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掌门25

  仿佛上天都在有意捉弄,噩耗一重接着一重。

  十八岁这年方艳青的恋人害死了她的师兄,紧接着不到小半年十九岁的她又永远失去了她的父亲。

  再操持完父亲的葬礼,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是单薄地仿佛迎风能被吹倒,她不哭也不笑,比起初出江湖那会儿更像一尊无悲无喜的冰冷玉像。

  风陵师太看着暗暗担心不已。

  于是等葬礼结束后,方艳青提出把父亲方评的骨灰带回终南山时她并未阻拦,甚至那个曾经起过的念头也被她悄悄按在心底,这个江湖给予这个孩子的苦难太多了……

  或许从此隐居避世对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时远在河南,路途遥远,尸体拖不了那么久,不得已方艳青只能将父亲火化成骨灰带回了峨眉,如今又把他带回了终南山。

  她想若是可以,父亲临终前最想见的一定是母亲吧。

  或许是夫妻心有灵犀,当方艳青怀抱着装着父亲骨灰的瓷罐回到古墓就见到了早已等在门口的母亲,未及开口泪便已流下来。

  父亲的死给了母亲极大的打击。

  相比于方艳青,她的母亲才是那个真正活地像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寡情淡欲,通透又单纯无邪如稚子。

  她一生仅有的私欲与欢愉皆系于丈夫和女儿身上。

  头白鸳鸯失伴飞犹如肝肠寸断之痛,但好在这种时候母女俩起码能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陪伴着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候。

  也或许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吧。

  毕竟她一直很清楚丈夫的志向和他正在做的事,不是吗?

  时间是抚平伤痛最好的良药。

  转眼间又是春去秋来,方艳青这次在古墓里待地时间格外久,久到古墓中的姐妹们都以为她满足了好奇心后就不打算出去了。

  “想去便去吧。”

  这日方艳青正坐于寒冰床上修炼玉女九阴功,母亲则安然躺在一旁虚空悬挂的吊绳上入睡,就是这时她突然这般淡淡开口道。

  方艳青一愣,“……阿娘。”

  吊绳上洁若冰雪,不染纤尘的白衣女子没有看她,与她有五六分相像只是神态更为冰冷淡漠的清丽面孔微微阖着双眸。

  “想做便去做吧。”

  她悠悠叹道,“我总是拦不住你们的……”

  她出生之时正值乱世,但有父母庇佑得以偏安一隅,她亦习惯了这样清静隐居的日子,实在不喜俗世中的纷扰。

  但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却与她不同,他们都有一颗向往着江湖的心,有令人敬佩的远大抱负,她不能那么自私地阻拦他们。

  方艳青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否认。

  低低道,“阿娘,谢谢你。”

  于是就这样时隔一年多,二十岁的方艳青再次踏出了古墓,并且这一去往后可能就不再能如从前那般想回便随时能够归来。

  她在古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方才下了终南山。

  或许是上天注定要指引她一步步断去俗缘,方艳青离开终南山不久竟然就遇上了杨逍,看起来他应该是特意来这儿找她的。

  秋风卷起泛黄的树叶,两道白衣的身影相对而立。

  “青妹……”

  杨逍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看着不远处那道黑马上的白衣身影,只觉这近两年来内心的空虚和寂寥都在霎时间被填满了。

  方艳青从马上翻身下来。

  她没有再戴那顶杨逍赠予她的帷帽,曾经是出于避免麻烦,但从今往后她大概要不得不适应这样因容貌带来的目光了。

  而在此之前她还有些话要和杨逍说清。

  “杨逍,我父亲死了。”

