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噩耗24

  恰逢阴雨,孤鸿子的葬礼也让峨眉的气氛低迷了许久。

  风陵师太年纪大了,这种时候方艳青自是留在峨眉帮忙操持着,哪怕她从前并未接触过这些门派庶务,但她聪慧一点就通。

  开始有些忙乱,很快就条理分明地上了手。

  尽管有的弟子原本还有些不满和不服气,但在风陵师太的支持下和方艳青展示出的能力后也渐渐没了声音。

  葬礼结束后,风陵师太就病倒了。

  她虽心如明镜般劝慰方艳青这是孤鸿子自己做出的选择,但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又如何会不难过呢。

  方艳青亦不知如何开解她。

  该懂的道理风陵师太只会比她更明白,因此她只能尽力如孤鸿子师兄在时那般处理好峨眉的一应事务,又尽心汤药侍奉床前。

  如此就入了冬,到了年末。

  尽管大家心中都因大师兄孤鸿子的死而郁郁,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新年里到处张灯结彩的喜庆布置终于冲淡了一点悲伤。

  风陵师太的病也有了起色。

  往年方艳青到了这时都会回终南山古墓里陪母亲过年的,但今年她实在放心不下峨眉和师伯,便去了信留了下来。

  外面寒风阵阵,冬雪飘飘。

  方艳青坐在风陵师太的屋内剪窗花,她们搬了一个小桌在床上,风陵师太也坐了起来淡淡笑着教了她许多新鲜的花样。

  从前见她惯来严肃的模样,还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精巧的手艺。

  据她笑谈,这是她幼时郭襄祖师教的。

  郭襄祖师生性慧黠,古灵精怪,对什么都感兴趣学什么都快,她说在这点上还是父亲方评的性子更与祖师合得来。

  方艳青一边听着师伯口中的旧事,一边手指灵活地剪出一个与风陵师太极相似的小像递给她,果然哄地她很展颜一笑。

  “你倒是也与你父亲像得很。”

  方艳青初到峨眉时,见她通身清冷地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风陵师太本以为她该是更像她母亲,或者说是那位传说中的小龙女。

  而后来相处久了,便知这孩子清冷淡漠的外表下内里的聪慧灵动活脱脱是随了她父亲,当然还像那人……

  风陵师太注视着面前明眸含笑,顾盼生辉的白衣少女,早已看透俗世历经沧桑的眼里不禁闪过一缕忧思。

  ……她真的要做出那样的决定吗?

  方艳青自然不知此时风陵师太在想什么,她只看到原本好不容易暂时忘却伤怀有了笑的师伯突然又沉下了神情。

  然后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木匣。

  “青儿,这是之前我收拾你师兄的遗物发现的东西。”

  “……里面是你父亲的信。”

  风陵师太没有说地太清楚,但聪敏如方艳青又怎会不知其中含义,原来父亲并没有突然杳无音信,只是他的信都被扣下了。

  风陵师太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他为何这样做。”

  方艳青低头抚摸着木匣,没有说话,但她却已明白了原因。

  两年前她本以为自己已与师兄说清,后来师兄也的确主动退回了恰当的距离,看她的眼神和关心都是师兄妹间合适的态度。

  她一度以为他是真的放弃了。

  她将他当做亲兄长般,因此在他面色如常状似玩笑般随意提起她和杨逍的婚事时,曾不设防地回答了只等与杨逍一起拜访父母。

  想必便是这般原因吧……

  若是没有明教的变故和父亲突然的杳无音信,这两年里她的确可能早就与杨逍在彼此情浓之时一鼓作气结为爱侣。

  “青儿,这件事是孤鸿子这痴儿做错了……”

  “你怪他,但请你别恨他。”

