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7章 07.射匕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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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桃回玄鉴营不到一个时辰,李德贤便亲自来请他。他来不及想出个周全方法,只能跟着去见招拆招。

  帝位是谢璟的底线,往日哪怕仅是猜忌他心有不臣,也会随时抽鞭子打人。眼下齐月央是真真切切有所图谋,哪怕谢璟一道圣旨将她斩了余桃也不意外。但来叫他的是李德贤而非谈也山,至少还有转圜余地。

  可这终究只是治火扬沸之策,齐月央一日不熄妄念,余桃一日不能放心。

  至御书房,谢璟自奏折中抬眼看余桃脸上那遮不住的掌印,御医上过药生发淤血,反而看上去比初时还要可怖。齐月央那等矜持妇人,对夫君下此重手,不难想象当时何等震怒。

  余桃本以为谢璟要晾上自己半刻,却不想刚跪下,便听到他带着笑意问:“挨打了?”

  余桃有点懵,回道:“是。”

  “啧啧,”谢璟自桌案后走出,到余桃面前,弯腰捏住他下颌,让他别过脸露出一整片印迹,似是欣赏一般道,“你说了什么,让皇后如此震怒,不惜亲手罚你。”

  余桃被他弄得迷糊,但齐月央逼他共谋这事是万万不能说的,能说的只剩下她骂余桃与谢璟媾和之事。他忍着羞耻,含糊道:“皇后以臣与陛下……所为……不耻……”

  谢璟被他逗乐了,松手大笑,点着他:“你啊你。”

  他笑了一阵,又扶起余桃,拍拍肩头揽在怀里,低声问:“卿也觉得与朕云雨,甚为不耻么?”

  余桃被谢璟触碰,难免忆起上次在御书房被谢璟强要的情事,有些僵硬,谢璟却没有半分不耐,他乐意将余桃逼至这样两难的处境。

  说到底,齐月央的行事,还是触怒他了。

  哪成想余桃哑然片刻,却说:“不曾。”

  谢璟却没料到这个答案,他又起了熟悉的疑惑,就如同昨夜余桃趴在他身侧,小声说将自己送给他时那般惊愕不解。他看着毫无反抗的余桃,只觉得陌生怪异。一时应对不及,数年来头一回生了迷惘,最终只能干笑两声,匆匆道:“爱卿贯会哄朕开心。”

  余桃察觉到他的异样,也说不出更剖心的话来,只能别扭地答:“臣从不欺哄陛下。”

  御书房内一时静默到诡异,二人各怀心思,一个羞于启齿,一个满腹疑虑。谢璟摩挲着余桃肩头,良久才从熟悉的温度中找回一些控制,却已失了调侃余桃的心思,转而问道:“皇后便是为了这等小事,专程召你去启祥宫训诫?”

  这样的问话,一日内已出现了两次,昨夜余桃借祝寿敷衍过去,这会儿却不敢了,他只能从再次跪下:“臣万死。”

  “朕便如此可怕?教你说着说着便要跪地求饶。”谢璟从那不适气氛中脱身,才觉舒心了些,似笑非笑道,“阿兄说到底是曕儿亲父,皇后想曕儿与阿兄亲近,本就无可厚非。”

  余桃说:“曕皇子为陛下之子。”

  谢璟不置可否,轻哼一声,垂手抚摸余桃略肿起的面颊,意味不明道:“朕不管你们私下蝇营狗苟,只是爱卿,你该知道,朕生平最恨旁人碰朕的东西。”

  谢璟并未给齐月央惩戒,他与前太子党脆弱的联系还要靠齐月央的脸面维持。只不过从前宫中无长辈,中宫便是头一位主子,无人敢越过去,他传旨赐某妃协理六宫之权,便给出了隐晦信号,宫中仅有的两位妃子都是潜邸旧人,领会上意的功夫无人能出其右,知道谢璟对皇后不满,次日便称病省了问安。