  眼看方艳青下马向自己走来,杨逍本以为两年的时光终究让她放下了那件不愉快的事选择了回到自己身边,正暗自欣喜。

  但紧接着她就停在了几步之遥,突然如此说道。

  这两年来杨逍基本一直因为忙于教中事务待在西域昆仑,否则他早已抽出时间来找方艳青,中原这边的事还真不如何清楚。

  乍然听闻,不禁一怔。

  他并非擅长安慰人的性子,但他心知她与父亲感情有多深,明白她定然为此不知该有多么悲痛,一时后悔没有早出现在她身边。

  “青妹,节哀顺变……”

  怜爱涌上心头,杨逍不禁想上前拥她入怀安慰。

  但听到他所说的‘节哀顺变’看到他眼里的怜惜爱意,方艳青冰冷如霜雪的面容却是浮现出一抹似讽似悲的淡笑。

  “你可知杀害我父亲的人是谁?”

  杨逍见她如此神情已觉不对,一时竟不敢再听。

  “是谢逊啊!是明教金毛狮王谢逊!”

  方艳青明眸中已有泪光闪烁,这是杨逍第一次见她落泪,“七伤拳专攻人五脏六腑,我父亲便是死在这般五脏俱碎的痛苦下!”

  就如他们初见时她曾对他说的那样,她自小居于深山,不问世事,父亲只告诉她世上有穷凶极恶的蒙古鞑子欺压汉人百姓,我辈光复汉家河山义不容辞。

  方艳青因此视元兵如仇,但她从不知什么正派邪/教之分,明教在她心中和江湖上的武当少林从没有什么分别。

  昔年的桃花岛黄药师在江湖上被称为东邪,但他同样是天下五绝的宗师,他的女儿女婿亦是为国捐躯的义士英雄。

  所谓的名声自来都是真假难辨。

  所以方艳青从未将杨逍明教左使的身份放在心上,她只认她认识她了解的那个杨逍,她既与他真心相爱便自然而然与他在一起。

  从未顾忌过什么正邪之分,她的父母亦不在乎。

  可是现在她真的还能认为自己了解的就是真正的杨逍吗?

  她的师兄因他而死,她的父亲死在了明教法王手中,时至今日隔着两条血淋淋的生命她已决不可能与他在一起。

  “我终于明白明教为何被称为邪/教……”

  “不是因为你们与名门正派理念不同,性情异于常人,离经叛道,而是你们善恶不分,全凭一己喜怒肆意妄为!”

  方艳青看着杨逍的泪眼里有仇恨有痛苦,“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今日便断情绝爱,从此江湖路远,再也不见……”

  说完她将袖中已暗暗攥了许久的物件抛在了杨逍怀里。

  杨逍下意识接住才发现那是自己曾在七夕之时以定情信物相赠与她的铁焰令,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温热的体温,触手生暖。

  但杨逍此时只觉寒意刺骨,遍布四肢百骸。

  然而下一瞬还未及他反应过来,一道凌厉的剑光便紧随而至,以为她是要杀自己为师兄为父亲报仇的杨逍一时心中只余悲凉。

  竟动也不动,只待她取走自己性命。

  但那剑光却并未落在他脖颈或者胸口的致命处,甚至未曾伤他身体一分一毫,它只是……只是将他腰间的香囊挑断。

  然而看着那地上已一分为二的香囊,杨逍只觉此时有一把无形的利刃落在他心上无情切割的痛苦更胜过皮肉刀剑之伤。

  “……你竟真要如此绝情?”

  杨逍眼眶已经微红,破碎的眸中的悲痛与方艳青如出一辙。

  方艳青红着眼微仰头,决绝地颔首,“……是。”

  但说完下一瞬,眸中清泪已滚滚落下。

  方艳青性情淡漠坚毅,二十年来的人生里只为两个男人落过泪,一是丧父之痛悲痛欲绝,二便是爱人诀别挥剑斩情丝。

  两年来她在清静的古墓里已想地足够多足够久。

  从与杨逍的初见到后来的相识相爱相别,以及过去和未来的打算,她本信奉及时行乐,逍遥快意,从没这样深远地考虑将来。

  但最终她清楚地明白,她与杨逍终究不是一路人。

  因为自小远避人世的缘故,方艳青受世俗礼教的影响不深。

  比如什么杀孽太多有伤天和,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仁恕观念,在她看来作恶就应当有报应,该杀之人就是该杀。

