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眠湿漉漉的眼睛温柔又多情,沈仰不合时宜的想:

  绝没有人能在这双眼睛下占得上风。

  至少,沈仰难以做到。

  辇车在宫道上停住,透过扬起的车裳,恢宏肃静的宣德门近在眼前。

  还不到东宫。

  车外,有双手掀开了帘子,声音温驯而低沉:“殿下,静妃娘娘有请。”

  静妃?

  渐眠斜眸向外看去。

  透过车帘的空隙,渐眠能够清楚看见等宫道上面面生的小婢子。

  渐眠轻唔了声,脑中飞快将登极里的人物关系过了一遍,结果是枉然。

  不管是渐眠,还是原书中的太子,都未曾与这位静妃有过交集。

  他走下车,脚步踩出轻微的吱嘎声,错身经过沈仰时,他顿了顿,那句央求的话都几不可闻。

  [沈仰哥哥帮帮明月,恩?]

  他满怀恶意与戏谑的撒娇,甚至最后的尾音上扬都显得轻佻。

  是戏弄么……

  沈仰不知道,却控制不住内心在这一刻掀起惊涛骇浪。

  反应过来再去看时,渐眠已经在静妃身边的内侍簇拥下走远了。

  沈仰哥哥。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分明间隔时间不算长,沈仰却觉得似乎很久都未曾听见了。

  以前渐眠总是缠着他,跟在他身后沈仰哥哥沈仰哥哥的叫,像只小跟屁虫,当时的沈仰是如何做的……

  他紧了紧手,从宣德门下车。

  当时的沈仰对渐眠的讨好和仰慕视若无睹,甚至如果不是为了复国大计,连敷衍都吝啬。

  长长的宫道通往禁庭,沈仰的背影无端寂寥。

  *

  存安堂。

  窗窗透绿。

  斑驳光线透过生命力旺盛的大叶绿植折射进殿里,打在渐眠脚边,那颗价值连城的东珠在鞋尖闪出粼粼微光。

  “殿下稍后片刻,静妃娘娘半刻钟后到。”

  渐眠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侍女安静退下。

  渐眠在脑袋里疯狂搜寻书中剧情,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个未曾在书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边缘人物。

  花神祭,静妃暴毙。

  登极整本书都是围绕着主角攻薄奚复仇成帝来作主线,对于一个小配角之死,也仅仅只是一笔带过。

  在原书剧情中,也未曾提到太子渐眠和这位帝妃的关联。

  渐眠想不明白静妃为何会独独宣见他。

  他双眸微眯,指尖在椅背上一点一点。

  正思略时,殿外一声唱喏将他拽回现实:

  “静妃娘娘到--”

  ……

  “妾身来迟,太子殿下莫怪。”静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进殿,微微低身,露出一截匀亭又纤长的脖子。

  后者拱手回礼,唤了声娘娘安好。

  静妃颔首示意他坐下,渐眠这才有机会打量起这位在书中一笔带过的静妃娘娘。

  她生的极为秀美,鹅蛋脸白润柔软,除了笑起来时眼角轻微的细纹,几乎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

  静妃未曾得以生养子嗣,在后宫中也是极为与世无争的一位妃子。

  “从宫外回来么?”她抚动发钗间,身上宁神的佛香在存安堂四散。

  渐眠应是,眼睛落在静妃身上,无端感到平静柔和。

  在她身边,似乎一切都慢了下来。

  静妃一哂,偏头躲过他的视线,终于进入正题:“今年的花神祭,明月有什么想法么?”