  至于之后她们要如何给齐月央使绊子,谢璟没有过问,也不关心。

  万寿节后第三日,宫中设宴,招待赴京将领。

  从前在定远军中,谢璟与赵思远左膀右臂数位大将都有同袍之谊,不少人还曾同他睡过一个大帐。此次前来的与他关系极为亲近的便有二人,一为赵思远幼子赵其安,另一人名为卢江,是贺兰山一战中,拼死掩护谢璟突围的人。

  若非赵思远倾力栽培,定远军尽心襄助,谢璟莫说称帝,便是性命恐怕都无法保全,至今也算一同打过江山,各个都是从龙之功。宴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谢璟望着殿内诸人,也是感慨万千。

  只可惜往日一同奔驰沙场的,如今不过十存一二,更多的旧人,埋没在莽莽黄沙之中。

  然而繁华夜宴上,却有一角扎眼身影,冷清非常,席上坐的,乃是因党同获罪,前平西将军萧明远。

  这人的存在并不影响宴上的欢乐气氛,在场所坐诸人,对他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盛气凌人之势。从前谢朝三大将领,定远将军赵思远、平西将军萧明远与镇远将军柳白英,都是普通军士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如今赵思远战死、柳白英问斩,萧明远虽被贬回老家种地,却也是硕果仅存的大将。众人对他尊重尚存,敬畏却无,加之谢璟坐镇,各人行为散漫了些,言语间偶有冒犯。

  萧明远却仿若未闻,自顾自吃酒,宴上喧闹与他无关一般。

  歌舞中卢江已数次祝酒敬谢璟,谢璟相当给面子,皆一一饮了,二人聊到贺兰山往事,赵其安忽然起身,抱拳道:“军中为纪念当年贺兰山大捷,特编了一支战舞献于陛下。”

  谢璟兴致勃勃:“传。”

  殿外便进来一队披藤甲、执木剑的兵士,随之入内的还有两面战鼓,遣散丝竹,安置于殿内两侧,赵其安与卢江一同道:“臣为陛下击鼓助兴。”

  谢璟连声道好。

  战鼓声起,披甲人随鼓声动作。战舞不似宫中霓裳舞,铿锵有力,惶惶然如听金石之声,解戎衣、振军威,进退疾鹰鹞。待到极处,鼓点愈急愈密,教人心随着提起,演绎的便是定远军被困贺兰山之景。

  谢璟放下酒杯,前倾身体翘首以盼,密集鼓声后,闻得一声破鼓重击的巨响,还未曾反应,场中情势突变,这队披甲人竟从腰间拔出铁器,直直向御座袭来!

  李德贤高喊护驾,御前侍卫反应极快,眼见寒光闪烁便立刻将谢璟守卫在后。

  谢璟眼睛一眯,扫过击鼓的赵其安、卢江二人,却未看向场中的刺客,反投向下首一人。

  那人处自入殿便寥落,如今突遇刺杀,在满殿的混乱中,仍旧持筷吃菜,悠然得格格不入。

  仿佛感受到来自御座的视线,萧明远搁下筷子,亦抬头不躲不闪地望了回去。

  他二人暗中交锋之时,殿内局势却不甚明朗。因是定远军带来的人出了问题,殿中诸人一概不得信任。众人亦都不敢在这时站定,无论心中如何各怀鬼胎,皆要扑上来一同护卫表忠心。

  能进殿的都是大将,自然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何等危险境地,若往谢璟身边凑,少不得被打做刺客一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由是关系稍疏远的,曾有过龃龉的,皆要拦在御前侍卫身前,恨不得以身做盾自证清白,顷刻间忙乱非凡,而刺客已到近前。

  赵其安与卢江各自丢下鼓槌,同样上前护卫,谢璟见状,便要侍卫将赵其安一同保护,不让他上前与刺客对阵。

  须知赵思远有四子,三子皆战死沙场,仅余幼子一个独苗,若在此处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为国为私,谢璟都得把他保下。

  侍卫为赵其安让出道路,卢江也赶到御前,待他通过御前侍卫的铁壁,谢璟已走近赵其安,正如同照顾自家子侄一般看顾赵其安,道:“大将军有托于朕,今次之事歹人所为,你莫要害怕。”

