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闹剧最终以傅疏的拍板钉钉圆满收场。

  皇帝自始至终保持着良好的傀儡形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内侍搀扶着走下观礼台。

  凉风飒飒,静妃还跪在原地。

  她半眯着眼,目光所及之处与渐眠远远一个对视。

  后者稍愣之际,那个将渐眠半拥在怀里的少年猝然抬眼。

  凌冽淬冰。

  静妃下意识偏头去看。

  分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她步步谨慎,绝不容许出错,而这少年轻巧瞥来一眼却令她后背发凉。

  等她狐疑的再次抬眼扫过去时,那少年已经落后渐眠一步,低眉顺目的同主人走远了。

  她怔了怔,随即回神。

  只是一个普通随侍而已,她这么告诉自己。

  但不知为何,内心总是隐隐不安。

  静妃攥着裙角,也不要人搀扶,慢慢地撑身站了起来。

  渐眠回到长秋殿时,敏锐感觉到气压比寻常要低。

  他跨过门槛的脚还未落地,就要转身开溜。

  “站住。”

  沉稳至极的一声呵斥。

  来了,到底还是来兴师问罪了。渐眠叹了口气,捏了捏紧皱的眉心。

  小福子猫着腰过来,小声切切:“傅相在殿中等候多时了,殿下快快进去,软和点认个错,也就算了。”

  只是几瞬不察,这小祖宗怕不是又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事出来。

  小福子内心叫苦不迭。

  他看傅相走过来时,一向沉稳宁静的脸上都在隐隐冒着黑气。

  “他让我进去我便进去么?”耳垂抽痛,他还没忘记是谁将锋利耳坠直接洞穿到肉里,疼的他呲牙咧嘴。

  雪封小太子可是个名副其实的记仇精。

  “偏不。”他牵了牵唇角,旋即回身往外走,还不忘了招呼人跟上:“薄奚,我们去跑马。”

  ……

  “站住!”

  隐含薄怒的一声呵斥,端坐高堂的长者让他麻溜滚进去。

  渐眠何许人也?

  翻天搅地的雪封小太子。

  他那身天生反骨都沾了邪性,渐眠听见这声呵斥脚下更快了些。

  呵,

  一声极轻微的叹声,仿佛是在嘲笑幼年储君的不自量力。

  “自即日起,你们主子每月的料钱也不必再发了。”慢声语调如同破冰之石,铛的将渐眠定在原地。

  雪封太子宛若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狡黠的眸子大睁,不可置信四个大字在他脑中循环回响。

  谁做得主,谁能做主克扣他的每月料钱。

  这殿内的人也不再拦,甚至说完这句话后还轻呷了口茶。

  风轻云淡。

  渐眠嘴角抽了抽,已经迈出中亭的脚又收回来,大步流星的往回走,面无表情,咬牙切齿,那样子活像是谁挖了他家祖坟。

  小福子内心惴惴,生怕这小祖宗一言不合就要与傅相对簿公堂,掀翻这长秋殿金碧辉煌的顶梁。

  他一溜儿小跑跟进殿里,刚想打个圆场,那乌发雪肤的美人已经乖顺嵇坐案桌下,别提有多听话。

  薄奚:……

  小福子:……

  众人:……

  傅疏叹了口气,瞥见他穿耳过后的一点青紫,终究还是软下心肠,从大袖中拿出一瓶药来置于案桌前,道“每日数次,用时拿水化开冲洗。”

  渐眠唔了声,并不接过,细白指尖推动着珐琅药瓶上的漂亮瓶口,一晃一晃,漫不经心。

  那珐琅瓶已然净白无瑕,细白手指竟还要更胜一筹的漂亮。

  众人都被夺去了视线。

  渐眠分明还在生气。

  但你能说他不知好歹?

  这么一个作天作地,但却偏偏生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小祖宗,谁舍得真跟他生气。

  小福子忙上前收起药瓶,谄笑道:“奴才记下了,奴才定会暗示嘱托少海善用。”

  傅疏高傲的下颌才轻轻点了下。

  只一瞬,那点堪称和善的模样又随风消散,他蹙着眉,冷声:“今日的热闹,少海实在不该凑。”

  他看上去是在怪罪渐眠擅自接下绣球,冷沉目光却直直扫向薄奚。

  不知名的酸涩席卷了傅疏内心,他哽了瞬,才压下心头那点不知名的晦暗阴影。

  渐眠想凑这个热闹吗?

  那顶绣球都扔进渐眠怀里了,他还尚未反应过来。

  只是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太大用处,渐眠不欲解释那么多,声音淡淡:“有人推了我一把。”

  “谁?”傅疏一顿,敏锐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静妃娘娘到--!!!”一声叠一声的唱喏,从宫门飘进长秋殿。

  渐眠住了嘴,回身去看。

  秀美端丽的一张脸,连笑起来都是这样纯然无害,像是未曾猜到傅疏也在这里,眼中一丝快的来不及捕捉的诧异浮现,不过片刻,又被小心收好:“傅相也在这里?”