  今年的花神祭圣人交给她与几位宫里到老人操持,这并不是她第一年着手操办花神祭,只是不知为何会突然将渐眠叫来存安堂。

  渐眠不懂登极这本书自动补全的世界规则,自然连雪封的花神祭都说不出个一二来。

  他迎合着,道:“娘娘安排就好。”

  静妃点点头,说:“那今年扮往生娘娘的人选,还是抛绣球来定。”

  渐眠低应一声。

  静妃说:“届时请殿下来观礼。”

  她不欲再说什么,渐眠应了声好,识趣的从存安堂离开了。

  一路上,渐眠走的很快,除了薄奚和拼命赶上来的小福子,其他人都被远远落在身后。

  渐眠觉得奇怪。

  看静妃的样子,大概是早就知道他今日回来,在宣德门费尽心思的拦下渐眠,说的却只有这么几句场面话。

  渐眠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

  他思考的太认真,以至于竟连脚下的路都未曾注意。

  “殿下小心!”

  倏然间,有双长臂将他拦腰勾住。

  渐眠回神,整个人被那双手臂带着往后退了半步。

  一步之遥的面前,是几盆开的娇艳欲滴的芙蓉。

  芙蓉无主,看样子是哪个偷懒的小太监放在这里,一溜烟自己蹿走了。

  小福子气的不行,嚷嚷着, “这群小崽子,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扔这儿的,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接着,他凑到渐眠面前,问:“殿下没事吧?”

  挟在腰间的手还未松开,渐眠侧眸看向薄奚。

  他好似才将将反应过来,双手在撤回之前轻抚了下那把纤细腰肢,才无辜问道:“殿下没摔吧?”

  “……”

  渐眠多方面打听得知,花神祭算是雪封一场重要庆典。

  传闻中,雪封经年前因一场天灾寸草不生,冰封万里,云游四方的道士路过此地,为其留下了往生娘娘及十二花神像,并扬言,雪封多年战乱,冤魂难宁,这才造就雪封如此情形。

  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当初没人相信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说的话。

  直到有人开始抱着试探性的信奉这位外来神明,结果转年之后,万物兴荣,雪封破冰。

  更奇是的,在第二年,气候如此不合时宜的雪封,竟同时开出十二花神所授领的花朵。

  逐渐有人从狐疑开始变得坚定。

  雪封的状况一年比一年好,后来国君也听闻了此事,连声道奇哉。

  自此之后,由朝廷修葺花神庙,以当日老道留下花神像之日定作花神圣诞,举国同庆。

  顺延至今,花神圣诞更加兴盛,公主娘娘争扮花神,于花神圣诞当日华盖游街,传为美谈。

  而这位往生娘娘,掌天地轮回,司人间善恶,传闻有缘人才可扮得往生娘娘游行示众。

  渐眠没有想过,上午刚刚从静妃的存安堂回来,午时过后便有小太监来请。

  ……

  观礼台在禁庭的一处高塔上,从这里可以眺望京都整个地貌图。

  渐眠百无聊赖的跟着小太监左转右转。

  林荫斑驳,渐眠好像从来都没有走过这里,小福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薄奚伴随左右,只他面色如常,看起来这条路没有问题。

  渐眠敛眸往前走,小太监阴柔的声音带着安抚:“再往前一点,就要到了。”

  渐眠知道快要到了,在这里已经能够看到观礼台的塔尖了。

  再走进些,香风阵阵,妃子们喧嚣熙攘。

  这里几步一处盆栽,芙蓉,水仙,牡丹……能够在同一时节集齐不同时令的花朵也是废了大功夫的,只是想到这里是架空世界,好像一切都有理可言了。

  咚--

  一声悠远深沉的钟声回响。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异常骚乱。

  渐眠被一堆美人挤着往前进,他虽然高,但被这么多女人推搡着也很被动。

  再一抬眼,已经不见了那个带路的小太监。

  啧

  渐眠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又一声钟响,在薄奚找到渐眠并且试图将他拽回身边时,意外发生了--

  有人在他腰后猛推一把。

  渐眠一时不查,身形还维持着往前扑的姿势,怀里已经撞进来个柔软的东西。

  空旷主台前,渐眠两眼懵逼。

  他低头,看向撞进怀里的东西--

  啊哦

  中大奖了。

  小太监细长的声音如催命符:“绣球落地,花神已择--!!!”

