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区，咖啡馆。
叶晋舟抿了口曾经和汪潮在这儿喝过的摩卡，翻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近十分钟过去了，包厢的门终于被打开。
“来了？请坐。”
看着走进来的女人，他伸手示意到对面的位置，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女人坐下后顺势翘起二郎腿，仔仔细细将四周打量一番，然后掏出香烟，叼进嘴里点燃。
“小陈啊，十几年没见了吧，你这小孩居然长这么大了。”
女人吞云吐雾，红色美甲描着金线，看起来像是很廉价的款式。
“好久不见，万玫阿姨。”
叶晋舟敲响服务铃，又点了一杯摩卡。
万玫捻灭烟蒂，从裤子口袋内掏出一个尾端卷起的护手霜，挤到手上涂抹起来。
玫瑰香精在空荡的包厢弥漫开，味道浓烈的呛到人头疼。
“最近还好吗？怎么会用小来的手机联系我。”
万玫率先挑明了话题，用那双皱纹渐起的杏眼盯向对面。
叶晋舟一向不喜欢眼前这个女人。
他清楚的记得六岁那年，自己参加完入队仪式提前回家，刚打开哐啷直响的大门，这个女人就衣衫不整的，从他家小库房里出来。
第二天，他又撞见陈明强给她塞了一笔钱。
那钱是妈妈存下来买冬种用的，钱不够就要贷款，收成不济也得想办法还给银行。
然而万玫却像没事人一样，从此消失在了双林村。
他切断回忆，放下咖啡杯，笑道：“和小来无关，我只是想约你来问问我想知道的。”
万玫来回搓动双手，听见对方这么一句，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她拿出手机瞥了眼时间，没耐心的说：“那你得快点儿，三缺一，我等会儿就得走。”
摩卡端了上来，她拿起喝了口，砸吧两下嘴，发现味道还不错，“我说你这小孩混得不错嘛，来这种洋气地方。”
叶晋舟往后靠去，没搭理这句话。
他正了正脸色，双手放松的交叉搭在膝前，开口问：“你发给小来的照片，是余亮给你的吧，就是镇子市场里，大余猪肉店老板的儿子。”
摩卡堵在嘴里差点没咽下去，万玫投去目光。
此时她才发现，陈家这小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半大屁放不出来的小闷葫芦了。
“嗯，有什么问题吗？我听说当年你爸差点儿把你妈打死，就是因为你和那小子干了什么恶心巴拉的事儿吧。”
她说着，得意的扬起一边嘴角，嘴角旁的一颗酒窝出现，比汪潮的还要深。
可她打错了算盘。
原以为这是叶晋舟的逆鳞，聊起来，对方一定会破防。
谁知叶晋舟只淡淡笑了笑，回道：“你提起陈明强，我倒想起你好像和他的关系也不清不楚吧？”
他摸了摸下巴，继而补充：“不对……应该说是，你和双林村甚至双乐县的男人们，都不清不楚才对。”
“你！”
万玫恼羞成怒，端起咖啡打算扑过去，叶晋舟啧了声，起身压住她的手腕。
“万玫阿姨。”
他无视她徒劳挥动的手，低声劝慰道：“我看在你是小来的生母，所以才一直和你客气说话，但我奉劝你，别拿小来做你赚钱的工具。”
“凭什么？”
万玫感受到那股力量撤开，收回手揉了揉手腕问：
“就凭你们两个小屁孩，也想威胁我？你算什么东西，贱坯子生的小贱坯子，一家脑子都不好使，天天守着几亩破地，还想送儿子上大学？真是可笑！”
字眼如锋利刀刃，划过叶晋舟的心脏。
他忍着颌骨的颤抖，咬紧后槽牙警告道：“对，我现在确实是贱命一条，你如果想试试，我可以奉陪到底。”
这话说得很有压迫力，万玫看着他的眼睛，硬生生咽下了刚翻上来的恼火。
叶晋舟坐回座位，喝光了杯里的摩卡，他始终盯着万玫，却见对方心虚的连眼神都在飘散。
他收起冷面，笑着开口：“要说起来，你比我大十一岁，连一轮都不到，我叫你姐也可以。”
万玫一惊，大声怒斥道：“你搞错没有？你跟我儿子搞在了一起！现在叫我姐？也太侮辱人了吧！”
她故技重施想再次泼一次，才发现自己杯子里的摩卡在刚才生气后已经喝完了。
“妈的。”
她骂骂咧咧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冷着眼色和叶晋舟对视。
叶晋舟不显怵色，他搓着腕上的红绳说：“不可以吗？可是小来，是万姐你自己不要的吧？现在需要钱了、受侮辱了，才想起他是你儿子，会不会有些太晚了？”
他咄咄逼人，气势未减分毫，“总之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再找小来，也别想着从他身上再得到什么，否则，你可以试试，我这条贱命的极限在哪里。”
万玫一再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烟吸进肺里，她感觉像初中那年第一次抽烟一样，刺的浑身都疼。
叶晋舟的目的达到了，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他握上门把手，头也不回的说出了最后的话。
“万姐，你也别生气，一开始就是你自己要放弃小来的。但你放心，你儿子，我会替你照顾好，我绝对不会像你一样，说不要他就不要了。”
