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是雪白的,在暗处也是雪白的,半点时间留下来的痕迹都没有。
于丛平躺着,枕头被塞在角落里,直直地看着上方,想不到更多办法。
他睁着眼到了清晨,天如水洗,形成了静谧的白色。
六点多,他收到了姜清昼的消息,问他在哪。
有片刻于丛的脑袋里闪过许多画面,譬如白天在药店的时候,从楼梯口无意经过的邻居阿姨,说不上来有什么恶意,于丛却觉得难以承受。
他摁灭屏幕,下一秒又亮起来。
姜清昼又问到:“你还在老家吗?”
于丛感觉手指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迟疑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说。
眼睛干涩酸疼,偶尔冒点星星,他在精神状态有点透支的情况下等来了中介。
也是小舅舅帮的忙,根据律师的说法,是因为大户型的出售时间比较长,联系了回收高端住宅的中介公司,低于市场价格一部分,可以直接给全款。
童曼站在客厅里,有点迟缓地向对方介绍。
“你这家具还要的吗?”中介穿着和律师差不多类型的西装,质感差一些,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还是打包一起给我们了?”
于丛刚要开口,童曼说:“你们都收走吧。”
中介表情琢磨,指着角落里的三角钢琴:“这个呢?你们也不要了?”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于丛听见他妈很轻的声音:“也不要了。”
于丛愣了愣,压低声音:“钢琴干嘛不要?”
“嗯?”童曼扭头,有些茫然,“留不住了呀。”
“……谁说的。”于丛反驳得不太坚定。
童曼摇摇头,语气低落:“我们后面要住到哪里去呢?也放不下这个东西啊。”
于丛看着她,感觉到了童曼身上看不见却强烈的悲恸,不再开口。
“都跟你爸爸说了,买这个东西干什么。”她哑着嗓子,还有点埋怨。
“于丛,你手机一直在亮。”翘着腿在沙发上坐着的律师忽然说,“有电话。”
于丛想起来他开了静音,走过去看清号码,脚步停滞了两秒。
他带上阳台的门,接起来。
“你考虑清楚了吗?”姜郁善还是习惯不打招呼。
于丛没说话,站在耀眼的余晖里。
月亮的轮廓不太明显,然而已经挂上了高处。
“姜清昼跟你怎么说的?”她语气里带了点急迫。
于丛懵了一阵,没理解她的意思。
“他现在准备要干嘛?”姜郁善没什么耐心,“你在听吗?”
“在。”于丛赶紧说,回头看了眼被阻隔的客厅,阳台的磨砂玻璃门是十几年前流行的花色,喷了有点俗气的纹理,写着万事如意。
童曼的精神不佳,他分了一半的注意力过去,又不太敢挂对方的电话。
再想起来其实有点好笑,于丛有脾气不回姜清昼的短信,却不敢挂他妈妈的电话。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姜郁善语气变得冷冰冰,“我不认为你和他这种行为合适。”
于丛静了静,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问:“什么行为?”
姜郁善显然觉得这是挑衅,气得停了一下。
“先不说你们两个男的,勾在一块算怎么回事?”姜郁善平复下来,“就算你是个女的,也不合适。”
客厅里传来细微的讨论声,中介大概也清楚于丛家的情况,想要压价。
律师似乎在一旁出言阻止,进行了一番钱财的争辩。
“你和我们家不是一路人。”姜郁善语气很冷,能感觉出不掩饰的高傲,“你连他家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吧?”
于丛花了点时间消化她的意思。
后面的话他记不太清楚,只知道她的声音和中介混在一起。
“你难道认为你和姜清昼能走到一块吗?你家什么情况?你真的认为你不会影响到他吗?你去过他的办公室,那是我给他的,你也去过他的公寓吧,那是他外公给他的。”
“姐,急出现在就是这个行情,你给我们,总比给银行好吧?”
“我不知道他喜欢你什么,但是你喜欢他的东西,都是我们给他的,没有我和他外公,姜清昼什么都不是。”
“现在这种户型不好出,我们款也要压很久的,我总不能让公司亏本,而且是您这边要用钱。”
“我不清楚他和你的事情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但是麻烦你搞清楚,你能给他带来什么?你只会让一切付诸东流。”
于丛失神几秒,身后的门被移动,律师脸色不算好看,跟他比了个手势。
姜郁善最后问他:“你跟他这样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立秋当天还是高温,于丛看清日历上的数字,还呆了几秒。
这个夏天闷热而冗长,好像怎么过都看不到尽头,身体和精神都在高温蒸发下有点透支,他扬手拍了下脸,打起精神。
律师叫了车,稍有点急躁地看他,低声问:“你母亲不去?”