  她杀欲不重,甚至很多方面的欲望都很淡薄,杀人这件事对于她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兴奋或恐惧的感受和意义。

  就像拂去一片落叶,就像每一次练剑划过空气一样平淡,用杨逍从前曾说过的话,这是一种近乎稚子天真单纯的残忍。

  但她并非不在乎人命。

  她看着冷清淡漠,但她的父母都是出自名门正派,从小对她的教育就是怜贫惜弱,扶危济困,她骨子里有很坚定的原则和底线。

  杀人于她不是什么难事,但要看杀的是什么人,她是永远都做不出如杨逍这样一言不合仅仅因为一己好恶便伤人性命的。

  所谓的志同道合,若只是在某一方面有共同语言而已,那当他们的矛盾与分歧暴露出来的时候,于他们的感情而言那是致命的。

  如同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彼此情浓时自然看不到对方的缺点,但就算没有孤鸿子的插手,他们在前几年里就算成了婚日后恐怕迟早也会走向陌路。

  如今,倒也算是及时止损……

  方艳青这般在心中暗暗自嘲地想到,唇边的弧度越发苦涩。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既已做出了决定便不会容许自己后悔,因此当下便不再看向杨逍,转身上马便决绝地扬长而去。

  “青妹!”

  杨逍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上前追了几步,口中疾呼,然而马上的那道身影却并未如他们从前每次分别时那般不舍地顾盼回首。

  她的背影是那般地无情,那般坚决地弃他而去。

  杨逍最终停住了脚步。

  他的性子当然也是极骄傲的,她既无情他便休,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那等痛哭流涕恳求她回头的懦弱作态。

  然而想是这般想,他却站立于秋风中目视良久。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越来越远的雪白身影,就像从此那人永远地退出了他的世界,从此天地苍穹间只余他一人孤影寂寥。

  地上染上尘埃的破碎香囊终究被人捡起,珍惜收回怀中。

  其上落下了一滴湿润,无人知晓。

  方艳青一路未曾停留径直回到了峨眉。

  当见到她的身影时守门的弟子和路上见到的人都对她时隔近两年来的再次出现感到惊讶,随之竟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欢喜。

  风陵师太见到她时自然也是惊喜的,同时还有欣慰。

  她已看出了这个孩子的决定,看来她比她想象地要更为坚毅。

  真像,像她父亲,也像师父……

  峨眉的继承问题一直是挂在风陵师太心头的重任,这是师父一手建立的门派,临终时全心信任地将之交给了她。

  几十年来,两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如今武林三大派的峨眉。

  从前有孤鸿子这个选定的继承人,他天资虽不算奇高但也属上乘,为人温和稳重,八面玲珑,不说奋进未来守成足以。

  但自孤鸿子亡故后,峨眉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呢?

  风陵师太的年纪大了,已没有时间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更何况合心的弟子真那么容易遇到多年来她也不会只收了一个。

  思来想去,便只有方艳青了。

  峨眉其他弟子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够好,没有领导峨眉担起未来一派之责的能力和心性。

  而青儿她身为师弟方评的亲生女儿,本身便是峨眉嫡传弟子,武学上天赋异禀,为人聪慧通透,心性正直坚毅。

  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再合适不过。

  这个念头是风陵师太早就起了的,但两年前她顾虑良多,因为青儿这孩子虽适合可她的心更向往逍遥快意的江湖,自由洒脱。

  而峨眉掌门的身份是荣耀也是束缚。

  再后来师弟方评意外去世,看着她那般伤心断肠的模样,风陵师太犹豫过后终究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尽管她那时已有所察觉。