  这不是逼迫,这只是身为师父为自己那为爱成痴的弟子诚恳的请求,倘若他身死后以性命爱之的女子却恨他如仇眦。

  这该有多可悲啊……

  方艳青没有回答,只是抱着木匣摇了摇头,不知是何意。

  ……

  木匣是直到方艳青回到自己房间才打开的。

  但里面厚厚地一叠信数量显然出乎她意料地多,她再翻了翻,里面其实只有四五封信是父亲在两年里寄来峨眉的,而其余的……

  都是孤鸿子自己写的。

  信封上面没有署名,方艳青一封一封打开来看。

  原来里面竟是孤鸿子的日记,但并不是每一日都记,最早的日子开始于三年前她初来峨眉的那一天与他的初见。

  还有他最初教授她峨眉剑法,他对她谈及幼时与父亲的趣事,他为她在院中栽种的梅树,他们一起在冬雪降临时煮酒赏梅。

  字里行间明明是平淡如实的描述,并未用任何夸张抒情的语句,却无不透露着少年人藏也藏不住地几乎跃然纸上的怦然心动。

  再到后来她对他的有意疏远,那个白衣少年的到来。

  他在信中这样写道,“原来我这样死板的山竟也会为她哗然,原来她那般平静的水也会为人泛起涟漪,只是……那人不是我。”

  而后的信中同样是朴实的记录,她每一次离开峨眉时的背影,等待她归来的期间他就静静地照料她院中的梅树,每一株花草。

  直到她下一次的归来,恰到好处地笑着与她交谈。

  方艳青一字一句地看完,里面再没有一句类似于喜欢或爱这样越轨的话语,可却像句句都在诉说那隐忍而执着的痴情。

  待看完,她沉默良久。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令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好像是该责怪孤鸿子擅自拦截父亲的信件,却又无法生起任何怨怪的心思。

  此时此刻,方艳青只深觉自己从前的单纯无知。

  是她太主观臆断,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自以为通了人情世故实际不过一知半解,人的心人的感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

  看过父亲的信后,方艳青根据他最后一封信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当然此行还有第二个目的,那就是找回倚天剑。

  她离开前风陵师太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可以下床了,也是这般方艳青才能放心离去,而在此之前风陵师太又叮嘱了她。

  “青儿,无论这次能不能见到你父亲,找不找的回倚天剑,都请你尽量早些回来吧,师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

  这是风陵师太第一次这般态度客气到郑重对她言语,方艳青看着她认真地眼神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何事,不禁低低垂敛了目光。

  但最终还是应了一声,“师伯,我会回来的。”

  这次的离开与以往每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从前的她只觉无忧无虑,策马在江湖中宛如不羁的风,看青山绵延侧岭成峰,看江水滔滔百川东到海。

  但这一次,明明还是一样明丽的山一样秀的水,落在眼里都不免因心中沉重而怅惘的情绪染上一层黯淡的灰色。

  方艳青只觉从没有这样想快点到父亲身边去。

  她想等到见了父亲,她一定要像儿时那般趴在父亲的膝头,她可以把自己心中许许多多不想对外人诉说的烦恼和委屈告诉他。

  父亲总是那样乐观开朗,是他的话一定可以好好安慰她。

  更何况他那样疼她爱她,说不定听说了这事后还会好好骂一顿自作主张的师兄和肆意妄为却不真正为她考虑的杨逍……

  就这样,方艳青终于到了河南洛阳。

  这两年来孤鸿子一直以她的口吻回复方评的来信,信中言语简短再加之他对她不知何时了解地那般深刻,连笔迹都一模一样。

  如此,倒一直没被方评识破。

  而上一封信是在孤鸿子去世前一个月收到的,距今已有四五月了,而在信中方评说他多年追寻之事终于有了明确线索。

  就在洛阳,待他顺利完成便可回到峨眉。

  从此不必再如此奔波在外,可以回到古墓长伴妻女。

  孤鸿子是不知方评在外所为何事的,但方艳青却一清二楚,得知这个好消息她自然为此高兴,然而她更不禁担忧。

  父亲必是有一定的把握才会说出这般肯定的话,但如今小半年都快过去了,他却不但没有如约回到峨眉也没有任何音信传来……

  不知为何,方艳青只觉莫名惴惴不安。

  尤其随着她到达洛阳后,根据和父亲留下的暗号找到他曾落脚的地方,那里他生活过的痕迹还没处理,却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父亲不是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必定是出现了极紧要的事让他不得不匆忙离开,而后更是无法再回到此处……

