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揉小豆芽的脑袋, 想听听她自己是怎么说的。
小豆芽的表述和那位丟孩子的父亲相互印照,差别大概只在于从小朋友矮矮的视角,更能发觉一些大人所忽视的东西。
就比如妞妞她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着跟父母失散, 那些大人不会去注意脚边多了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妞妞害怕得红了眼眶, 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回到父母身边之时, 小豆芽扒拉开一条人缝,仿佛天使降临一般牵住了她的手,自告奋勇一路陪同, 直到找回她的家人。
欧阳喻听了连连摇头, 这叫什么事啊!
助人为乐当然值得称颂, 但你一个自身都难保的四岁孩子跑去给走失的六岁孩子领路, 她真不知道对这只小鬼灵精是该骂还是该夸了。
在她举棋未定之时, 窦乾出现替她做了决定。
相比于刚刚上演过的母女俩热情相拥的场面, 匆匆赶来听见小豆芽解释的窦乾,她的反馈则冷了很多。
小豆芽如法炮制地抱住她的腿, 撒娇地喊着:“豆干妈妈~~”
然而不管曾经是多么屡试不爽,这一次都无法奏效。
窦乾冷肃的表情一变未变, 她伸手了, 却并不是为了回抱女儿:“豆芽,你说说看,从小到大妈妈打过你没有?”
“唔, 妈妈……”小豆芽露出惊恐的表情,撒开圈抱妈妈的手想要后退, 却被窦乾用另一只手捉住肩膀。
扬起的掌风倏忽而下, 意味着这即将成为小豆芽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打屁股的体验。
小豆芽吓得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欧阳喻跨前一步, 截住了窦乾的腕子,阻止了这一场本不该存在的打骂教育。
那盈盈一握,纤细得不成样子的手腕,正在她的掌心发颤,欧阳喻忍着心痛,仍然攥得很紧,不肯松开。
“欧阳喻。”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直呼她的大名,不带一丝感情地,“豆芽她做错事了。”
“我知道,但她的错应该算在我头上,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你要打,也该打我!”欧阳喻急得扯开嗓门嚷道。
窦乾卸下力道,手腕从欧阳喻箍紧的虎口滑落,她淡淡地讥讽:“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理直气壮、英勇就义的样子,像是愿意乖乖认错、乖乖等着挨打么?”
眼见两个妈妈即将爆发今天第二次争吵,且势头远胜于第一次,小豆芽两边拽着衣角,委委屈屈当小和事佬:“都怪我啦。我以为妞妞爸妈只是刚走开一两分钟,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们……没想到他们走得好快,还转去别的路上,我们追了好久。我应该跟洋芋妈妈说一声的,但她那时候一直在紧张你啊,豆干妈妈……”
最后一句话,令窦乾眉心一紧,她有些动容:原来,小喻一直在紧张着她么……
或许将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人人有错,又人人没错。
大方向上,窦乾抢救病患没有错,欧阳喻心系她的体况没有错,小豆芽乐于助人更是没有错。
但阴差阳错之间,命运稍稍作弄了她们一下,将那些好的初衷掩埋,反过来放大她们犯错的细节,幸而最终它手下留情,没有酿成惨剧。
非要去追究一个事件责任人么……
其实也挺没意思的。惩处了她,也不能消除事件本身已然造成的伤害。
只要小豆芽平安回来,什么都可以不必再计较。
窦乾陷入苦笑:“我明白了,忘记今天的事吧。以后也不必再提起。”
……
亲口提出翻篇指令的人,也许自己最难实行。
窦乾本就因中暑而精神憔悴,又经历了心情上的大起大落,以至于元气大伤,出游的情绪难以为继。
三人整理过行李后来到斋堂,已近日暮时分。
欧阳喻择了一个不被日晒的四人座,窦乾神情恹恹地坐下去,身形不复从前挺拔,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空洞地停放在远处某张红底黑字的菜单牌上。
欧阳喻和小豆芽悄悄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浓浓的担心。
“窦乾,你看看想吃什么?我去买。”
没有回音。
欧阳喻伸手正打算碰一下发怔的人的肩头,却被她重心一软,大幅度地躲开。
“我不饿。”意料之中冷冰冰的三个字。
指尖受伤地蜷了蜷,但远没有她的心被蛰痛得厉害。
曾经那么随便给她抱、给她搂,愿意学习调情,愿意携手复健的人,现下是连碰都碰不得了。她又缩回自己的保护壳里,对所有人落上锁。
一忍再忍,指尖还是在无意识中抠抵住了掌心,留下触目惊心的印痕。
窦乾对她的抗拒,不加遮掩,又来势汹汹,让欧阳喻反复吐纳了好几口气,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
窦乾抬眉冷淡地觑了她一眼,嘴唇翕动了两下,仍旧是那个可以怄死人的答案:“我不饿。”
难以咽下心中的苦楚,欧阳喻甚至是带有哀求性质地规劝她:“何必这样呢……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和小豆芽。我说过了,你心里有气,大可以打我骂我,不要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我不想打你,也不想骂你……”窦乾脱力似的往远离欧阳喻的方向一靠,“我只是累了,好累好累……我暂时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你,也许明天休息过,一切就会好的。”
“也许会好……”欧阳喻沉痛地低喃着,“那是不是也许不会好呢?”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复健之路,她们可以千难万险地从一走到九十九,但一朝倾覆却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她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是感情本身,还是一个维系纽带的孩子?