  但不曾想,她竟还是选择了回到峨眉。

  在方艳青回到峨眉后与风陵师太来了场师伯师侄间彻夜长谈。

  在确定了她是真的做好了这个决定,第二日风陵师太就向峨眉众弟子们宣布了从此方艳青为下任继承人。

  出乎意料的是弟子们竟都没什么意见。

  大概是因为作为峨眉弟子的她们也看的清楚,方艳青才是那个未来能带领峨眉维持武林三大派地位的合适的掌门人。

  事后弟子们都曾前来祝贺方艳青,还有的向她道歉。

  方艳青都一一淡然收下,就像五年前她初来乍到时众人的热情,其实不管他们是什么态度她都不太在乎,全部能够从容应对。

  自幼淡情寡欲地静修,能真正影响她的人或事很少。

  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是出于她实力的强大还是出于她的身份地位,前者固然好,但后者她亦不惧。

  风陵师太将继任仪式定在了两月后。

  这个时间已经有些过急了,弟子们虽疑惑但没有意见,方艳青倒是有向师伯提出再等几年,但风陵师太却告诉了她一件事。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固然又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噩耗,但或许也早有预兆。

  风陵师太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因此早早就将宗务交给了孤鸿子打理,而后来弟子和师弟接连去世又是一层雪上加霜的打击。

  如此,为了能让师伯放心,方艳青自然也再无意见。

  作为武林三大派的峨眉派,新旧交替的掌门继任仪式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须得给各门各派送上请帖昭告江湖。

  因时间有些急,当天便派了弟子五湖四海地送请帖。

  而方艳青这个未来的掌门人自然是留在峨眉山上,统筹调度两个月后的仪式和宴会,也是正式将门派事务都交接在手中。

  好在两年前就曾做过,倒也很快就熟练。

  十二月初五这日。

  整座峨眉山都已被层层积雪覆盖,冰天雪地,雾凇沆砀,青山笼罩在厚厚的白雪与四季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出一点翠色。

  上山的石梯上是各门各派前来观礼的前辈弟子。

  同为武林三大派,峨眉派的掌门继任仪式上自然少不了少林和武当这两大门派,甚至为表郑重两大门派的掌门都亲自前来。

  少林来的是掌门空闻禅师与空性禅师,并几个弟子随行,武当掌门张三丰则是七个嫡传弟子带了四个,以及几个随行的道童。

  两派来人都可看得出对峨眉的重视。

  因为张三丰曾是少林弃徒的缘故,武当和少林关系一向微妙,此时遇上了便客气又疏离地打了个招呼,走在山道上寒暄着。

  “据说峨眉这位新任的掌门才二十年华,当真是少年出英雄。”说话的空闻禅师白眉垂下,直覆到眼上,宛如长眉罗汉。

  张三丰笑道,“江湖上人才辈出,是幸事啊……”

  一旁的空性虽已至中年,但他心智有缺,浑浑噩噩,天真烂漫,不通世俗,是个武痴,闻言一本正经地说道,

  “要继任掌门不能看年纪,得看功夫才行。不知她实力如何?不然若是一派掌门随随便便就被打败,那峨眉就丢脸了……”

  他这话其实并无恶意,反而相当实在。

  但他们如今就在人家峨眉地界上,眼看不远处山门前的峨眉弟子听见了这话眼中已暗含怒火地瞪了过来。

  “这个就不劳禅师担心了。”

  张三丰与峨眉有旧,自是不愿如此得罪人,正要打个哈哈圆场,他身后却已传来一道清快的少年含笑声。

  面容俊秀,神朗气爽。

  一身白衣文质彬彬又蕴藉雅然,正是张三丰的五弟子张翠山,少年人含着吟吟笑意看起来很是讨喜。

  “弟子曾与这位方女侠有过一面之缘,其轻功剑法堪称一绝,就连洛阳金鞭纪老英雄都亲口称她足以列为江湖一流高手。”