  方艳青不知到底是如何无法,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但她只能边在周边寻找线索,边暗自祈祷。

  然而这份预感还是化为了现实。

  这日一个相貌甚是清雅,下颌留有长须年约三十来许的男子和一个身躯雄伟,貌相雄伟的和尚突然来到了方艳青面前。

  他们自报家门是武当首徒宋远桥和少林四大禅师之一的空性,并且开门见山便问道,“可是峨眉玉女剑?”

  这几年来方艳青时常在江湖上行走,她武功高强,遇到敢作奸犯科者便毫不留情杀之,在江湖上亦有了一点声名。

  加之她从不掩饰来历,各门派都知峨眉多了一位极厉害的弟子,在外问起风陵师太又知她还是峨眉的亲传弟子。

  但方艳青在外从来戴着帷帽,外人只见她身姿亭亭,但轻功和剑法皆用的极美,江湖上便取了一个“玉女剑”的外号予她。

  倒是误打误撞了。

  方艳青对他们两人的到来自然疑惑,她从未与他们见过,少林寺虽就在河南嵩山但也未曾去拜会或得罪过。

  但想起近些时日大街上多了许多少林弟子似是在查找什么,而她又未遮掩踪迹倒不觉得他们认出她来有什么奇怪。

  方艳青干脆地颔首,“峨眉弟子方艳青,两位有何贵干?”

  宋远桥和空性对视一眼,转头看向她的眼里却是悲痛和惋惜,方艳青心头一跳已觉大大的不妙,然而仍无法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方女侠,令尊已逝。”

  “节哀顺变。”

  ……

  方艳青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跟随宋远桥和空性来到少林寺,听他们一路上如何诉说父亲死亡的原因和对此表示的哀悼。

  这些她都没能听进去。

  她只觉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耳边一切声音都与她隔了一层遥远的距离模糊不清。

  直到来到少林寺。

  亲眼目睹那具已然僵硬的熟悉的身影。

  那轻飘飘仿佛在梦中的感觉才陡然落到了实处,但紧随而来的是心中好似被突然破开一个大洞冷风呼啸而过地巨大的空茫。

  曾经那样鲜活又狡黠地说着玩笑话逗她开心的男人,如今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俊美昳丽的面容苍白晦暗,已没了一点生气。

  方艳青前不久才亲眼见过尸体,她应当很熟悉才对。

  但她仍是伸着不自觉颤抖地手抬了又抬,才终于试探着放到男人的鼻息下,直到确认他的确已毫无活人该有的呼吸。

  才终于恍然大悟地明白……

  她的父亲死了。

  “……方女侠,节哀。”

  “令尊的尸体是和少林空见神僧的尸体一起发现的,皆是死于七伤拳,地上还‘留着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是也’。”

  宋远桥和空性一直安静地跟在一旁,理解她此时经受丧父之痛的失态,但有些话还是要解释清楚的。

  空性补充道,“但我少林已有证据查明,近年来打着成昆旗号干下诸多恶事,如今又杀害我师兄和方施主的其实是谢逊。”

  “……谢逊?”

  从进来便跪在方评尸身前,无知无觉恍如一座雕塑不言不语的方艳青听到这个名字终于有了反应,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明教金毛狮王,谢逊?”

