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汪潮的闹钟在六点十九分准时响起。
卧室里面的人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坐到床边,默默等了一分钟,见床头柜上的手机亮起,瞬间按掉闹钟。
或许是不忍吵醒叶晋舟,又或说是私心,汪潮就想守在这里,再多陪他一会儿。
叶晋舟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脖子以上。
他似乎并不爱出汗,即使二十五度恒温环境,裹着羽绒被的他也没见汗水划过。
“小舟……”汪潮轻唤他的名字,无声应答。
床上的人睡得很沉,对接下来的情况毫无防备之心。
“小舟。”
又是一声同样的称呼,但这一次,汪潮像是为了确定某个机会。
手指触上对方耳垂轻轻揉搓,没有装饰的耳洞摸起来有些奇怪,捏在指肚上硌得人心里很痒。
滑过脸颊,一直贴到下巴,即便这样暧昧的摩挲,也没有吵醒叶晋舟。
于是,汪潮更大胆了。
他俯低上身,微曲的胳膊因为紧张略微颤抖。呼吸几乎贴上了叶晋舟的皮肤,嘴唇也即将触碰对方脸颊。
突然,闹钟又响了。
这次,汪潮措不及防。
他像弹簧般一下弹直了身体,手胡乱在头上、鬓角前来回整理,装腔作势干咳两声,尴尬难掩。
叶晋舟吓得一激灵,摸向手机的手也立刻缩回被子。
薄启一条缝隙的眼睛终于打开,在看见汪潮的第一眼,他下意识的四处观察了几番。
确定环境后,彻底安心。
“你醒了。”
他缓缓开口,汪潮正靠玩弄手指缓解着心里的紧张,听到这么一句,只点头,没说话。
叶晋舟转头看向他,“怎么不说话。”
“没啊。”
汪潮心虚,站起身准备离开,“我去洗漱,你也快点。”
“好”字挂在嘴边没来得及说出口,叶晋舟就见人往外屋去。
他掀开被子跟上,一进浴室,汪潮便递来挤了牙膏的牙刷。
两人并排站在镜子前,汪潮时不时偷睨旁边的人,偶尔对上目光,又匆匆闪开。
叶晋舟直视镜子里的他,问:“干嘛?”
汪潮涨红耳根摇摇头,“没啥,快刷,洗好弄好咱去吃饭,等会儿我送你。”
走进餐厅,舒缓的音乐已经响起。丰富的中式菜品搭配法式铁板烧,是兴港经久不衰的引客手段。
“陈临山?”
叶晋舟刚落座,就听见有人如此唤他,汪潮也跟着紧张起来,目光转向声音的主人。
“你是陈临山吧?”
高挑的女人挽开落在耳边的发,脸上笑盈盈,很是热情。
叶晋舟愣住神,喃喃吐出两个字:“谢涵?”
“你还记得我啊!”
谢涵眼里透出欣喜和惊讶,挨着人便坐下,顺手将自己的盘子和杯子一并放在桌上。
汪潮坐在对面,看见这一幕,表情极为不自然,手埋在桌下,指甲抠的咔哒咔哒作响。
叶晋舟往旁边去了些,浅弯嘴角,“记得,咱俩分班后好像是同桌。”
谢涵点点头,“是啊,后来高二你冒个子不是调到后座了嘛,我当时还觉得不和你做同桌挺可惜的,毕竟你这人脸冷心热、虽然内向事却不多。”
女人侃侃而谈,如今的性格和上学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叶晋舟和汪潮听她一直讲,直到她注意到对面的汪潮,才停下回忆。
“这位是?”谢涵使了使眼色。
叶晋舟笑答:“朋友。”
听闻这声朋友,谢涵的脸上微微一怔。
她的表情好似欣慰一般,语气也显得柔和,“你上学的时候独来独往,我还以为你从来都不交朋友。”
叶晋舟低头看向手指,温声道:“人嘛,总是会变的。”
静默没持续两秒,谢涵一声“对了”又侧过身体面向他,“我都忘说正事了,咱们班准备办同学会,委托我找酒店呢。你呢?到时候来吗。”
同学会这三个字猛戳叶晋舟的心肺。
自退学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别说同学们了,就连班主任的脸,他都快忘得一干二净。
成年人之间的攀谈需要更多的圆滑与周全,即便自己不愿意去,可还是要回应对方的善意。
“准备在哪儿办?县里吗?”
谢涵捧着杯子摇摇头,“你走后没多久,咱校和春溪七高合并了,你不知道,当时好多高三家长来闹啊,压都压不住。”
她说着,仰头喝了口牛奶,“我先生他们单位年会就在这家兴港办的,说是菜品还不错,正好,我试试房间,这次,咱们好多同学都从外面回来,首先得住好不是?”
长篇大论的聊天让汪潮越来越坐不住,他的肚子不自觉的叫了起来,可又不想单独放叶晋舟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边。
那种醋意油然而生,尽管他知道叶晋舟不喜欢女人。
“那订下吧,您打算预计几月几号。”
汪潮打断谢涵的叙旧,手伸进内侧口袋,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盒。
谢涵和叶晋舟都一愣,四目看向他。
汪潮笑着抽出名片,站起身来,两手递去,“我是兴港酒店营销部经理小汪,您有什么要求,我这边一定都替您安排好。”
此话一出,叶晋舟怔得头脑空白。
他也想过汪潮的身份并不简单,毕竟能住得起那样的别墅、能与策划公司自信谈吐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小角色。
可接下来的话,更打得他措不及防。
汪潮自我介绍完,又道:“我们叶总人贵事忙,您有需要直接联系我就行。”
叶总。
叶晋舟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叶总?”
