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骄近日来可谓风头无两。

  不管是出入天子近侧还是各府人情往来,右相齐雍的身边都跟着个眉眼俊秀的少年郎君。

  人人都知晓这位是找到治疗疫病神药的那位小郎君,如今一朝入仕,又得圣人右相如此爱重,一时间那些官职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人也上赶着巴结。

  沈仰的名字一时间传遍整个朝堂。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孔目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功名,但谁都知道,右相只要在朝中一天,此子未来,不可估量。

  ……

  月夜岑寂,偌大丞相府肃穆清冷。

  沈骄掌一盏灯,在侍女的引领下进了书房。

  里面齐雍正在阅卷,沈骄小心觑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吹熄了手里的灯,在齐雍身边跪坐下。

  长兄沈仰教导的礼仪还没有忘,沈骄在一旁伺候笔墨,呼吸都放轻。

  一老一少围着一盏灯一坐就是半夜,直到一声轻微的吧嗒声,沈骄脑袋里的瞌睡虫才被驱赶殆尽。

  齐雍撂了笔,将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添进竹筒里。

  “开窗吧。”他说。

  沈骄点点头,推开窗牖,外头的窗框上立了只羽发浓茂的隼。

  那只隼也通灵性,刚一开窗,便扑闪着翅膀飞了进来。

  爪子抓在笔架上,任由齐雍将竹筒给自己绑好。

  “去吧。”

  两声尖锐鸣叫,那只隼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如今朝中内外,皆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你怎么看?”

  倏然被点到名字,沈骄还是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垂眼道:“您是丞相,想提拔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沈骄以为这句话出口能够恭维到齐雍,奈何他唇角愈加绷紧,脸色更差了。

  沈骄小心翼翼抬头看。

  嘭--

  书案上的茶杯被顺手掷出去,颜色清亮的茶汤撒了一地。

  “义父息怒!”沈骄膝盖一软,伏地跪了下来。

  “若是你兄长在此,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轻哼一声,垂眸鄙夷。

  “兄,兄长明月之姿,玲珑心窍,儿,”沈骄闭了闭眼,头重重磕了下去:“儿怎能同兄长比拟。”

  齐雍听到这话心里才勉强舒坦了点,叹了口气,掠过他伏在地上的单薄线条,终于还是不忍,摆了摆手让他起来。

  “当年若非你父拼死相护,也没有我齐雍的今天。”

  提起父亲,沈骄眼眶酸涩。

  他低头,看向遍布茧子的双手。

  曾几何时,川齐皇族都要给沈氏三分薄面,沈小公子备受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养大,如今却落得个不得不寄人篱下的局面。

  沈骄恨,恨身不由己,恨那些夺走自己一切的人。

  见他如此,齐雍也不再提起,只说:“沈兄忠君,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当初沈氏兄弟的父亲于雪封大军压境下拼死抵抗,又令一队人马护送储君和自己的儿子们从秘道悄悄离开,自己却一把火烧了宫殿,士兵们只寻找到了几具枯骨,有一架骨头上还有川齐太子的信物。

  至此,尘埃落定,人证据全。

  他叹了口气:“我川齐江山,何时才能物归原主。”

  齐雍咬牙切齿:“若非当年傅疏从中作梗,我川齐子民也不会流离失所,如今死的死残的残,可怜--”

  他说:“可怜我主生不逢时。”

  沈骄说:“储君必不会忘记家国仇恨,雪封太子愚蠢空浅,雪封易主只是时间问题。”

  “不。”齐雍眼神复杂地看向窗外,今夜云遮天幕,但唯有一颗星星始终伴随着月亮,亮的惊人。

  “傅疏不除,我主长忧。”

  “义父的意思……”沈骄眼波流转,想起临行前夕兄长交代:切莫不可与渐眠正面冲突,明哲保身,再寻机会。

  沈骄仍记得,兄长脸上的关切不似作假,但再次提起渐眠时,却没有了先前的厌恶。

  那是……

  沈骄形容不出来,只知道兄长变了,这种从未在兄长身上出现过的变化让他不安。

  齐雍摇了摇头:“先寻机会,除掉傅疏。”

  沈骄攥了攥袍角,眼神暗了暗,忽然道:“傅疏根基颇深,若要一时一刻拔除干净,儿子以为,不会太轻易能成功。”

  齐雍终于正色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骄得到肯定,心里蓦然松了口气,才道:“若是储君德行有失,傅疏再想护他,也堵不住这天下子民泱泱之口。”

