。

  谢璟低头看着余桃,无不讽刺道:“爱卿费尽心机审问他,也不知问出想知道的东西没有。”

  余桃努力将自己从方才的震惊心疼中拔出,默然半晌,只说:“此事还有蹊跷,恐是别国细作所为。”

  “细作。”谢璟玩味地念过这二字,说,“你觉得这事,和你与李家就半点关系也无?”

  余桃猛地抬头,颤声唤道:“陛下,臣不知此事,李家定也不会……”

  “够了。”谢璟今夜心情实在糟糕,房内赵其安与卢江都已冷静,反倒是他,迟迟静不下心。

  他不会真去问赵其安赵思远是否曾经对他有微词,然而赵其安宁愿信别人行刺,也不愿信他父亲一手带出来的谢璟,这让谢璟相当恼怒。这火气来得毫无由头,就是郁郁堵在心口,叫他闷得难受。

  时辰已近卯时,昨夜宫中变故,前朝定已知晓,谢璟还要去应付一番,免得底下人又开始动脑筋,无暇顾忌余桃。而这人不知悔改,被他喝止也不停歇,仍旧喋喋地狡辩,从头到尾都露着欲盖弥彰的气息,听得谢璟怒火攀升,抬脚直接朝余桃踹了过去。

  余桃被他踹到胸口,仰翻在地,一时喘不上气,面露痛苦,捂住心口嗬嗬作声,竟是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由定远军出身的赵其安说朕歪门旁道,残害忠良,篡位夺权,”谢璟蹲下身,捏住余桃脖颈,将他拽向自己,手中缓缓收拢,在他脸上更添一分痛苦,残忍道,“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说朕得位不正,要朕将位子还给东宫正统,给曕儿,或者——给你?”

  余桃脸色煞白,不知疼的还是怎样,捂胸倒吸一口凉气,忍痛尽量条理清晰地说道:“陛下才复用李家不久,李之昌没有能力将手伸到定远军中,你最清楚。请陛下再想想,陛下与定远军亲密,首当其冲的不是我,不是李家,是陈、梁国。”

  谢璟冷哼一声,他是生气,不是降智,实际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只是心中因着赵思远莫须有的两面三刀不痛快,非要找个由头搓弄余桃一顿而已。

  更何况,余桃最近做的小动作,实在太多了。

  都是背地里捅他刀子的人,赵思远死了,余桃可还活着呢。

  他匆匆去上朝,一夜未眠,又要面对各怀鬼胎的朝臣,应对各方对他与定远军关系的试探,幸而往日康健,否则不一定能撑住。

  今日朝会,除却朝臣议题。还有两事宣布,其一是封定远将军幼子赵其安为定远侯,赐居京城,定远军权从此落入卢江手中,其二是拔擢前平西将军萧明远入兵部。

  虽如今未值战时,兵部权力大不如前,然而朝野皆知,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数年,皇帝必要重起战事,萧明远身在京畿任兵职,往后恐怕与将权无缘。

  话虽如此,平西军中目前仍有许多萧明远旧部,皇帝要动平西军,也并非易事。

  很明显,皇帝的意思是,这次刺杀和定远军与平西军无关。

  旨意一出,先松了口气的是李之昌。

  好歹不歹,夜宴时萧明远在场,若谢璟借刀杀人,理由都是现成的。幸而谢璟妄自尊大,没将萧明远放在眼里,否则联盟刚成形,又要迎来重击。

  他现在愁的是齐月央不知怎的惹怒了谢璟,如今启祥宫中,连个信儿都传不出来。

  以及吴竟思分明在万寿节寻机见了谢璋一次,却至今还未同他说过谢璋意愿。

  简直处处碰壁。李之昌面色阴沉,派人去叫长子李澹。

  不过片刻李澹便来了:“爹,您找我?”

  李之昌点头:“南边的书信,最近别再收了。”

  李澹笑道:“爹放心,那几个将领一入京,人就已打扫干净了。”

  李之昌抚须,赞许地点头,放他离开。

  李澹出门,看见远处有个身影避之不及,露出官服袍角,一看便知是刚回家的李澄,他心中好笑,故意咳嗽两声,假装没看见离开院落,放弟弟一马。

  李澄却急急赶了上来,抓住他手,问:“大哥,你和爹在谈什么?”

  “江南那边的一所小宅子,娘说想去住两月。”李澹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澄急了,压低声音道:“你少哄我!我问你,昨夜宫中刺杀之事,与爹到底有没有关系?”

  李澹说:“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那可是诛九族的罪……”李澄一脸道怒意,“夫人和曕儿还在宫里!”

  李澹心想,不过齐月央和谢曕两人罢了,要是让他知道谢璋也在宫里,这小子恐怕要翻天。

  他看着李澄的怒容,忽然心痒,低头在弟弟额上亲了一下。

  李澄抹了一下额头,怒道:“还当我小孩子呢?都什么时候了,别打岔!今天兵马司衙门已经翻天了,有关人等全都问罪,我们家……”

  李澹笑道:“干干净净。”

  李澄狐疑地盯着长兄看了好一会儿,没发现破绽,才将信将疑地说:“那就好。”

  他心知李家是要跟随齐月央扶立谢曕的,如今谢曕尚幼,没道理现在铤而走险弑君刺杀,李澹这样说,他便信了大半。

  他嘀嘀咕咕要走,这回轮到他又被李澹叫住,李澄回头,听见李澹问:“谁告诉你兵马司出事了的?”

  李澄不解其意,说:“这事宫中又没避着旁人,谁能不知?”他细想想今日将消息带到都水监的那人,有些迟疑,“呃……大概是兵部的人吧?”

