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兴港，汪潮仍在重复着“陈临山，对不起”这六个字。
叶晋舟听得有些心烦，眉毛蹙起声音也带着愠怒，“别叫我这个名字。”
他用热水打湿浸毛巾，然后走到床前，替汪潮脱下T恤，细细照顾着。
耳边的呓语没完没了，扰得人实在头疼，他甚至起了后悔之心，后悔不应该告诉汪潮自己的曾用名。
“陈临山……”
又是模糊的一句呼唤。
叶晋舟不耐烦的嗯了三声，堆起僵硬难看的笑容，去追视他迷离的眼神，“说吧，又要对不起我什么？”
汪潮望着身上那双弯起的眼睛，泪顺着两侧就往耳廓流去。
回忆搅扰的他脑子里浑浊不清，此刻，他已经分辨不明这会儿的场景，是不是倒退到了十三年前。
明明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不像陈临山，可那双眼睛望向自己时，竟和陈临山透露出来的温柔一模一样。
他抬手细细摩挲着这张脸，想贴近些再仔仔细细看一看，鼻尖触碰到一起，仿佛瞬间天雷勾动地火，吻就跟着贴了上去。
是梦吗？
这触感不太像。
可如果不是梦，陈临山为什么会和自己接吻？会回应自己的感情，还会红着脸，就像一颗苹果一样。
“你的脸好红。”
他笑着，再次吻上对方的脸颊，“像苹果，像小时候，你带我去的那家苹果园里的苹果一样。”
叶晋舟闻声一怔，从他身上慢慢起来，“你说……什么？”
他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和自己想到的是不是一回事，但双林村的苹果园，他只带一个人去过。
可那个人，明明已经离世了。
汪潮仍旧沉醉在酒后的梦里不肯醒来，继续絮絮叨叨的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苹果园啊小山哥，你忘了吗？”
叶晋舟终于听清了这声小山哥，他紧蹙起眉头，心里努力去琢磨自己听到的故事。
画面跟着汪潮模糊的回忆，在他脑海里缓缓显现。
那应该是万来来到双林村的第三年。
暑假，苹果园里一片丰收，园主招了日工去摘套袋，为了凑够买吉他的钱，叶晋舟也去了。
万来的姥姥下地干活，留他一人在家百般无聊，听说哥哥要去苹果园干活，耍着赖皮一起跟了去。
苹果园很大，小孩贪玩，总是走丢，可无论他走丢多少次，哥哥都会在他快哭之前找到他。
[这次可不能再走丢了。]
头顶上是哥哥的手掌，耳边是哥哥温柔的声音。
那年夏天过得很快，快到那样的日子过了几天便开学了。
汪潮说着说着，突然笑出了声，“对吧小山哥，你就像超人一样，每次都会找到我对吧？”
叶晋舟还在消化着眼前这人的[回忆]。
他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汪潮就是万来的事实；
更没法接受，自己和年少时的弟弟，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汪潮听不见回答，坐起身，朦胧着贴过去，低头抵上他的肩膀。
泪又不听话的往外流了。
曾经被叶晋舟笑话是童子功的哭腔，再次响起：“可是为什么啊，那么久了你都没有认出我？你知道我熬得有多难受吗？”
他越哭越凶，泪水浸透叶晋舟的衣领，顺着朝下流去，直到打湿了叶晋舟的胸口。
汪潮哽咽着，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错了小山哥，我不该骂你变态，你对我那么好，我还那样说你，我、我已经很后悔了，我后悔了十二年，每一年我都想找到你，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叶晋舟抬手擦了下人中，自嘲似的哂笑：“你又没说错……我是同性恋，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不是、你别这么说自己。”汪潮抬手环上对方，紧紧的，不肯省去力气。
他不想听到再有人去说伤害哥哥的话，哪怕哥哥自己也不行。
“小山哥，你知道吗？”
他拨弄着叶晋舟的下巴对视上目光，叶晋舟的瞳孔在颤抖，瞬时又躲了回去。
汪潮再次捧上他的脸，不知是醉话还是真言，认真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爱你，这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愧疚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感情，但我爱你，我相信你能感受得到。”
叶晋舟认真的看了看他，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放下。
“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聊。”他平静的说着，起身准备放回毛巾。
“不行，就现在。”
汪潮跟着直起身子，可晕眩让他招架不住，差一点就翻了下去。
叶晋舟转身扶上他坐稳，什么也没说，再次要离开卧室。
“陈临山！”
汪潮扯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人拉到床上，一翻身将人骑在了身子底下。
“你不信我吗陈临山！我现在绝对比平时更清醒！”
闻见他浑身散发的酒气，叶晋舟不禁皱紧了眉头，“我说了，酒醒了再聊，还有……”
他顿了顿，冷声呵斥道：“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汪潮不管不顾的性子，在酒精的促使下更加强烈，他猛的俯下身子，嘴唇不断落在叶晋舟的脸颊、唇角、下巴上，像猛烈的雨点，没有停止的意思。
“汪潮！你别闹了。”
叶晋舟躲不及，双手被死死钳住，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情急之下，他终于喊出了那个自己不愿承认的名字：“万来！你够了！”