  “你是说……”齐雍沉吟片刻。

  沈骄凑近,附耳轻声。

  *

  几日过后便是花神祭,禁庭已经有了祭典的盛情。

  腾空高挂的十二花神像美轮美奂,后宫里的娘娘争扮花神。

  往前十几年都是国母一手操办花神祭典,只是自皇后大行,后宫主位空置多年,便由几个位份高的娘娘共同操办。

  圣人遣人来催,到了不回宫不能行的时候了。

  安置营一切妥当,这次傅疏也一同跟着回京。

  内侍们小心翼翼搬置着贵重东西,渐眠坐在箱笼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十足悠闲。

  这段时间沈仰可谓将太子伴读的职责做到了尽心尽力,也不枉费圣人赐他天子玉佩来狐假虎威,渐眠初看自己的字连惨不忍睹都不能算,如今竟也到了尚可入眼的地步了。

  只可惜沈仰这位太子伴读兼严师还是没能改了渐眠这肆意浪荡的性子,除了临帖练字以外,就是逗猫遛狗欺负孩童,简直让人烦不胜烦。

  今日得知渐眠要走,溪边浣衣的嬢嬢都松了口气。

  她的小孙孙终于不用再被欺负哭了。

  沈仰收拾妥当掀开帘子时,却碰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你?”沈仰蹙眉:“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还记得这个孩子,当日被渐眠拿瓦片打中小腿,看上去瘦弱又可怜。

  短短时间没见,虽然没长几两肉,但眼神明亮,与几日前简直天差地别。

  沈仰比他高出太多,因此轻易看见了他背过手藏在身后的花。

  沈仰记得这种花,生在不远的溪边,他手上摘的这几束,花瓣圆润,叶片上还残存着晶莹露水,一看就是精心挑选。

  沈仰以为他是听到自己要走的消息来谢当日解围之事,眼神柔软了些,道:“快些回去吧,心意领了,花就不用了。”

  那孩子抬头,清澈眼珠里是几分不明所以的迷茫。

  他在……说什么啊?

  “我找--”他梗了梗,一副相当硬气的表情:“我只是听说他今天离开,不想欠人人情。”

  谁?

  沈仰的疑惑还没得到解答,便听身后懒洋洋音调:“喔,那说句谢谢来听听?”

  沈仰僵了僵,只觉得全身烧红,定在原地,尴尬非常。

  原来不是说他。

  渐眠挑了挑唇,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二人面前,他长臂一伸,拿走了男孩藏在身后的花。

  “你--”

  男孩显得很惊诧,显然是为他的不要脸震惊了:“说是给你吗?”

  下一瞬

  他止住了声音。

  乌发鸦睫的美人垂眸浅嗅,刚刚撷下的花还没有枯萎的痕迹,却半点不如他鲜艳灵动。

  沈仰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他而动,脑海里先入为主的想到了一句话--

  人间绝色

  渐眠从前,真的有这么好看吗?

  沈仰再想回忆起当初他的样子,却只能回想起他趾高气昂的卖乖神情。

  狐假虎威的渐眠,桀骜不驯的渐眠,还有如今……

  他偏头,看到眼尾扫下一排阴影,神色无端温柔的渐眠。

  温柔?

  他不由觉得自己可笑。

  “谢谢。”

  男孩挣扎了许久,看上去是真的不太擅长对人撒娇低头。

  红着脸,声音闷闷地, “谢谢你给我家送的粮食,还有……”他的声音喏喏,沈仰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听清,那句话是--

  “跳房子。”

  这里的孩子都不愿意跟他一起玩,如果不是渐眠,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沈仰愣了一瞬。

  渐眠摆摆手,那孩子眼眶洇红,看样子都快哭了。

  他摁了摁男孩的脑袋,很沉很稳地, “小鬼,日子还长。”

  男孩叫重华,父母叔伯都死于那场惨绝人寰的瘟疫,与他作伴的便只剩下一个古稀之年的奶奶,二人相依为命,但孤儿寡母,在这样的地方免不了被欺负。

  渐眠也是偶然才知道朝廷发给他家的救济粮只有可怜的一小点到手的。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

  渐眠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别人欺负你,你要怎么办?”

  那男孩一怔。

  渐眠攥着他的胳膊,攥的很紧:“你要打回去,打不过就咬,反正不能退缩。”

  他脸上的神情是连沈仰都看不懂的执拗,好像这样的经历渐眠也曾经历过。

  他摇了摇头,心道自己荒唐。

  万千宠爱养大的娇娇宝,怎么可能会和一个幼年失沽的寻常孩童有相同经历呢。

  那男孩估计是被吓到了,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渐眠。

  他又问了一遍:“你懂不懂?”

  “殿下。”一双嶙峋冰冷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我们该走了。”

  渐眠身体僵硬一瞬。

  薄奚感到手心一阵湿意,扑簌簌的睫毛扫在手心带来一阵别样感受。

  他顿了两秒,不想叫人看见他如今的样子,将人松松笼在怀里,很轻的哄:“好了吗?”

  眼眶酸涩,不知为何渐眠的声音都有些闷闷:“嗯。”

  回程的马车上,沈仰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渐眠心情已经平复,也不管他到底想说什么,吃着傅疏早就备下的果干,只觉得悠哉乐哉。

  “殿下。”

  终于,沈仰心情复杂的开口:“当初是我先入为主,我--”

  沈仰话完没有说还,渐眠便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舔了舔唇边的糖渍,眼睛亮晶晶的:

  “耶耶交代了回京要检查我的功课。”

  他笑了笑,眼底的狡黠一闪而逝:“沈仰,替我写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