这句话有威胁、也有承诺的意味。
万玫叼着烟没应他，直到门打开又关上，她才发疯似的骂出了声。
走出咖啡馆，叶晋舟望着西边红了一片的天空叹了口气。
眼下的麻烦已经暂时解决，可汪潮在哪儿，他还没有头绪。
和卢尚通了电话，对方也跑遍了汪潮回国后去的所有地方，甚至主动联系了汪汐，收到的回复也是没回家。
“不会出国了吧？”
卢尚突发奇想，问出了这么一句。
叶晋舟蹙眉，心想应该不会走那么远。
汪潮的手机卡还没有补办，如果只用一张身份证就能跑到的地方，肯定不会是国外。
卢尚挠了挠头，“可是还有哪里他比较熟啊？”
这句话打通了叶晋舟的心绪。
他猛然想到一个地方，挂了电话就往火车站去。
夜火车的硬座并不舒服，叶晋舟半夜梗的胃疼，起身冲了杯泡面。
吃完面、喝完汤，胃里一暖便好了许多。
他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景，只祈祷着在那里能见到汪潮。
凌晨三点，火车停在了终点站。
叶晋舟走上站台，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曾经的双乐县站台如今已经翻新换了样，过去随意停靠在路边挡着道儿的黑车，也全部被有序的七座线路车代替。
“双路镇差两位！满员就走啊！”
司机叫喊声引来两人，叶晋舟坐上车，往前探直身子问：“师傅，直接去双林村走吗？”
他不想在镇上停留，毕竟陈明强在镇子上找到了工作，若是在那里撞到，恐怕就脱不了身了。
司机反手指了指玻璃上的价格表，“双林村加五块，我给你送到村办门口。”
“也行。”
叶晋舟扫码付款，然后靠上座位等着车子启动。
一路上，他都不敢睡。
双乐镇的景色和十几年前完全不一样，街边的土块房推了，小区内高层栋栋，比县里看着还要豪华。
原先镇口的山楂园盖成了别墅区，二层小楼外种了各式各样的小菜，围栏一围，别有一番风味。
车上其他五位乘客陆陆续续到站下了车，司机将他送到双林村，留了联系电话又拐上了回镇的路。
叶晋舟照着记忆往原来的院子走去，泥土小路变成了水泥路，再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一回家，甩的裤腿上全是白泥点。
路灯下，蚊虫密密麻麻飞舞着，这些也是以前看不到的，毕竟那时的小孩，只靠月亮也能看清路。
终于走到了老院门口。
叶晋舟看着被替换下的门，心里五味杂陈。
在他的记忆里，家里的门是红的。
风吹雨打，锈迹斑斑，每每推开一侧大门，磨合处就会发出难听刺耳的响声，响的隔壁都能听到。
这个时候小万来就会爬上墙头最矮的地方，露出那顶被姥姥修剪整齐的蘑菇头，甩着鼻涕朝自己笑。
现在的门是蓝色的，很新，似乎特意涂了防水漆，门两边贴的是龙凤呈祥的瓷砖画，一左一右，镇守着这一家。
他继续往前走，绕了半圈，停到了汪潮的家。
院门开着，花墙下，一个男人正在洗漱，肥皂沫铺的满脸都是，拿起水管冲下沫子，男人转头，看见了门外的人。
“你找谁啊？”
男人警惕的直起身，把毛巾挂到肩头，走出来问。
叶晋舟向后退了半步，笑着问道：“请问，这是以前高奶奶他们家吗？他家有个孙子，叫万来。”
男人听到高家，眉头展开了，他抽下毛巾在赤裸的上身不断拍打，边挥边说：“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有十几年了吧，我这房子改建都七八年了。”
“哦，是，呵呵。”
叶晋舟实在不会没话找话。
聊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正准备离开，就听见男人继续说：“不是你有啥事啊？前两天也有个小伙子来，和你说的话大差不差的，咋了？你们是一起的？”
小伙子？
听了男人的话，叶晋舟确信自己来对地方了。
他压抑住胸口的激动，忙上前两步，来到男人面前问道：“大哥，你说的那个小伙子，你最近有看到他吗！”
男人把毛巾搭上头顶，来回搓了搓，似乎想把那时的记忆给搓出来，“这今天没见到啊，不过村里说确实看到了生脸，就在苹果园那边，你要不去那边找找？”
谢过男人，叶晋舟几乎跑了起来。
脚下的运动鞋穿了三年，这还是第一次跑得这么快。
他只想马上见到汪潮，不管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都想尝试着，飞奔到汪潮面前。
苹果园越来越近，可门上的大锁，也越来越显眼。
他站在缠上大门的链锁前，压低身子抚膝狂喘。
找错了？
他扒上铁门，探直了眼睛往里面瞟去，除了青绿的叶子，什么人影都没有。
身后，天空渐渐泛起了白色。
叶晋舟靠着铁门坐下，拿出汪潮的手机又翻找起来。
难道他不在这儿吗？
叶晋舟想不通，几乎每个软件自己都看过了，可就是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慢慢，东方的鱼白翻起了赤红，火色一片，映在他的脸上，晒出了困意。
“算了……”
他讷讷，掏出手机准备给司机打去电话。
电话还未接通，远处，废弃多年的水塔上，似乎有一个人影正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