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渗来的光沿着欧阳喻挺括的肩线勾勒出浅淡的轮廓, 窦乾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气质,但她就是知道这个人正有意识地同她渐行渐远。
“晚安。”
直到欧阳喻的背影消失在她自己那间厢房门口,窦乾迟迟没有回应那一句“晚安”。
……
小豆芽今天走了好多路, 擦完身把自个儿撂倒在床上后, 哈欠连连, 再也爬不起床。
“不是说要上厕所吗?”窦乾立在角落的五斗柜前,将第二天要用到的洗漱用品摊开放置。
门口圆桌上的两只饮料杯挨靠在一块儿,全都空空如也。
小豆芽在床上翻身滚了半圈, 揉着快要张不开的眼睛黏黏糊糊道:“可是好困呀。”
窦乾走过去, 将女儿乱动蹭上去的棉质睡衣下摆拉回原位, 顺便从健康的角度提示她:“憋尿不好, 要上赶紧的, 我陪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 “咕噜咕噜”的肠噪音从小崽儿的肚皮放肆传响,让窦乾微微一愣。
小豆芽刚用来揉眼睛的手这下忙得很, 既要腾出一只掩面害羞,又要腾出另一只捣住鼓噪的肠胃。
原来女儿是要上大号, 窦乾这下哪里纵容得了她, 拎也得给她拎到厕所里。
小豆芽这次也许是真的便意上涌,十分通畅,母女俩去完厕所回来, 小豆芽跳上床感慨:“没想到青草汁这么厉害。”
窦乾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从西医的角度来看,青草汁里有膳食纤维、叶绿素、活性酶、维生素C等等, 都可以改善肠道功能, 润滑肠道, 促进排便。
只是吧,见效如此之快, 要么是天堑寺的玄学作祟,要么是……
欧阳喻那张总是没啥心事的脸浮现于窦乾脑海,搅乱一池静水。
她让她伤心了。在她顺遂无比的人生里,每一次的心事似乎都与她有关。
除下防尘的薄外套,窦乾掀开被子睡到女儿身边。
小崽子顺势钻进她的怀里,被冷得一激,但没有松手逃开。
“妈妈。”
“嗯?”
“是不是空调打得太冷了呀?”
“豆芽是不是太久没有和妈妈睡了,我的体温本来就是这样,其实体感上并不觉得冷。”
“没关系,冷的话,也有我给你取暖。”
“嗯,豆芽是我暖心的小宝贝。只是以后不管碰上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一声不吭地跑开,你这次吓到妈妈了。”
小豆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完小嘴继续叭叭输出——现猪夫
“妈妈。”
“嗯?”
“你不要怪洋芋妈妈了。”
“我不知道……我并不是真的想怪她……”
“可是你对她的态度好差啊。”
窦乾抿着干涩的唇瓣,一时难以言语,愧疚感席卷全身。
她无可辩驳,在那样的身体极限之中,负面情绪排山倒海,她确实怪她了,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敞开闸口,让痛苦倾泻流走。
但可怕的是,痛苦不会消失,只是从她这里转移到了小喻那里。
母女夜话不再继续。
小豆芽困顿疲乏的呓语拉回她的心神,窦乾低头去看,女儿已经支撑不住地睡过去,睡得小脸红扑扑。
她揽着小豆芽的后颈,小心翼翼将她放到枕上,好让她不必拧巴着姿势,可以睡得更香甜。
窦乾起身熄灯,室内重归黑寂。月色透过窗棱泄入屋内,将屋中的铜镜笼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小豆芽这一天是真被累到了,睡梦中哼唧了两声,小呼噜慢慢打响,睡得毫无防备。
窦乾也很疲惫,甚至于可称是透支,但她在床上直梆梆地躺着,睡意全无。
闭眼无济于事,她索性睁眼,盯着吊顶上的圆形灯包发呆。
到了后半夜,风雨如期而至。
闪电的光亮劈过之后,雷声不休,势如擂鼓。紧接着,一场将天地织成一片混沌的瓢泼大雨拉开帷幕。
吵扰的雷声,混杂着雨声和风声,一时紧,一时急,令窦乾更加无法安然躺着。
鬼使神差地,她翻身下了床,等意识重新串联上,她竟已经不知不觉走出这么远,停驻在欧阳喻的房门前。
她应该睡了吧……
即使同她一样辗转反侧睡不着,小喻也没有那个义务大半夜的接待应酬她。
想要单方面地推开小喻的人是她,现在又想敞开心扉与小喻谈一谈的人还是她。
做错事的人理应自省。
窦乾垂下眸子,倚着过道前的围栏,被飘进来的雨水沾湿,她不介意。
打开手机录音功能,这是她教导小豆芽的一种记录和回顾错误的方式。
对着真人有些话说不出口,但对着机器就顺当许多,伴着风雨带来的白噪音,吐露心迹变成如同捏紧一端线头就能展开整个线团那样条理简单的事。