  ……

  宫中,朝会结束,谢璟回御书房继续批折子,听得谈也山来回禀消息,除了那些个刺客不是军士,不知是赵其安从哪找来的人以外,目前什么都没问出来。赵其安现下和卢江一起待在玄鉴营里,虽已是安静如鸡,卢江百般劝说,赵其安却始终没有交代到底与谁共谋刺杀之事。

  谢璟猜测这事恐怕比他想的还要复杂许多,赵其安不说未必是还不信他,很可能是装聋作哑,企图蒙混过关。

  谢璟已派人远赴定远军查此谋逆案,却不知来不来得及,只能做最坏打算。为防赵其安同党灭口,还得时时保住这个缩头王八,越想越气,将手中一封无甚屁用的请安折子往地上一掷,问李德贤:“余桃呢?”

  李德贤面上无异,心都快提到嗓子眼,说:“先前朝会后传的消息,余统领心血瘀阻,气滞心胸,已歇着叫御医看病了。”

  谢璟闻言有些意外,他自觉并没使多大力气,不曾想余桃会受不住。但他踹那位置也着实刁钻,余桃向来身子较弱,恐怕确实受不住他一脚。便有些坐不住了,问:“现在如何了?”

  李德贤回道:“奴才已差人去问了。”

  就是还不知道。谢璟闷闷,心想余桃咎由自取,如此口蜜腹剑之人,便是被踹死也活该,自己关心个什么劲儿?

  谢璟想起余桃前日还说过什么“把自己送给陛下”之类的,转头就背着他审赵其安。骗子,他这皇兄,嘴里果然从没句真话。

  谢璟起身吩咐:“去看看。”

  皇帝未让人通报,进门时余桃正在御医的照顾下咳出一口淤血,暗红色的血迹沾染了巾帕,表情轻松许多。

  玄鉴营医官被赐死之事历历在目,御医也怵着这位深受皇帝看重的玄鉴统领,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见他顺利咳出淤血,好歹松了口气,一面抚背为余桃顺气,一面道:“幸而肋骨上不曾有损伤。只是大人伤及脏腑,还需静养,切记不可劳碌、不可动气。”

  余桃点头应下:“有劳大人。”

  “不敢不敢。”御医起身收拾匣子退出内室,才发觉皇帝站了不知多久,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额上暴汗而出,急忙叩头请安,暗想刚刚有没有说错话。

  谢璟懒得管他,挥挥手让人下去,紧盯着屋内余桃脸色,见略有灰暗,知道他受伤不轻,胸中不舒坦得紧,同时也觉得新奇。他这一年正经是找理由折磨过余桃无数次,只觉得痛快,从不曾酸心,今日余桃是正儿八经措置乖方,他将人踹了一脚,天经地义的事,反倒先觉得不自在。

  意识到自己的迟疑,谢璟忽觉不妥,心想出错的是他又不是我,何来我心虚的道理?听到余桃又在隐隐咳嗽,不再踟蹰,提步入内探看。

  余桃虽咳得不重,却接连不断,教人听了揪心,听见脚步声,还当是御医去而复返,勉强抬头看了入内之人一眼,见是谢璟,立刻警惕起来,顾不得御医叮嘱,便要起身下床。

  谢璟快步上前,摁住他肩头,淡淡道:“没听御医怎么说的?叫你卧床静养。”

  只是静养,何来卧床。余桃苦笑,低下头,决定顺着皇帝说话:“臣有罪。”

  见他干脆利落地认错,谢璟冷哼一声,道:“说点朕不知道的。”

  余桃纠结了几息,还是决定按照预想的答案回答,哪怕他知道这样说一定会触怒谢璟。

  他说:“臣是惧陛下怒火攻心之下赐死赵其安,有负赵将军嘱托,也断了逆贼线索。”

  说完便闭上眼,等待谢璟处置,却久久未闻皇帝开口。他抬眼向上望去,见谢璟果然生气,却不如余桃所想那般怒形于色,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冷冽如冰,看得余桃心头一紧。

  余桃也曾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谢璟率人埋伏在杞县,等他自投罗网后,谢璟坐在县衙的太师椅上,上下打量他,如同打量最深刻的仇人,分明是入夏天气,被那双眸子盯着,却让人觉得如身在隆冬腊月。

  余桃曾数次谏言质疑谢璟行事,他亦知道谢璟心知肚明自己不信任他,两人之间经常因此剑拔弩张。自余桃开始相信谢璟可以学着当好皇帝后,两人已许久没再生过这样的冲突。可余桃不会忘记,曾经的许多次阴奉阳违和出言顶撞,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引出过谢璟的杀意。

  “在你心里,朕就如此不知轻重?”谢璟挑起余桃的一缕发丝,用指腹捻着,不紧不慢地说,“赵思远于朕有恩,凭这点,朕就会保下他的小儿子。”

  他松开那缕纠缠长发,抬手向上,轻轻捏余桃的耳垂:“为何你们都不信朕?”

  这言语已是危险至极,这甚至不取决于余桃是否真的不信任谢璟,说明的是谢璟不信任余桃。

  帝心难测,婴鳞获罪。

  余桃后背紧绷,脑中却仍旧清明,几乎有点无力地想,他所假设的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谁们?当然是他余桃,还有赵思远。

  他怕谢璟因为赵其安的荒唐举动猜忌赵思远,所以才会在谢璟到玄鉴营之前,加急审问赵其安,若是谢璟因猜忌爆发,他还能据理力争,劝上一二。

  结果谢璟在卢江面前忍下来,在赵其安面前忍下来,在朝臣面前忍下来,却还是在同样重伤过他信任的余桃面前破了功。

  ——赵其安目前为止还好吃好喝待着呢,余桃已挨了一脚卧病在床不能起身了。

  余桃知道,谢璟曾经在东宫受到的背叛,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受死也无法帮助皇帝跨越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