  空性点头应了是,并不对她知道谢逊的名号有什么奇怪,毕竟谢逊的确是早已成名江湖。

  倒是宋远桥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对,不禁看了她一眼,但也只以为是悲痛欲绝下对杀父仇人的憎恨,倒也未曾多想。

  ……

  “大人,怎么了?”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料峭青山,峰峦叠嶂,被其包围的是波涛汹涌的深海,头顶是一望无际的碧空如洗,缭绕的云雾遮掩了边界。

  山与海结合在一起,奇异又和谐。

  而更诡异的是山间的麋鹿,海底的鲸鱼,等等这些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动物植物乃至于被风吹地簌簌作响的枝叶一瞬间地静止。

  在刚才,时间被这里的主人无意间排斥了。

  系统222不受时间法则控制,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异变,连忙小心翼翼地询问它现在的宿主,或者说它被派来服务的大魔头。

  山与海交接之处,巨大的岩石上。

  一道半人半鱼尾的身影趴在那儿,祂拥有在光线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银白长卷发,与大海融为一体的银蓝色大鱼尾在水中摇曳。

  面容和五官亦是仿佛上天精心雕琢地完美。

  或者说这副相貌本来就是祂无聊时一点一点捏出来的,祂听见了系统222的问话却恍若未闻地仍然阖着眼不搭理。

  于是222更忐忑了。

  作为一个犯了错本应被回炉销毁或者进行格式化摧毁人格的系统,是因为主神大人的慈悲才得以保存人格继续活着。

  但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于是222就被派到了这个据说一旦跑出来就会毁灭世界的大魔头身边赎罪。

  而它的任务就是提供书中世界供祂娱乐。

  “大人,你是被书中世界影响到了吗?觉得不开心了吗?那个,那个,主神分派给我的都是进化能量不足的世界……”

  “所以里面的人物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纸片人,并不是真的人,大人你不必太沉浸其中,不用因为他们伤心的……”

  系统222以前也有过宿主,但记忆都被模糊了,不过在新主神上任后它又重新参加过一遍入职培训。

  了解过宿主进入小世界完成任务是很容易被影响情绪的,所以要时时刻刻关注宿主的心理健康。

  尤其是222的任务就是要让大魔头开心,不让祂跑出去,想到刚才小世界里显示出的大魔头扮演的人物伤心欲绝的样子……

  “你在说冷笑话吗?”

  祂轻轻抬起眼看向好似一个光点飘在祂周围的系统,显露出来的双眸是和发色一样诡异又绮丽的七彩瞳孔。

  并且形状如漩涡般深邃又让人无知无觉沦陷,就像祂整个人一般浑身上下好似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在闪闪发光般耀眼夺目。

  有一种魔魅般的吸引力。

  但此时的语气又有种纯然地疑惑,说完又哈哈笑了两声,让系统222都不知道祂是在故意嘲笑它还是为了配合它。

  “主神没有告诉你吗?我不可能会受七情六欲影响的。”

  毕竟祂就是七情六欲的化身啊,所有的一切情绪都只是补充祂能量的食物而已。

  祂懒懒地解释了一句,又从岸上坐了起来,赤/裸的上半身从水中显现,却没有任何两性特征,人鱼本身当然是有性别之分的。

  但祂没有,祂也不是真的人鱼。

  系统222如今是个货真价实的小智障,它没有思考宿主为什么不受七情六欲影响,知道自己误会了的它又忙找了第二个理由。

  “那,那是大人觉得无聊了吗?虽然我目前只有最低等级,但还是有很多世界可以提供大人进去玩乐的!”

  “比如这两个世界里有很有趣的人,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和踏月留香的楚留香,大人喜欢别的类型也有梦枕红袖第一刀……”

  ……它难道真的以为祂是在玩吗?那些都是假的吗?

  祂看着系统222确认了这真的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智障,难怪能被主神丢到祂这里还不受影响。

  “行了,还是把这个世界继续吧……”

  “铺垫了这么久,最极致的美味我还没尝到多少呢……”

  祂抬手轻轻一划,水面上升起一面流动的水镜,上面显示着书中世界方艳青已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峨眉。

  因为祂一时的抽离,这具身体只有基本的反应,好似傀儡般不哭不笑,不过在外人看来倒是父亲离世很正常的过于悲痛。

  但总是这样也不行啊,看来以后要留一点神识在身体里了,这样等祂收割完情绪还能正常地在小世界里生活……

  毕竟祂是个完美主义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