  一旁同来的俞莲舟和俞岱岩也点头称是。

  空性闻言倒是并不觉得被驳了面子,反而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是吗?那待会儿贫僧可要与这位方掌门好好讨教一番。”

  继任掌门的仪式上有一个环节名为试剑。

  在场观礼的宾客可提出与新任掌门人比试一番,点到为止。不过为了不得罪人一般还是很少有人会真在这种场合提出比试的。

  不管赢了输了,双方都尴尬。

  空闻显然不觉得自己师弟会输给一个黄毛丫头,但赢了一个小辈既不光彩还得罪了峨眉,闻言自然当即沉声开口阻止道,

  “空性,不可任性妄为。”

  待双方这一番对话结束,已经进了山门,自有峨眉弟子前来领路招待,为避免再次不小心失言便纷纷暂时歇了话头。

  “……师兄,方女侠就是玉女剑吗?”

  落在队伍最后面正怡然自得地欣赏着峨眉秀丽风景的张翠山衣袖被人扯了扯,他微微低头看过去就见到师弟殷梨亭正看着他。

  十二三岁的青衣少年,生地极为白净秀气。

  微圆的脸颊上还有奶膘,乌溜溜明亮又澄澈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小声说话的样子可爱乖巧极了。

  张翠山不禁捏了捏他脸颊,笑道,“是啊,就是玉女剑。”

  以殷梨亭的年纪才刚刚在师兄的带领下进入江湖,这次就是顺带被带来见见各门各派开开眼界的,当然他自己也很乐意。

  主要就是为了峨眉玉女剑。

  殷梨亭是武当七弟子里唯一一个单纯用剑的,对于江湖上用剑的高手自然更多几分关注,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玉女剑也是其一。

  尤其受过几位师兄都亲口赞叹过其剑术。

  张翠山知道他这份心思,边拉了他的手追上队伍边笑道,“待会儿仪式开始总会见到的,不过峨眉这么大,师弟你可别迷路。”

  殷梨亭白面微红,忙跟上去了。

  在各门派齐聚峨眉山时,作为主角的方艳青正在院中。

  为这场仪式忙了两月的她在今日却是最悠闲的人,只需在院中沐浴更衣焚香等到了时间前往大殿完成继任掌门的仪式。

  方艳青站在院中,看着那被白雪压枝的一树点点红梅。

  手中拿着孤鸿子师兄曾在树下埋的梅花酒,洒在他亲手所种的红梅树下,孤鸿子虽然酿地一手好酒但他自己却因心疾不能饮。

  据他所说这门技艺还是幼时爱酒的父亲教他的,而她来了以后这酒基本就都归她了,每每在旁他都是饮着清茶代酒。

  如今也算是让他自己品尝下,不过大概会被父亲抢走吧……

  方艳青想起这些唇边不禁泛起笑意,随之而来又是惆怅。脑海中一时想到了师兄孤鸿子,想到了父亲,又想到了杨逍。

  她知道等今日仪式完成……

  从此她的人生便要走上另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了。

  但没什么可后悔的。

  这是她两年来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父亲和师兄虽不在了,可她还在,既然如此他们未能完成的遗志便由她来完成吧。

  而从前身为普通峨眉弟子的方艳青或许可以和杨逍在一起,但从今往后身为峨眉派掌门的她与明教左使便再无任何瓜葛了。

  尽管已决心断情绝爱,可情又岂是说断就断的……

  寒英纷飞,飘飘如柳絮。

  就这般落在院中梅树下独立的纤微身影上,雪落在未曾挽起顺滑地披散在身后的乌黑鸦发,落在弱不禁风的单薄白衣上。

  她却不觉寒冷,只倚在梅树下微阖着眸似在安睡。

  有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纤长卷翘的霜睫上,莹白无暇的肌肤与白衣白雪几乎融为一体,像是冰雪雕琢的神仙玉人。

  头顶是一树怒放的灼灼红梅,点缀在皑皑白雪中。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1】

  因迷路而被探出墙头的梅花吸引误入这座小院的少年,当惊鸿一瞥这好似红梅白雪化人的如画一幕怔愣良久后。

  脑海中便莫名出现了这句曾偶然听师兄念过的诗,他还记得有一句对应的是: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2】

  好似顺应他所想,那梅树下的玉人缓缓张开了霜睫看向了他,只是他们之间却没有相视一笑,她洁若冰雪,神态亦冷若冰雪。

  “你是谁?”