  卢江观两人距离,心中突地不安。

  赵其安不过二九之龄,从前在赵思远手下擅守城的宁知涯帐下当亲兵,虽然出身非凡,却并未如三位兄长一般亲自领兵,也甚少亲自参与前线厮杀,与当年还是端安王的谢璟没什么交情。御前生变的错漏似乎吓住了这个年轻人,皇帝如此偏袒回护,他竟一言不发,待到卢江近前,他不向皇帝谢恩,反而抬眼看了卢江一眼。

  正是这一眼,卢江确信有鬼,心中不安到达峰顶,大呼道:“陛下小心!”却已迟了,赵其安自袖口抽出枚八余寸长的长钉,发狠地钉向谢璟胸膛!

  谢璟虽有一丝错愕,但未被赵其安的突然发难制住,尽管两人距离极近,谢璟却在寸尺之间生生拦住赵其安的小臂。赵其安为这一钉蓄势,死咬牙关,额上青筋鼓起,热汗直流,钉尖挂花谢璟胸前团绣,然而无论赵其安如何使力,也无法再进一步。

  谢璟才看清他手中的,非是钉子,乃是一枚残箭,箭尾已损,箭身上却有狄人铭文,行曰——

  “阿古”。

  谢璟冷下声来,望着这不自量力的赵其安,道:“若你所用同样为匕首,朕已命丧黄泉。”

  赵其安咬着牙,汗液自额上滑至下巴低落,恨声道:“我父因何而亡,便要你也尝尝同样的苦头!”

  谢璟将他挥开,赵其安震得手臂俱麻,残箭落地,狼狈后退一步,被上前的卢江击晕制在地上。

  “赵小将军受歹人挑唆,昏了头了。”谢璟不再看他,重望向殿中战局,定远军将领还不知后方发生了何事,混战乱作一团。

  “将他带下去歇息吧。”

  话已至此,无论赵其安是否主谋,皇令已直接将他摘了出去。

  他蒙父荫得活命,定远军众将却不是各个都有定远将军那般的爹。无论过往多么情深,也没有哪家皇帝能容忍弑上篡位之举。

  不过念在昔日之情,且谢璟根基仍在军中,实在乱不得,若是臣下知道他谢璟翻脸扣下定远一系,不知又会起何等猜测,致使军心不稳。待到刺客全部束手就擒移交牢狱,谢璟示意谈也山盯住,便转而安抚定远将领,命人好好护送,实则是随行至京城宅邸软禁。

  卢江踟蹰,站在一旁,神色悲戚,似有话想言。谢璟望他一眼,卢江跪地叩首道:“此事臣亦难辞其咎。”

  谢璟只说:“你随朕来。”

  月色如银波碧水,在面无表情的皇帝身上浅浅覆了一层,衮龙袍衣角上金线绣制的团龙,便似活了过来,远远看着,仿佛在月华中张牙舞爪、翻滚腾飞。

  谢璟知道有人要动定远军,却没想到,做了那把刀子的,竟是赵其安。

  赵思远早年便知幼子性情冲动,又思虑浅薄,难以成事,方才不委以重任。却未曾想,赵家硕果仅存的,就是这么个不成器的孩子。

  谢璟太阳穴突突跳动,久违地觉得烦躁不安。若是别人也罢了,偏偏是赵思远的儿子要杀他。

  那小子生性愚钝,但最听赵思远的话,能有御前刺杀的勇气和能耐,除了有人帮他,恐怕还有人对他说了别的。

  歹人是其一。让谢璟心情沉重的,是是否曾经,赵思远就对幼子说过,端安王不可信?

  谢璟自懂事起,在长宁宫就要过疑神疑鬼的日子,若非警惕至此,早该死在深宫中。他第一次交付信任,便是对谢璋,他全心全意信任阿兄,结果差点丧命。从军后,他在柳白英手底下的日子,同样暗箭难防,危机重重,寝不遑安。

  定远将军赵思远,是从前的东宫和大皇子都在争取的一个举足轻重的力量,无论如何威逼利诱,赵思远一身轻松,并不站队。后来奉宣化帝圣旨,将谢璟领入定远军中。

  谢璟曾以为那会是另一段难熬日子的开始,却没想到是从前所有苦难的终结。

  赵思远教他用心,待他坦诚,不是亲子,胜若亲子。

  在谢璟心中,赵思远比宣化帝更像他的父亲。他不允许赵思远在他心中的印象出现瑕疵,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便会钻破坚硬的土壤和凝结的血痂,在茫茫荒地中肆无忌惮地生长。他难以控制地回忆从前和赵思远的点点滴滴,他如同一个旁观者,亲眼看着赵思远对少年谢璟的每一次谆谆教导,心想,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到底怎么看我?