欧阳喻不禁诘问自己。
……
即使欧阳喻和小豆芽心情也很丧气,但她们多少吃了些粥菜果腹。
唯有窦乾沉入独自一个人的世界,若非不合时宜,欧阳喻都想打趣她这是羽化登仙前的辟谷修行了。
稍晚一些,气候凉爽下来,那一丸恼人的太阳渐渐西沉。
周围浮腾起一股草木的气息,蜻蜓低飞盘旋,约莫是要下雨了。
在斋堂坐过一阵子,窦乾脸色好转几分。
她牵着小豆芽往游客厢房的位置慢慢走去,中途欧阳喻与她们分开了,窦乾却也没那个心思关心她的去向。
直到驻足厢房门口,这里的建筑并不追求刻意做旧的古朴,两个房间当中嵌了一支灭火器,侧下方还有绿色的紧急通道指示灯。
但它的房屋结构倒真是古色古香的,窦乾伸手一推,半掩着的屋门吱呀一声向后开启,只初初一看,用的不是电子门锁,而是古装剧里才会出现的木闩。
换做从前,好奇心旺盛的小崽儿肯定要扒住门闩细细研究一番。
不过现在她也没什么心情闹腾,耷着脑袋跟随妈妈的脚步进门。
“等等。”欧阳喻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
“洋芋妈妈!”小豆芽先回的头,湿漉漉地望着她,“你去哪了呀?”
“给你们买点喝的。”欧阳喻走近两步,微微弯腰,将一杯墨绿色的饮料递给小豆芽。
在黑黢黢的过道里,这杯饮料看起来绿得发黑,让小豆芽面露苦色,她嘟着嘴道:“这是什么啊?肯定不好喝。”
“大概是什么青草汁?小卖部的大娘口音太重了,我也没听懂具体的,但她有介绍到青草汁促排便。你这礼拜拉大便不正常,喝点这个试试?”
“洋芋妈妈,你坏!”
一个淑女,怎么能对另一个淑女说出“拉大便”这种粗俗的词儿呢!
脸皮薄的小豆芽抱着饮料,羞也似的弃门往房里跑。
窦乾怕她摔了,赶忙找到电灯开关,瞬间一室豁亮。
“这孩子……”窦乾摇头自喃。
欧阳喻并没有离开,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前伸过来,手里擎着的另一杯饮料是绿豆汤。
浅绿色相对而言就显得莹莹吊人食欲,煮得软烂的绿豆有些碎粒漂浮在上面,大部分则沉在杯底。
欧阳喻神色如常道:“给你买的。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总得补充些什么,我让大娘多加了两勺糖。没要冰的,怕你肠胃应激,凑合吃吧。”显主负
凑合吗……
窦乾心房塌陷一角,凝眸深深地注视着眼前人。若论妥帖、具有分寸感的关怀,谁也不能比小喻做得更好。现逐夫
欧阳喻像是没察觉到这一注目光似的,继续往下说:“今晚小豆芽就跟你睡吧,天气预报有讲,夜里可能会下暴雨,记得把门窗关好。”
说完,她转身欲走,窦乾握紧手里的饮料杯,让八分满的绿豆汤冲抵上杯盖。
窦乾出声喊住了她。
“小喻,白天的事,我有些钻牛角尖……”窦乾深绞着眉心,斟酌着用词。
欧阳喻返身浅浅一笑:“不是说好不提了吗?即使一切推倒重来,我们极有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所以,再回顾探讨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