  方艳青早已察觉到院中有人到来,只以为是峨眉弟子并未在意,不曾想待睁开眼所见的却是一陌生的青衣少年。

  生地玉雪可爱,秀气的眉眼青涩稚嫩。

  方艳青只问了一句,他便腼腆地红了雪白的脸颊,手足无措地向她行礼自我介绍,“在,在下是武当殷梨亭,今日随家师……”

  殷梨亭磕磕绊绊的解释,却因为紧张总说不清楚,生怕眼前这个像是神仙般的姐姐误会一时情急地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方艳青看着他红着眼泪光点点的模样,一时无奈又好笑。

  总觉得像是看到了她的义妹胡青羊。

  不,即使是青羊在这般年纪也没这般爱哭,面前这个秀气又容易掉金豆子的小少年比起她可能更像一只软乎乎的红眼睛兔子。

  总而言之,方艳青还是明白了这少年是武当弟子殷梨亭,随武当掌门张三丰前来参加她的继任仪式,一时无意间迷了路。

  今日峨眉山上来客众多,门派占地又广,迷路倒也是常理。

  她这时还没到去大殿的时候,不过正好有弟子前来给她送东西,方艳青便让这少年跟着出去了,并未多在意这段偶然的相遇。

  转身进屋的她亦没看到少年离开前欲言又止的神情。

  而那厢跟随峨眉弟子回到大殿的殷梨亭终于和到处找他的师兄张翠山汇合,张翠山向领路的弟子有礼地道谢后才无奈道,

  “你啊,总是这样迷糊。刚上山来时才说你别迷路,转眼间便不见你人影了,我看你迟早要把自己给弄丢了……”

  张翠山絮絮念叨着,却见性格软糯的师弟并不像往常一样羞愧脸红,反而很有些失魂落魄,神思不属,他又不禁担心起来了。

  “怎么?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殷梨亭却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他只是想到自己还没问遇到的那位神仙姐姐的名字,但又莫名不太想把这件事告诉师兄。

  然而他没想到,没过一会儿他就再次见到了她。

  午时正刻,已到了仪式正式开始的吉时。

  峨眉派的大殿内两侧已是高朋满座,都是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带出来见人的嫡传弟子就站在各自掌门身后。

  风陵师太在江湖上亦是德高望重的前辈。

  当她站在大殿上首,周围的宾客们俱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风陵师太生性端严,不喜风头,她倒也没说上许多场面话,只简短而诚恳地感谢了诸位掌门人到来便干练地宣布仪式开始。

  她看向大殿门外,其他人也随之看去。

  玉女剑方艳青在江湖上虽已有声名,但因为她常常戴着帷帽,真正见过她的还真没什么人,因而心中倒也真有些好奇是何模样。

  如此稚龄是否真担得起这偌大的峨眉派呢?