谢涵也纳闷的转过脸,“你什么时候姓叶了?”
叶晋舟讪讪开口,“和我妈姓的。”
改姓的缘由,谢涵大概猜到了一二。她略微尴尬的点点头,有句话哽在嘴里,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或许是默认了汪潮善意的谎言,叶晋舟埋着头,脖子上的血液一直涌到耳根,他的眼神发直,似乎也有话要说。
心脏毫无章法的乱跳着,眼前白色的飞点不断闪现。
良久,他叫道:“谢涵。”
谢涵正准备扫名片上的二维码,听到对方唤自己,瞬的转过头去。
叶晋舟看着她翕动薄唇,讷讷问道:“余亮,也来吗?”
余亮二字吐出口,就连汪潮都瞪大了双眼。
这个名字太熟悉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叫余亮的,正是造成哥哥一生悲剧的男人!
因为那件事实在轰动,以至于从县里到镇子,再到村里,余亮这两个字就像是和陈临山捆绑住了一般,提到某一方,总要带出另一个。
谢涵也没想到叶晋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挽开鬓边长发,目光也跟着垂了下来。
“来吧……他那个人,不是什么热闹都喜欢占嘛。”
“是啊。”
叶晋舟淡然笑出声,“他确实喜欢热闹。”
谢涵坐立难安,她睨了一眼对面的汪潮,见对方起身往早餐区去,紧着苦笑道:“陈临山,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其实你退学后没多久,四班那几个顶不住压力,把实情告诉学校了。余亮记了大过,我们都以为你能回来,可后来……”
后来,余亮还是在学校里上课的余亮;而陈临山已经回不去了。
“我知道。”
叶晋舟说:“班主任联系我了,只是我那会儿有些事,比回学校重要。”
他语气轻松,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谢涵缓了口气,坐直身体继续道:“不过怎么说呢,因果报应吧,那事后没多久,余亮他那个继父趁他成年就断绝了继养关系。咱们班十周年聚会,他也是第一次来,走路跛脚的厉害。那会儿我们才知道,他大学的时候勾搭有夫之妇,被人打断腿,一直靠着赔款和残疾金过日子。”
活该。
但还不够。
这是从叶晋舟内心闪过的第一个想法。
如果可以,他希望余亮也能尝尝深入骨髓的痛苦折磨,亲眼看见自己冒着热气的鲜血被人踩在脚下、黏上鞋底的恐惧。
长年积压在胸口的气吐出了小半,叶晋舟掏出手机,“同学会我来,加个好友行吗?”
他想亲眼看看余亮跛脚的样子,也想看看他无法与自己平视的眼睛。
谢涵闻声打开二维码递过去,调侃笑道:“你大小在这儿也是个官儿,到时候找你也方便。”
不知是不是虚荣心作怪,或是不愿驳了汪潮的好意,叶晋舟只弯弯嘴角,没再言他。
直到和汪潮一同往养老院去,他才忍不住问:“刚才为什么叫我叶总?”
汪潮紧握方向盘,手心微微发烫,“想着给你挣点面子嘛。”
他斜过目光,偷偷吞咽口水,“不喜欢啊?”
叶晋舟倚着玻璃看向窗外,淡淡回答:“就那样吧,你现在把我架在这个位置,打算怎么做?”
末了,他补了两个字:“汪总?”
汪潮被他逗笑了,笑声不断,充斥整个车厢,叶晋舟也跟着乐了起来,两人心照不宣的互看对方一眼。
“你放心,钱我招收不误,顶多让酒店打个小小小小的折。”
汪潮抬起小指比了比,听到对方喊了自己一声“奸商”,又继续笑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毕竟我这个营销部经理只是挂名,没什么用处。”
叶晋舟并不觉得这是个需要道歉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包括他自己。
好比汪潮现在问他的这句:“老叶,那个余亮……是谁啊。”
“没谁。”
叶晋舟回答的干脆,脸上的笑容也潜了下去。
余亮那张漂亮的脸蛋浮现在脑海,戏谑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陈临山你喜欢我吧。]
[陈临山你要接吻吗?]
[陈临山,你的大腿真是软啊……]
恶魔低语再次翻起,周遭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模糊、黑暗,叶晋舟被挥之不去的声音包裹,甚至连汪潮的喊声都没有听见。
“叶晋舟!”
这是第三遍。
汪潮紧紧拽住叶晋舟的胳膊,眉毛紧蹙,眼神里透出强烈的担忧。
叶晋舟回过神来,讷讷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见他缓和了精神,汪潮长出一口气,“你在想什么?是那个余亮吗。”
“不是。”
叶晋舟嘴硬的咬住后槽牙,他推开对方的手,这才发现已经到达养老院门口。
他拆出安全带准备离开,汪潮再次扣住他的胳膊,“你别在意那个人了,连想都不要去想。”
叶晋舟看着他皱在一起的眉毛,心里畅然许多。
他轻轻拍拍汪潮的手,点点头莞尔温声,“知道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