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几年,于丛仍然抗拒回忆大二的暑假,时间被混乱的思绪和惶惑霸占,过得时快时慢、不堪颠倒。
他当时并不清楚什么算有事,什么算没事,疲惫得像机器过载,来不及担心到底哪件事更严重。
是悬在头顶的关于父亲的结果,还是姜清昼妈妈来的那通电话。
还有童曼,会在哪个时刻得知他每次形容了很久的那个人和自己的关系。
后来有个俗套又火热的讨论,问人是否愿意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于丛从未参与过,即便他在心里已经说了不。
不愿意回到大学,觉得自己不能再挣扎一遍,也不可能改变当时的情况。
姜清昼接电话的时候很意外,几乎没什么环境音。
于丛立刻猜到他在那间办公室。
“喂?”姜清昼声音平常。
于丛竭力控制,让语气听上去和他相似:“可能没那么快。”
姜清昼沉默了会,直接地问:“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
“嗯。”
于丛回答在他意料之外,通话静了几秒,姜清昼声音不像是生气:“很严重吗?”
于丛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姜清昼在电话那头叫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我问你,很严重吗?”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重复。
于丛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还好。”
姜清昼显然没信:“真的?”
一点沉重的、无声的悲恸跟着涌来,于丛看不见姜清昼的表情,难以察觉到他的心情。
“真的。”
他的视线在和姜清昼不咸不淡的对话里变得模糊,体会着夜间的温度。
“你妈妈给你的东西。”于丛开口,而后停顿了一下,“你看到了吗?”
“嗯。”姜清昼毫无察觉地回答,“看到了。”
于丛说:“那就好。”
“她跟你说什么了吗?”姜清昼问,“是不是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于丛脱口而出。
姜清昼在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一会,好像在思考什么:“她让我今天回家,没说什么事。”
于丛哑然,脑袋隐隐钝痛。
“有事你要跟我说。”姜清昼声音低下去。
“没事。”于丛立刻回答。
跟着身体运转了两三天的大脑差点宕机,于丛理所应当地把这同时发生的几个问题关联在一起。
他理智与情感上都并不想让姜清昼知道任何。
姜清昼在相隔一千多公里的地方,情绪不太高:“好。”
“于丛,你在跟越律师打电话吗?”童曼脸色惶惶,从房门的缝隙看进来。
“我先挂了。”于丛眼睛眨也不眨。
姜清昼落地上海就开始觉得古怪。
首先是每天在聊天框里自言自语的于丛忽然消失了,变成了定时播报,偶尔也问姜清昼要定时播报。
接着连定时播报都没了,于丛好几天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在做什么,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最后是姜郁善,从国外回来后态度莫名变了,对姜清昼格外有耐心,三番五次打电话让他回家一块吃饭。
姜清昼拒绝了一次,姜郁善约他直接在工作室见,他又锁门回了学校。
那尊招财的东西被放进抽屉,合上前他瞥了两眼,总以为这是古怪的源头。
姜郁善风风火火地杀到了美院。
老刘的眼神也古怪,西装里的衬衫扣到最上方,下了车没两分钟就被汗湿。
姜清昼诧异地摁开玻璃大门,感觉老刘似乎看了他几眼。
“你上车吧。”姜郁善坐在后排没动,表情也怪:“就附近吃个饭。”
姜清昼听出一点生硬的柔和,姜郁善像是练习了很久,试图展现类母爱的情绪。
“哦。”
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上车,被车里的冷风冻得一个激灵。
“我问你个事。”姜郁善挑了家品牌酒店,二楼到三楼是咖啡厅,已经约好了包厢。
姜清昼心底忽然紧张起来。
他想过许多姜郁善可能要问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于丛会在工作室里等等。
思考的间隙,他习惯性地看了下姜郁善的脸色。
姜郁善脸色是他没见过的憔悴,脸上的疲惫难以掩饰。
“你看看。”她还化着妆,眼下的粉底有点斑驳,“这几个挑一个。”
姜清昼露出点困惑,接过她手里那沓纸,双语的资料,都是美东的学校。
“趁着秋季开学,直接跟我过去。”姜郁善揉了揉眉间,语气平常得像是在点餐。
姜清昼反应了一会,有点不可置信:“我不出国。”
“出国不是挺好的?”姜郁善皱起眉,“你不是一直想去?你那些高中同学不都去了?”