于丛摇摇头:“她让我去。”
从他回家不过一个多星期,整个小城仿佛陷进了某种惩罚和咒语,完全颠倒了过来。
“她想在家里收拾东西。”于丛小声解释。
律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我昨天听见你打电话。”出租车往前开了小段,他忽然开口,从后视镜里打量于丛,“是有什么其他困难吗?”
于丛怔了怔,反应过来那通电话来自姜清昼。
“不是。”
“有其他不方便处理的,可以跟我说,看情况我会给建议。”他顿了顿,解释:“免费的。”
于丛扯了个勉强的笑,没说什么。
实际上那通电话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他好像跟姜清昼分手了。
姜清昼打来时正好清晨,七点还没到,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味道。
于丛睡得很轻,睁开眼看见泛青的天色,角落里有打包到一半的纸箱。
他在手机的震动声里察觉到了不踏实的真实,一切好像不是在规律的时间线里发生,而是在此刻勃然长大。
他发了会呆,任由手机震动,反应过来,有三四天没跟姜清昼说过话了。
“喂?”姜清昼语气很差,“你在哪里?”
于丛盯着天花板,有点迟钝。
“你现在在哪里?”姜清昼在那端微微喘着气。
“在家。”于丛语气很低,接近消沉的意味。
姜清昼脚步停下来,有点艰难地问他:“我妈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
于丛下意识反驳,速度很快,如同他这几天跟每一位看起来十分恳切的亲戚解释那样。
“她没说什么,我家里有事。”于丛机械地重复。
“你家里真的有事吗?”姜清昼问。
于丛眨了眨眼,余光里还是那几只缄默的纸箱,东西太多,好像怎么都放不下。
他温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举着电话:“真的有事。”
姜清昼只觉得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最近家里很忙。”于丛瞥了眼主卧的门,看向客厅,快抵到天花板的三角钢琴已然消失不见,童曼不知什么时候联系的人。
他站了一会,听到姜清昼在对面接近悲愤的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于丛不太理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困倦而迷惑的表情。
“你回家是为了躲我?”姜清昼有点咄咄逼人。
“没有。”于丛保持着消极的平和。
“我妈知道了。”姜清昼继续说,“你是不是害怕?”
于丛想了想,诚实地说:“是。”
“我现在去找你。”姜清昼镇定下来。
于丛茫然地问:“你找我?”
“我去你家。”姜清昼说得很轻巧。
主卧的门发出轻轻的噪声,宛如老者发出的咳嗽,童曼的脸在晨雾里微微发青,看上去也没睡好。
惶恐和焦虑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涌出来,于丛感觉那股寒颤又从后背慢慢升起。
他简短地跟童曼说了声,握着手机跑下楼。
于丛最后躲在小区花坛的角落里,眼睛还瞪着路灯下方的监控头,周围没什么人,他还是压着声音。
“你不要过来!”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反问为什么。
于丛恳求:“我家里真的有事,你不要过来了,我妈妈会知道的。”
“……知道了,然后呢?”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说。
“求求你了。”于丛重复。
他哀求的意味浓烈,让姜清昼摇摆了片刻,仿佛自己就是迫使所有人愤怒、悲伤、不安、焦虑的源头。
人流逐渐变大,嘈杂的动静一点点涌过来,行李箱上的滚轮辗过地面,擦出脆弱的噪音。
姜清昼定定站着,许久才问:“你现在是不是不太好?”
于丛分了一半精力,专注地观察头顶的摄像头:“我还好。”
“我去找你的话,你会感觉更好吗?”姜清昼不太强势地问。
短暂而难捱的死寂过后,于丛回答:“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出口的位置涌出一批新的乘客,每个人都带着倦意,行色匆匆往自己的目的地去。
姜清昼回过神来,隔着全景玻璃听到十分沉闷的飞机轰鸣。
一架飞机正离开地面,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在哪。
“你在哪里?”于丛听到了一串登机提醒,“你在机场吗?”
姜清昼没说话,从心底慢慢害怕起来,怕于丛下一句又要求求他。
“你不要来找我。”他着急而无力地说,“快点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