  众人心中各有所思,然而及至那纤纤如云的雪白丽影自殿外款款由远及近出现在眼前,一切的思量都在霎时间化作了满目惊艳。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3】

  走进大殿的少女着一身轻纱白衣,或许是自外面的冰天雪地走进来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莹白无血色的玉面清丽绝俗,犹如冰雪颜色。

  明明是清极淡极的容颜或许是因那凛然如寒霜的神情莫名令人觉得耀眼地不可逼视,更宛如清冷皓月或莹莹明珠满室生辉。

  她是遗世独立的姑射神女,是超然物外的云端谪仙,人间绝色这样的形容放在她身上都显得俗气了。

  殿中之人因她的到来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上了年纪的老前辈们惊艳过后便很快回神,而年纪稍轻一些的无论男女却已是目不能移,无不如摄魂夺魄般,心神摇曳。

  方艳青今日未曾挽发,如墨的乌发就这般披散着。

  她无视了周遭凝视在身上的所有目光,目视前方地一步一步坚定地从大殿外走到了风陵师太面前,在准备好的蒲团上挺直跪下。

  原本还有人心生疑惑,待见到风陵师太亲手为她束发戴上了一顶白玉冠后便恍然大悟了,原来今日不仅是峨眉掌门继任仪式……

  还是新任掌门出家为女冠的日子。

  方才为这为新任的方掌门容貌所摄的众人心中一时都情不自禁都升起一股惋惜之意,如此绝代风姿如此年轻竟选择遁入道门。

  而为方艳青戴冠的风陵师太又何曾不惋惜。

  她本意只是想让青儿继任掌门,虽然她和师父两代掌门最后一个选择了出家为道,一个选择了出家为尼。

  但峨眉本没有这样的规矩。

  可这是这孩子亲口向她提出的请求,风陵师太想起那晚自己劝说她改主意时她神情郑重地对她所说的承诺——

  “儿女情长实在烦扰,让人自苦。”

  “从今往后,弟子只愿断情绝爱,不再浸于私欲,一生只为壮大峨眉,光复我汉家河山,若违此诺,天诛地灭。”

  她主动把一生都绑在了峨眉身上,不给自己任何后路。

  思及至此,风陵师太不由更为犹豫,然而触及跪在她面前身姿挺拔如凌凌雪树的少女仰头看着她眼里坚定地眸光终究叹息。

  加冠后本应让方艳青站起来宣布她为新任掌门了。

  然而出于心中的怜惜和愧疚,风陵师太忽然轻声向身后的弟子询问道,“可有带朱砂?若是没有速速去后殿取一些来。”

  今日的仪式本用不到朱砂,弟子自然没带,正要依言转身去取,一旁突然有个细若蚊吟的声音悄悄道,

  “……我带了。”

  风陵师太以为是旁的弟子,循声看去却见到坐在右首上方的武当一行人,而武当的诸人也纷纷往身后出声的青衣少年看去。

  少年显然不习惯这么多人的关注,顿时涨红了一张脸。

  但还是从袖中取出一盒新的还未开封的朱砂紧张地递了过来,只是他递的对象却不是风陵师太,而是跪在蒲团上的方艳青。

  方艳青伸手接下,并礼貌地淡淡一笑。

  “多谢。”

  “不,不用……”

  这下原本就腼腆的少年红晕更是宛如朝霞爬满了脸和脖子,好在方艳青很快又转开了目光,众人的关注又回到这对师伯侄身上。

  风陵师太特意取了朱砂,却是点在了少女的额间。

  殷红的朱砂映在她莹白无暇的面庞上,仿佛一点红梅盛开在浩浩冰天雪地里为清丽脱俗,出尘绝世的玉容增添了一抹灼灼艳色。

  风陵师太却是慈爱而怜惜地看着她,将手中代表掌门信物的玄铁指环戴在了方艳青食指上,沧桑的嗓音无限温柔。

  “以此朱砂为证,嫡传弟子方艳青从此便是峨眉第三代掌门人。若有一日抹去朱砂,即可还俗自由,卸下掌门之任。”

  就当是她这个不称职的师伯为她留的后路吧。

  话音落下,交接即成。

  方艳青从蒲团上站起转身看向大殿内的宾客们,落落大方地向各门各派的掌门和弟子们行了一个江湖上的抱拳礼。

  “峨眉掌门方艳青,这厢有礼了。”

