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丛挂了电话,心脏猛跳,律师说了好几句话才回过神来。
“在这聊吗?”对方推了下眼镜,不太赞同地打量着拘留所候客厅的环境。
“出去说吧。”于丛停了一下,“方便去我家吗?可能我妈也想听。”
“可以。”
童曼在邻居的议论中得了一场热感冒,莫名其妙地发了烧,无论于丛怎么劝都不愿意出门,在房间里呆了两天,电话也不想接。
于丛跟律师一同打车回家,想在小区外的药店里买感冒药。
律师摆手表示随意,他便低着头研究外包装上的字。
戴着啤酒瓶底眼镜的药师上下打量他一会,问:“你是老于他们家的儿子?”
于丛顿了下,点点头。
药师年纪挺大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感冒了?”她又问,眼神有些浑浊地落在于丛身上。
“我妈。”于丛说完,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塑料帘后面的人。
“这你家亲戚啊?”药师麻利地把药盒装进塑料袋,“来看你们?”
于丛从裤袋里摸出点零钱。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不是。”
“你朋友?”
对方问得很热切,听上去颇有点关怀的意思。
于丛付了钱,看着对方说:“是律师。”
药师把找好的零钱塞进袋子里,有点诧异:“你们家这事还有律师敢接啊?”
店里的气氛冷下去,静得有点诡异。
于丛的表情消失了,看见自己倒映在不锈钢药柜上的脸。
没有表情,脸色很差,眼睛有点红肿,顶着黑眼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下,才意识到于丛并非不懂事的小孩,支支吾吾地想找补。
于丛没再看她,转身出了药店。
律师适应旁人目光的能力比他强许多,毫无波澜地上了楼,像没看见三三两两站在阳台上的人。
“跟我预想的情况基本一致。”律师没坐下,打开手里的笔记本,手写的字龙飞凤舞,于丛一个字也看不清。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于丛有点恍惚,头莫名有点晕。
“我跟你父亲本人也确认过了。”他抬眼看了看于丛,“按照我们说好的,你和你母亲是否要清点资产,先归还侵占的部分。”
“我爸怎么说?”于丛平和地问。
律师有点儿意外:“他说遵照你们的决定。”
于丛脸色有些白,可以感受到紧张起来,好像想了很多,突然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律师斟酌了一会:“他现在属于被限制的状态,所以决定权在你和你母亲,你父亲状态不是特别好,可能想法比较消极。”
于丛木然地看他:“他想法是什么?”
律师看了他一会,才解释:“也会有比较极端想法的客户。”
房门吱呀细响了一声,童曼戴着个口罩,从屋子里走出来。
“类似‘倒霉一人,幸福全家’之类的。”律师没有停顿,把话说完。
姜清昼回到别墅是深夜,周围寂静,某种空山人静的感觉扑面而来,肃然地压在头顶。
他最终没把资料丢进垃圾箱里,也没带回家,算作一种温和的抗拒。
姜郁善十分敏觉,听见开门的动静就出了书房,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看他。
脸色还是很差,但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谁。”
姜清昼仰着头看她,一半脸隐在昏暗里。
“你选好了?”姜郁善问。
姜清昼安静了一会,心底涌出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跟着空旷室内的风晃荡,密密麻麻地蔓延开。
他想了想,开口:“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姜郁善明显不习惯他的口气:“…你过来吧。”
他换了鞋走向楼梯,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姜清昼恍惚了两秒,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思考,挣脱姜郁善的束缚在从前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
姜郁善把他养大,掌握着他的选择,姜清昼到了十八岁,才学会运用一些拙劣的方式,和姜郁善斗智斗勇。
究竟是成长使得他为了于丛正面和姜郁善沟通,还是于丛促成了他的成长。
姜清昼还没得出结果,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
桌角空着的地方摆了一沓整齐的纸,看起来和他拿到的资料是同一份。
“想去哪一所?”姜郁善问他,“我先让秘书准备。”
姜清昼毫不意外,停了一会:“我回来是想跟你说,我不想出国。”
姜郁善脸色变了,倦怠的目光变得锋利。
“你刚把工作室给我用,为什么又让我出国?”姜清昼还算平静。
姜郁善有点不耐烦:“办公室放在那里又不会有人动。”
“你见过于丛了。”姜清昼平和地打断她。
姜郁善有点震惊地看向他。
“你是不是知道了?”姜清昼竭力控制着语气,让声音听上去更有底气点,“我和他的事。”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郁善听上去筋疲力尽。
“我和他在一起。”姜清昼冷静地陈述,“我喜欢男生。”
书房死寂下来,带着肃穆的压迫感。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姜郁善阴着脸,“考虑清楚了再说。”
姜清昼表情没变,察觉到一种东西在心里蓬勃地拔地而起,如同无形的树。
姜郁善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最好不要在这里给我发疯。”
“我跟你解释,只是不想骗你。”姜清昼仿佛没看见她逐渐猩红的脸色。
姜郁善拿起捉奸的资料册,劈头盖脸地往他的身上砸,语调变得很尖锐:“我让你不要发疯!”