听见自己过去的名字，汪潮怔住了，酒气从口中吐出，随之而来的，还有喜极而泣的哭声。
“哥，你叫我名字了，哥你终于信我了对吧，我说我爱你，你现在相信了对吧？”
泪水掉落在叶晋舟的嘴角，渗到舌尖，又苦又涩。
他不知道这十三年来，汪潮对自己的愧疚有没有这么苦，但现在他的心里，亦如这滴泪一样，涩的发麻。
他不想听汪潮说[对不起]，更不想听那句[我爱你]。
他还搞不明白他们之间莫名其妙产生的情感，也没法去承担人生再一次突变带来的后果。
“小来。”
他努力平静心情，安慰着身上的人，“听话，睡觉，睡醒了，我们好好聊聊。”
“哥……”
汪潮的手松了些，可泪仍然没有止住，“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叶晋舟不明白，认真看向他。
汪潮松开手，趴下身子压了过来，头埋进叶晋舟的肩窝，讷讷道：“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副轻松应对的样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疼……”
他边哭边说着，抽泣声让接下来的话变得断断续续。
“十三年前那件事，明明不是你的错，可你什么都不说，听我骂得那么难听也没反驳，今天也是，我都、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
声音和情绪渐长，汪潮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
“哥，你稍微生气下吧，别憋在心里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好歹哭一下吧哥……”
他紧抱着怀里的人，想将所有力气都传给对方。
叶晋舟静静等他发泄完，轻拍他的背，温声说：“都过去了小来，我已经放下了，你也该放过你自己了。”
这句安慰没有起到作用，反而更加剧了汪潮的悲愤。
他起身怒喝：“陈临山你扪心自问！我们真的能放得下过去的自己吗！我们睡了啊，你即使不爱我也和我睡了，这样也能过去吗！”
愧疚在蔓延，从心口的一个裂缝，瘟疫般的扩散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爱你]是良药，可他从来没吃到过这味良药。
而对叶晋舟来说，[我爱你]是毒药，一旦轻易服用，就会浑身犯疼，疼到忘记呼吸。
汪潮已经不在乎叶晋舟有没有一丁点爱他了，他只想知道，到底怎么做，叶晋舟才会原谅他。
“我在你身上犯下的所有错误，你要怎样才会原谅我。”
他问出口，渴望的望向叶晋舟的眼底。
叶晋舟轻叹一声，反问道：“我又要说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原谅你了。”
“说你爱我。”汪潮啄上他的嘴唇，充满期待的说。
“除了这个。”
叶晋舟撇过脸，“除了这个，你让我说什么都行。”
“呵……”
汪潮放弃了。
他坐到床边，捡起落在床尾的T恤套上，起身往卧室外去。
走到门边，他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叶晋舟，我真的一句醉话都没有。”
叶晋舟听到自己的名字，确信了他这句话。
只听汪潮又道：“我遇到了很棘手的事，这几天，你别过来了。”
叶晋舟以为他找了些合适的借口，于是慢慢坐起身，整理凌乱的头发点点头，“知道了。”
“还有。”
汪潮想起万玫的那些威胁的话，沉默几秒后，似是下了狠心回头看向床上的人，道：“你既然说放下了，那我们就这样吧，以后我做什么、遇到什么事，也都和你无关了吧。”
这话听着像是诀别，叶晋舟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汪潮消失的第六天，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最先发现汪潮不见的是汪年兴，一连几天不见儿子来参加早会，手机打不通，微信不见回，情急之下，他只能联系到儿子唯一的朋友。
卢尚听说汪潮失踪了，心大的没当回事。
可找到叶晋舟后，听说对方也快一个星期没和汪潮联系，他才隐隐有些害怕。
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汪潮虽然莽撞，但不至于任何人都不通知的，就玩起了失踪。
叶晋舟得到消息立刻赶回兴港，套房被收拾的整齐，破碎的手机放在茶几上，电量还剩百分之十。
试了几个和汪潮有关的密码，都没有解开锁，抱着迟疑的态度，他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密码连续输入错误次数超过五次，请两分钟后再次尝试。]
看到这行字，叶晋舟心里的轻松，慢慢变成了烦闷。
他坐在沙发上左右看去，想再找找和汪潮有关的线索。
忽的，他想起一个日子，将信将疑输入进去，竟然打开了。
是他和汪潮在子时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随着手机解锁成功，那一丝丝烦闷瞬间被吹走了。
他翻进微信，想查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点进红色玫瑰头像的聊天框内，叶晋舟愣住了。
时间停留在五月二十日，对话内容让人诧异。
只言片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照片洋洋洒洒十几张，除了余亮发在同学群里的同款，还有几张自己的独照，看不清是在哪里拍的。
叶晋舟盯着照片下的文字细细品读，思忖几秒后，点开了视频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