  他眯着眼睛从高台往下看,想看看今年扮往生娘娘是的哪位美人。

  刚一看清,内心悚然。

  貌美懵懂的太子殿下,抱着手里的绣球,正往观礼台上看。

  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皇帝也在观礼台上,他眼神微眯,开口迟疑:“底下那个……”

  静妃坐在皇帝下首,闻言探头一眼,眼里是毫不知情的诧异,这位平日里温柔恬静的娘娘头一次大声开口,终于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之地:

  “接到绣球的,妾身看上去,好像是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在此之前,雪封哪里有过男人扮演的往生娘娘呢?

  但是……

  观礼台众朝臣看向下方的太子殿下。

  惊心动魄的美貌和恣肆糅杂成一个天上地下独绝的渐眠,不要说是女人,这天下也难以找到能与其旗鼓相当的对手。

  好像,也不是不行?

  皇帝的视线落在静妃身上,久久未曾开口。

  静妃好像终于是发现了自己失语,提裙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 “陛下恕罪。”

  这种情况下,倘若静妃真的懂事,装作什么都听不明白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奈何她不光意识到自己出口失言,还在众臣面前向皇帝告罪。

  这就……

  众臣内心腹诽,都认为静妃娘娘怕不是疯了。

  这不是硬逼皇帝下不来台么。

  观礼台上一时凝滞。

  静妃细柔的身形伏在地上,有些萧瑟。

  半晌,皇帝朗笑一声:“爱妃快快请起。”

  静妃蓦然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柔柔弱弱地, :“只是这绣球,往年可再没有抛第二次的先例。”

  皇帝:“……”

  朝臣:“……”

  众人:“……”

  往常还真没发现静妃娘娘是个补刀小能手。

  皇帝终于第一次正视起这个陪伴自己身边多年的女人。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傅疏已经信步从观礼台上下去了。

  礼部尚书手捧铜盒,亦步亦趋跟在傅疏身后。

  他满心忐忑的想,到时候傅相问罪太子殿下时他一定要躲远一点,真是一对活冤家。

  渐眠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发现即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问罪,太子殿下不免心生疑惑。

  在看到傅疏面无表情的走到跟前时,渐眠反而觉得一块大石突然落下。

  他将手里的绣球递给傅疏,开口道:这球不知为何就飞--”

  傅疏打断渐眠的话,朝礼部尚书招招手:“因果有序,万物合德,往生娘娘选中殿下,实乃殿下之幸,更是雪封之幸。”

  后者捧着铜盒过来,正是两眼懵逼之时。

  便见傅疏从他手里拿走铜盒。

  里面是一对耳铛,绮丽深红,流光溢彩。

  这是历来往生娘娘的象征。

  渐眠没有耳洞,因此他自然想象不到接下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傅疏那双遍布老茧并不漂亮的手摩挲着坠在金线下的宝石,渐眠无端从他那张疏朗清癯的脸上看出几分款款温柔。

  “殿下。会很快的。”

  伴随着这句话开口,有什么东西一瞬穿在了渐眠耳朵上。

  后知后觉的疼痛酸麻难耐,渐眠刚想张嘴,便被捂住眼睛洞穿另一只耳朵。

  “莫哭。”

  傅疏的声音沉而稳, “殿下想让人看到储君在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么?”

  湿漉漉的眼睫挂着水意,渐眠的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给,孤,等……啊呜--”

  狠话还没放完,便被轻轻拽了拽耳朵上的红宝石。牵动着强硬塞进去异物的伤口,痛的他斯哈喘气。

  傻逼傅疏,我日你大爷啊!

  圆嘟嘟的耳垂落下来点点血珠,傅疏指尖正要碰到,却被一双苍白冰冷的手轻轻挡住。

  “不牢傅相费心。”薄奚扯了扯唇角,笑的十分不近人情。

  傅疏眉头紧蹙,皱的能夹死苍蝇。

  他刚要开口训斥,却见身形高大的少年微微倾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将那点血珠抿去。

  傅疏的视线撞上那双漆如点珠的眼睛。

  那是,所有物被觊觎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