  诸人自是各自道喜,递上准备好的礼物,这时候本应要开始宴席了,不曾想少林的空性禅师突然问可不可以与她试剑。

  他着实无恶意,只是作为武痴着实好奇。

  少林方丈空闻禅师都对他这一根筋的师弟无奈,正要致歉,但方艳青看了一眼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空性却是直接应了下来。

  于是诸人又转到大殿外的广场上。

  方艳青依然用的是那一柄秋水剑,这让来观礼的众人不由更确信了峨眉镇派之宝的倚天剑果然如传闻中那样失落了。

  空性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少林的功夫本也偏重外家硬功。

  他的年纪比方艳青父亲还大些,外人不知古墓寒玉床奇效,只当若论内功空性应是比她远胜多矣,必败无疑。

  只看她能撑多久,其中招式是否精妙。

  但不曾想待空性与方艳青交上手后竟也未曾显出什么轻松之色,反而一张雄伟硬朗的面孔神情越来越凝重认真,眼眸乍亮。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用一双大力金刚掌与方艳青对上后,感受到的对方阴寒如冷冰般的内力沉厚澎湃竟丝毫不逊色于他。

  玉女九阴功本就是杨过与小龙女为独生爱女打造的绝顶至阴功法,适宜女子修炼,而少林内功亦是出了名的至阳武学。

  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倒也是真碰上了对手。

  方艳青内功虽是修习的古墓武学,但今日她既是以峨眉掌门的身份对战,所用的自然全是峨眉武功的招式。

  这两年来,她在古墓里亦未荒废武功。

  相反经历一番世事无常的变故后她的心境比起从前显然更为淡泊沉稳,从前困惑的瓶颈在这两年里的静修亦有了新的突破。

  若说从前她的剑术只是手中有剑,心中有剑。

  能够将任何剑法招式都发挥到最精妙绝伦之处,堪称出神入化。

  那么如今她便已是手中有剑,心中无剑。

  内心空无一物,不再墨守陈规拘泥一招一式,面对不同的敌人不同的招式能够不必思考便下意识迅速分别使出不同的招式应对。

  剑速之快已到了骇人的地步,变化多端更胜以往。

  明明空性从前不是没有见识过峨眉剑法,但对手剑招之间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不给他任何破招之机。

  峨眉剑法的至柔至刚在她手中已然淋漓尽致。

  而此时空性哪怕通过起手石认出了剑招却已无法反应过来应对,幸好有铁布衫护身,但这终究无法长久。

  他与她内力相差无几,待他们双双耗力后,他已无暇顾全己身,她却可借以迅疾凌厉不可阻挡的剑法一击制胜。

  最后方艳青与空性鏖战许久,以平手落幕。

  尽管如空闻禅师和张三丰等人都看的出前者其实更胜一筹,早已可以将空性击败,只是给了少林颜面故意维持了个平手局面。

  空闻心中自是感激。

  明白对方是偿还昔日少林收敛了她父亲尸身的恩情。

  因此等这精彩绝伦的一战结束后,他便率先起身赞叹道,“方掌门惊才绝艳,英雄少年,恭祝风陵师太峨眉后继有人了。”

  外人眼力不够的虽看不出真相,但只看这位才双十年华的峨眉新任掌门如此年纪便能与江湖一流高手少林空性禅师势均力敌。

  其武功丝毫不逊色于她满座皆惊的容貌。

  心知未来峨眉在武林三大派的地位稳如泰山,自然同样不会有任何怠慢,顿时广场周围的宾客们满堂喝彩,纷纷恭贺。

  之后的宴席上风陵师太领着方艳青与各门各派的掌门见礼敬酒,诸人再看她的眼神显然不复一丝轻视,皆多了敬佩慎重。

  她以实力为自己为峨眉赢来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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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出自宋·向子諲《更漏子·雪中韩叔夏席上》

  【3】出自清·曹雪芹《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