  她掩面一笑:“倒是本宫来的不巧了。”

  傅疏不语,以臣子礼相待。

  静妃眼神斜瞥,身后的内侍大太监当即会意。

  没过少时,一个浑身被拷打的血肉模糊的人被几个内侍押进殿里。

  血腥气瞬间弥散开来。

  大太监:“娘娘,人带来了。。”

  静妃拂手,一干人等恭敬退下。

  她掩面叹道:“这件事原是本宫弄出了纰漏。”

  太监抓起他的头发,渐眠一眼便认出这个人正是引他去主台又消失不见的小太监。

  渐眠微眯起眼。

  静妃宫里的大太监适时接上话茬:“奴才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这小子没规矩,实在顽劣,竟把少海独自扔在了看台下。”

  “说话!”大太监狠狠踹了一脚。

  那被押住手脚的小太监摇晃着脑袋,刚要抬头,嘴里呜呜咽咽。

  不过少顷,竟是直接喷出一口血泡。

  他哀戚的眼睛里含着一层水意,微张的嘴巴里已经看不见鲜红的舌头了。

  那里变得空空荡荡。

  静妃略微惊诧的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懊丧自己手下的人竟然出了这种差池。

  “这……”为首的大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一时没看住,竟叫他咬掉了舌头。奴,奴才罪该万死!”

  这意思十分简单明了。

  静妃将明晃晃的人证摆在渐眠面前,问他认还是不认。

  殿内一时冷凝。

  傅疏凤眸微阖,再看向下面的小太监时,他以头指地,默声认下了自己的罪责。

  无人指使,就是他年少贪玩,这才犯了错处。

  殿内几人面面相觑,这招高啊,这招真是高。

  从前怎么没发现,圣人后宫里竟还有这样一位笑里藏刀的狠辣美人。

  从始至终,唯有渐眠一语未发。

  静妃看向渐眠。

  殿内众人齐齐看向渐眠。

  ……

  太子殿下扮作往生花神的消息风卷残云般传遍了整个禁庭。

  沈骄自然不例外听说。

  他左眼皮直跳,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还是没变,如此的爱出风头。”

  沈骄淬骂了声,那句话好像是草包废物。

  齐雍却不这么认为。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他们必得小心谨慎,一点儿差错也不能再出了。

  那双饱经风霜的浑浊眼睛压抑晦暗,问:“宫里那位如何说?”

  那只隼昼伏夜出,羽翅丰厚,日行百里不在话下,几乎是在传信后的几个时辰,便有了回音。

  沈骄神色如常,从箭袖中将纸条奉于齐雍面前。

  上面朱红一个允字,入木三分,也安下了齐雍的心。

  火舌舔舐了纸条,燃烧后的余烬落在沈骄肩上:“他不是爱出风头,这下正好。”

  沈骄“堂堂一国储君,在花神祭当日丑态百出。”

  沈骄快意很的,一字一顿:“那该是何等的,好,风,光呐。”

  这句话里的恶意不只是家国仇恨如此简单了,惊的齐雍都忍不住侧目。

  沈骄原本清秀的眉眼在重重灯影下,竟像是从地府流窜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骇人。

  ……

  花神祭原就没有男儿扮往生娘娘的先例。

  不是不行,而是——

  “再吊高一些。”嬷嬷淡淡发号施令。

  静妃眯眼笑着,软声安抚:“小明月再忍忍,就快好了。”

  这实在是一副不该留存人间的美景

  芙蓉帷幔层层叠叠,这个季节,殿内炉火早已熄了,黯淡的红却环绕整座大殿,壁画上的仙女都被照耀的栩栩如生,静默的垂眸低扫。

  这一切的光亮来源皆出于殿中那盏数人高的宫灯。

  灯若皮鼓,却隐隐透光,看上去如纸蝉薄软,最顶堪堪容纳一人踩踏。

  --作灯上舞。

  唯有极纤巧的女孩儿才能以足弓力量跃于灯上,创出这惊艳四海的舞蹈。

  渐眠虽瘦,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男孩,骨骼轮廓摆在那儿,便是想灯上起舞,那灯面也难以承担他的重量。

  因此,历届的往生娘娘,都是由极纤瘦的女孩儿来扮。

  于是集思广益,司乐坊的嬷嬷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软绸缎从渐眠的肩下延展,隐没腰间,将他整个人凭空吊起,靠幕后人的配合来完成这场灯上舞。

  那红绸隐没于裙摆消失不见,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缠勒在白肉上的旖旎情态。

  “殿下。”低低若情人呢喃,少年人绕紧手上的红绸,摩挲间仿佛已经熟练千百遍:“要开始了。”

  “唔哈……”

  薄奚猛然发力,手背青筋暴起,渐眠被腾空吊起,唇缝中不自觉发出一声似泣的低吟。

  乐师门奏起沉静平稳的前旋,伴随着少女轻声吟唱,渐眠的脚尖轻轻点在灯面上。

  “咚,”

  第一重恢弘悠远的鼓鸣敲响。

  静妃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目听鼓声。

  顺着垂落的厚厚帷幔,静妃的眼皮终于在渐眠旋极开舞的刹那对视。

  那鲜灵柔艳的孩子似远古尊崇的旧神,要让世人臣服于他毁天灭地的美貌中,直到被割断咽喉,放干血液,成为神座下的森森白骨,还要挣扎着去碰触那神座上的神灵。

  观舞的众人一瞬都被震慑住了。

  静妃一瞬感到惶恐至极。

  拥有如此骇人的美貌不知是福是祸,但得以笃定是的,不管是谁,只要被他吸引,都摆脱不了被扯入地狱深渊的风险。

  这是不该存于世间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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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吗还有吗,你们真的一滴营养液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