……
风雨飘摇的一夜过去。
窦乾在录音自白之后好歹是产生了一些释然的感觉,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四个小时。
小豆芽比她睡得早,自然也醒得早些。
窦乾是个极度浅眠的人,被女儿伸懒腰的动作扰醒,悠悠睁开眼睛。
“豆干妈妈,早上好。”睡饱饱体力好的小崽儿笑眯眯地同她做着晨间问候。
窦乾揉着额角艰难起身,熬夜的代价永远逃不过头痛这一条,尤其是年岁上去了,每次失眠或是睡不踏实,窦乾早上需要更长时间来调整状态,恢复精神。
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提示三十分钟前进来一条微信,是小喻发给她的。
她连忙点开,看完又因此而失魂落魄。
欧阳:我有事先下山了。昨晚下过大雨,路滑难走,你身体还虚弱,带着孩子不方便,等下午再动身回去吧。
欧阳:我刚才碰到静慧师傅了,就是昨天帮我们找小豆芽的一位僧人,眉毛很浓很粗。我嘱托了他,如果你们下山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
有事么……
这借口未免太赤.裸……
明明受伤生闷气了,却还走得不利落,替留下的人周全思虑。
明明替她们安排得面面俱到,却连见面亲口辞别都不愿意。
窦乾哀哀一叹,这人独有的温柔,总是叫她心里撕扯着疼,疼得无以复加。
她要如何去做,才能缓释这桩乌龙事件之后的余震带给彼此的伤痛……
……
欧阳喻这边,在下午一点才灰扑扑地到家。
这么狼狈,也是没谁了。
她潇洒地离开,却碰上现实问题。
她们三个人来时只开了一辆车,去时她总不能自私地把车开走,留母女俩在风中凌乱吧。
于是,欧阳喻只好多走了三里地,去大巴站坐车,摇摇晃晃了一路,可不就耽误了大半天时间么。
她深感这趟天堑寺之旅,让她至少掉了三五斤肉,都不用上秤,她自己给自己掂量,就能得出结论。
彼时,老欧正在客厅里咿咿呀呀地跟着电视里的戏曲节目学唱,瞥见门口那只落寞的身影,不由吃了一惊。
“不是说要玩一整个周末?你现在就回来,岂不是今早一起床就出发了?”
“嗯,天热,也没什么好玩的,早点回来吹空调。”
欧建荣一边将电视音量调低,一边狐疑地端详女儿。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欧阳喻的人,老欧当然算一个,他才不会相信臭丫头是被天气劝退的。
欧阳喻被他盯得发毛,将回程时减轻了一些的背包甩到沙发上,索性对老爹坦白:“那什么,和窦乾闹了点矛盾,我自己先回来的。”
欧建荣大张着嘴巴似乎有话要说,欧阳喻以防万一地补充说明:“你别多想啊。她没欺负我,就是发生了一些事,让彼此不愉快。”线竹副
“去去去!”老欧双手抱胸,显得很是不以为然,“她能欺负得了你?就你这样的泼皮猴子,你欺负人家小窦还差不多呢。”
欧阳喻一脸黑线:老欧,你失算了好不好。在这段关系里,她哪里是挠人火力全开的泼皮猴子,顶多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罢了。
分明她才是被伤的那个,但欧阳喻实在没那个心力去纠正老欧的固有观念。
好好睡一觉吧……
就这么随便应付了老爹两句,欧阳喻步履沉重地往楼上去了。
欧建荣终于觉出不对来,看来这次的矛盾不小啊!
他不禁为此发愁,难道他家小欧和窦医生就是天生不对盘?虽然当年分手的细节他不清楚,但眼看着最近两人的关系重新亲近起来,结果同游一趟又得掰成两半?
这可怎么办呐?!
老欧思前想后,不妨再续一段戏。
他重新调回音量,跟唱得比刚才更有中气:“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谁让在女儿的感情.事上,他不得不心大。本来就够复杂的情况,他若执意掺和进去,谁知道会不会把一锅小米粥搅成八宝粥。
孩子大了,遇到问题让她自己解决吧。
……
窦乾与小豆芽在寺里逗留的时间也没闲着,她们一起去香辉堂祈了福。
等回到厢房准备收拾行李时,屋外响起规规矩矩的三下敲门声。
腹内升起小小的奢念,会不会是小喻去而复返?
但很快就被窦乾以理智打消,因为彼此之间太过熟悉,所以可以确信这种敲门的节律,不会是来自对方的。
开门一看,果然不是。
门口伫立着两个人,其中那位小个子的和尚窦乾没有印象,不过他身边的中年妇人,窦乾大概是这辈子都难以忘记了。
来人正是她昨天救下的被噎男子的太太。
“两位施主,你们慢聊,我继续洒扫去了。”带路的和尚礼貌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