  赵其安直接被带到玄鉴营,营中动静惊醒了余桃,他披衣起身,正好见一对玄鉴将赵其安抬入营房中。他不认得这人,便拉了一个玄鉴询问,一问之下,心惊非常。

  他太明白这对谢璟来说意味着什么,若处理不好,顷刻间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谈也山正在审今夜抓住的刺客,玄鉴营中目前余桃最大,他有意想问赵其安,然而赵其安被谢璟击晕,如死狗一般瘫在地上。

  他立刻令人将赵其安泼醒。

  赵其安昏昏醒来,自知刺杀失败,并不多言,盘腿席地而坐,神色依旧愤慨,他将余桃当作谢璟的玄鉴走狗,也没给好脸色,上下打量一阵,闭嘴不言。

  余桃问他:“小将军忠烈之后,为何倒行逆施,行刺杀之事。”

  赵其安冷笑道:“我就是见不得为国杀敌的好男儿大丈夫不得全尸,倒是你们这些干脏活的鬣狗鼠辈锦衣玉食,不过顺应民心,何来倒行逆施之说。”

  这话要让谢璟听了,必要发怒。余桃心中咯噔,只说:“你父兄皆以陛下为民心,你殿前犯上,企图弑君作乱,难道不算倒行逆施?”

  听余桃提及父兄,赵其安忽地激动,喊道:“你怎敢提我父兄!若非被他蒙骗,我父兄岂会引狼入室,将定远军权拱手让人!”

  余桃更是心惊,赵其安竟认为赵思远父子三人的死是谢璟为了定远军权而行的谋害之事?

  他心中有数,又问:“世人皆知赵将军待陛下情深义重,定远军为陛下臂膀,他何必冒此风险?是何人进谗,教你生了如此想法?”

  “我呸!便是小爷自己想通的又如何?兵权在他谢璟手里,总比在我父亲手里安稳。我父亲有四子,如何轮得到他?不然为什么当年贺兰山一战,只有他一人活下来!我父、我三哥皆死在山中!”

  他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急急一声大吼:“你闭嘴!”

  余桃一震,回头望去,便见卢江大跨步冲入,冲他怒道:“无知小儿,你爹将你放在后方,你就当真不知刀剑无眼?你当上下嘴皮子一碰,大帅就能安稳闯出来?若不是陛下……”

  谢璟在他身后走入,出声制止,目光却在余桃身上。

  余桃忙跪地:“陛下。”

  谢璟已见了浑身湿透的赵其安,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中又是一寒。

  余桃这样忙乱地抢在他前面审问赵其安,不合常理。只是余桃未避开玄鉴,谢璟不急着处置他。

  “去外面跪着。”

  余桃应下,起身时还待劝他:“此事有蹊跷……”

  谢璟心中已压抑到极点,忽地发怒:“朕叫你滚出去!”

  余桃看看卢江。他不认得赵其安,却认得这人,当年卢江是曾跟着谢璟一同进京受赏的武将。想赵思远旧部在此,谢璟不至于翻脸,余桃低头退下,却也守在门口,不曾远去。

  余桃离开,赵其安恨恨盯着刚被发怒的皇帝吓了一跳的卢江,道:“卢叔,你是我父亲帐前亲兵,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背叛旧主!”

  卢江给他气得不清,他才意识到这小子用定远军的名义送刺客,不是不顾后果,就是想把他一起拉下水!

  “混账东西,大帅英明一世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混账!”

  赵其安挣扎大叫:“你莫要叫我爹大帅!”

  一直冷眼看着的谢璟忽地出声:“你也莫要叫将军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