姜清昼莫名其妙地看她,脸色阴下去:“所以呢?”
“所以你自己考虑一下。”姜郁善指着他手里的东西,“挑几个也行,我这两天让人帮你准备申请。”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看了她一会,把那沓纸丢回桌上。
“我不出国。”
他语气平静,在说一个肯定句,没有商量的态度,和姜郁善往常的口气如出一辙。
姜郁善不再说话,申请变了点,像是警惕起来,确认了什么似的。
“为什么忽然让我出国?”姜清昼感觉奇怪。
对面那个和他有着亲缘缔结的女人还是没开口,表情透着点虚弱,仔细看能发现她的嘴角在微不可见地发抖。
“你为什么不去?”姜郁善脸上罕见的不确定只保持了一瞬,语气居高临下,“你先给我个理由。”
她极少跟人要理由,大多数时候只要结果。
“……我在通大挺好。”姜清昼想不通她的反应,“老黄也很好,你为什么突然想让我出国?”
姜郁善看他一眼,脸上出现不符合母亲的冷峻。
姜清昼很熟悉这种感觉,有如她过去做每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我不想出国。”姜清昼还算镇定,最后说。
姜郁善笑了一下。
她眼里嘲讽的意味很重,没打算掩饰,反问他:“你不会真的打算就这么在通大混下去?”
他的表情消失了,僵坐着看姜郁善的嘴巴张张合合,突然想起来她同意自己高考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通大多好,在姜郁善的想法里,所谓把大学看成命运拐点的普通人就好比大脑被割掉了一块,天生是不会思考的。
她只是想证明给别人看,姜郁善的儿子什么都能做得到。
老刘把大捆资料和姜清昼一同送回了美院。
姜郁善表情很差,像要把八十度的热水泼过来,全程抱着手臂,冷冷地从后视镜里看他。
车门关上,姜清昼头也没回地往前走,走了一小段又被老刘叫住。
他捧着被姜清昼丢在副驾驶的资料,为难地说:“带上吧?”
姜清昼有点烦躁,过了一会才接过来。
“前几天姜总回来去了你二十二楼的那个办公室。”老刘迟疑了两秒,话里有些紧张,“碰到你…同学了。”
姜清昼蹙了蹙眉,有点困惑。
“姜总可能聊了点什么,回来不太愉快。”老刘停了下,欲言又止地回过头,姜郁善隔着车窗,不知道有没有在看他。
“那我先走了啊。”老刘热出一脑袋的汗,没看姜清昼的眼睛。
正是夏季最毒热的阶段,傍晚的风把人吹得晕晕乎乎。
姜清昼有点乱,思绪飘忽着,站了几分钟,才感觉身上起了一层寒栗。
所有事情都是有概率的。
他把手里的东西堆在美院门外的小花坛上,拿手机打电话。
前两个没有接通,姜清昼站在三十多度的傍晚里,再打了一个。
风把材质很硬的资料吹起个封面,又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于丛很快又按了拒接键,只剩一个机械女声在听筒里跟他说抱歉。
姜清昼很难抑制地烦躁起来,心里浮出点害怕的味道。
“有点事,不方便接电话。”于丛很快给他回了消息。
姜清昼绷着脸,竟然从中感觉于丛在躲他。
“你真的回老家了吗?”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发了问句。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姜清昼迅速被晒出一声汗,背后冷热交替得很明显。
过了十几分钟,有下班的保洁路过,问姜清昼材料是否还需要。
他表情有点空地摇摇头,手机就响了。
“我在老家。”于丛口气很疲惫,身边没什么动静,回声明显,好像在很大的空房间里。
姜清昼情绪复杂而紧张,忽然说不出话来。
天色忽然暗下来,靠西边的空中出现了一丝血红的晚霞,沿着美院往外的路灯依次亮起来。
“你为什么回家?”姜清昼语气生硬,“你家发生什么事了?”
于丛的声音听上去很不真实,好像叹了口气:“姜清昼,你怎么了啊?”
“你跟我妈见面说什么了?”姜清昼冷声问他,“她说什么了?”
对话沉寂下去,姜清昼隐约能听到他的呼吸。
不太急促,平稳得没什么生气。
“你真的在老家吗?”姜清昼问。
于丛回答:“嗯。”
他没能再追着逼问什么,对面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有人叫了于丛的名字。
“我先挂了。”于丛终于紧张起来,匆忙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