中介送来的资料很沉,纸质被空调吹得冰凉,斜着打在脸上。
“姜清昼!”她极少喊得这么声嘶力竭,“你几岁了?给我玩这些?跟你说了你们学校能有什么发展?浪费时间!一天到晚学点不三不四的。”
姜清昼脸上迟来火辣辣地疼,一阵耳鸣,但还是听清了这些话。
“妈。”他声音低沉,有点哀求地说:“我跟你说,是不想骗你,我想留在国内,不只是因为于丛和工作室。”
“你那算什么狗屁工作室?”姜郁善拍着桌站起来,“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怎么经营吗?你的利润从哪里来?”
姜清昼突然觉得头疼,是那种细细密密的痛,像是水生植物慢慢爬满湖面的感觉。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姜郁善的脸,渐渐听不到更多声音,只听见姜郁善为他暂未开始的事业画上了句号,一边指责他对利润来源一无所知,一边逼问他到底选择哪所学校。
太阳穴忽然有尖锐的刺痛,一阵一阵的。
姜清昼视线里还是姜郁善愤怒得有点狰狞的脸,听见她带着哭腔问:“你这样子对得起我吗?”
他听完,抬手碰了碰额头连着眉骨的位置,摸到了一点血迹。
在姜清昼和于丛还没有出生的年代,那时候的人不提利润。
不管是姜清昼外公经营的公司,还是完完全全属于国家的工厂,每个人似乎都怀着满腔热血,只为了集体的效益,带了个益字,听上去没那么有功利心。
于丛的父亲就是在这个讲究奉献的时刻去到了银行工作。
为此,他背负上了许多并不好听的评价,见钱眼开还算轻的,但毋庸置疑也得到了许多,跟着浪潮去到了更好的地方,让全家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好与不好,诸如种种,都跟着时间和渐渐疏离的关系消失,好像不会再被提起。
如果于丛的父亲没有贷出去这笔钱。
“还有个缺口。”律师忙前忙后好几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疲惫,于丛不知道小舅舅到底给了多少,能让人这么尽心尽力。
“你们考虑清楚。”他严肃地睨了于丛一眼,“到底要不要卖房。”
“卖。”
童曼声音沙哑,几乎是立刻回答。
于丛顿了下,感觉她的感冒加重了许多,转过头跟律师确认:“现在卖的话,还来得及吗?”
律师明显没料到,过了很久才说:“其实这块,您也可以考虑跟童总沟通一下。”
他说着,有点犹豫地看着童曼:“毕竟这个数目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但你不是说了不方便再跟他有钱财上的往来吗?”童曼反问。
律师面上又出现那种复杂的神色,有点无奈,又有点无力。
“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他思考了几秒,“因为童总之前也在这间银行贷过款。”
“那就卖了。”童曼打断他,轻飘飘地说。
她神情很淡,有某种超脱的、绝望的平静,慢慢地侧过脸问于丛:“可以吧?”
于丛的不安愈发强烈,怔了怔,点头说好。
“归还时间有个期限。”律师迅速地回到工作状态,粗略看了几眼,“你们这算比较罕见的大户型吗?”
童曼眼神有点涣散,没反应过来。
“算。”于丛替她回答,“这是城里最早一批商品房。”
律师眉头皱了皱,不知道是不是觉得繁琐和复杂超出了想象:“那你们尽快联系中介。”
于丛感觉心脏毫无征兆地抽了一下,缺氧气感觉持续了几秒。
他环视四周,沙发脚旁的地上已经堆积起细尘,没人打扰。
灰蒙蒙的、轻的没有重量的尘埃缠着家具的底部,和当下一样不真实。
“好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