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重山劫>第12章 英灵

  浩浩荡荡的队伍最终停在了帝陵前。

  石龙王朝的皇旗迎风飘扬,祭祀台上燃着熊熊烈火,烟雾缭绕下的庙宇屋檐宛若天上仙境。皇陵前的庙宇威严肃穆,正殿用朱红鎏金刻着“太庙”两个字,笔迹端正谨严,正是先祖之笔。

  我拾级而上,台阶很高,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可是我的心仿佛是那佛前被敲打的木鱼,每敲一下便震颤一下,那两个大字逐渐清晰,朱红鎏金仿佛要刻入我的眼睛。我在震耳欲聋却唯有我一人能听见的心跳声中听见了不和谐的声音,那些白色的幽魂悬于廊下,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

  英灵殿中的灯火被一一点亮,烛光中浮动着难散的尘埃,每一张画像上先辈们沉郁的表情都让我不敢多加停留。白色的幽魂齐齐围在我的身旁,他们无一例外长着一张苍白没有特质的脸。是先祖们的魂魄吗?还是为了维护王朝的先烈们?被拘束在了这座辉煌的庙宇中,沉默地注视着王朝后世的腥风血雨。

  父皇先上前点燃一柱香,对着画像与牌位鞠躬施礼。

  “天佑我朝,终胜番邦屑小,侯家世代忠良,朕不知该如何嘉赏你们了。”帝王的面容藏在烛火之中,半明半暗。

  侯宵凌立刻跪下,身上未卸的盔甲在碰撞之时发出寒冽的声音。

  “侯家承蒙君恩,方有施展天地的机会,您给予我们已经太多太多,侯家先祖已有陪葬帝陵、牌位英灵殿的荣幸,实在不敢苟求更多身后之名,只愿能替殿下分忧,守护石龙疆土。”

  皇帝听后哈哈大笑,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侯家长子,又扶起跪于另一旁的侯树临,他握着侯家父子的手,倒是一副贤能仁君的模样:“得良将忠臣,实乃我之幸。”

  “赏赐必然要有,身后之名更加要有,侯家配享太庙,必入英灵之殿。”

  所有人默契地跪下磕头,感激帝王君恩。殿外阳光明亮,殿内虽然点亮了烛火,我却依旧觉得昏暗,我望着祖宗的牌位,望着曾经的文臣武将的画像,仿佛能穿透这一切看见背后被掩埋的血色与阴谋。

  四皇兄与四嫂依旧没有说话,两个人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祭拜完以后四哥便袖手离去,四嫂慢悠悠地拍去身上落下的香灰,施施然地往四哥离去的方向走去。

  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庙宇顿时显得偌大幽深,长长垂落的纱幔随着灌进来的冷风飘荡,好似传递着无法被说透的悲哀。莲花灯盏上燃着成百上千的火烛,摇曳着吞噬着每一寸空气,我却在这淡淡的香油味中找回了平静,安静地坐在蒲团上,虔诚地为先烈先祖献上一柱香。

  无论如何,我的身上都留着这个家族的鲜血,谁都不会想到,昔年戈壁之上的一介马夫,有朝一日会缔造一个空前绝后的王朝,而那时那个在马背上征战的先人或许也预料到,有朝一日也会有人重复他的路途更迭新的王朝。

  否则何以留下那么多故事?何以横生这么多猜忌?

  我的先祖曾对他的先祖说:“若后人无出色之辈,彼可取而代之。”君无戏言,何况是开国之主,石龙王朝两百年,侯家峥嵘两百年,其中藏匿多少争夺打压,帝王与权臣如何维护系平衡,我不知该以何种立场去评判,只好装聋作哑,对着一切波诡云谲熟视无睹。

  有人站在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谁。

  “侯家七代,辈辈有人功绩卓绝,配享太庙,你也想位列英灵殿吗?”我举起香烛,悬于头顶,虔诚地拜了三拜。

  “你也要这生前之誉与身后之名吗?”

  我起身,想要将香插入铜炉之中,久燃的顶端有香灰掉落,身后那人却先我一步出手,替我挡住掉落的香灰。

  带着余热的香灰落在他掌心,微微烫伤皮肉,并不见血。我伸手想要触碰,却又克制地收回了指尖,他却把香烛随手扔进炉子中,不容抗拒地贴了上来,那略微不平的伤口摩擦着我的掌心。我望见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炽热又疯狂,一字一句,宛如佛前敲诵着木鱼,声声重击:

  “我不入英灵殿,我是侯家的逆子,忠义之外的叛徒。”

  有时候翻阅史册,翻到先祖于马上打下江山一段,我总是会好奇,为什么他会与侯家先祖说那一段话,是真心期望国家更好,让位于贤能,还是只是试探身边之人有无二心?

  没有人可以揣摩帝王之心。

  总说富不过三代,贵不过五朝,侯家也并非一直长盛,不过是与文臣大夫相比,他们始终能掌握住军队的控制权。昔年太上皇想削减侯家兵权,收回军队,任命当时的泰王,也即父皇最大的竞争对手,接替侯家征战吐蕃,大败,川渝重镇沦陷,一时屠城厮杀,长江上游一片皆被血水染红。太上皇不得已又重用侯家,大权再度回归侯家之手,而父皇声势已起,娶了奉家女与侯家女,分别为正妃与侧妃,得了文武两方人马支持,落败的泰王与他再无可比之力,只能狼狈逃窜至偏远的琼州了却余生,至此,我的父皇才终于登上他梦寐以求的帝位。

  帝陵,埋葬着我朝七代帝王以及他们的跟随者。质地坚硬的大理石与花岗岩与沉默的群山一同守护帝王最后的安睡之处,一群白色的鸽子围绕着青松盘旋,掉落的羽毛绵密洁白,我捡起一枚,打算收藏做书签。

  皇帝问侯家人,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娇妻美妾,还有什么想要?

  侯宵凌郑重地跪下,说想要在帝陵祭拜侯妃。

  皇帝的笑脸有一瞬间迸裂,似乎那个称呼一下把他拉入了遥远的回忆,他还未能从多年前的悲伤与震惊中清醒过来。

  去吧,也是该去祭拜她的时候了。话还未尽,君王的目光已经没有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恍惚,只剩下一片深沉的海,投落着谁也看不懂的阴影。

  王宫里多的是秘密,侯妃的死亡也是一个迷。

  那个女人的闺名我不得而知,她在我出生前便已死去,为了一个难产的孩子而死去,为了父皇的一道血脉而死。

  我望着被特许进入帝陵的侯家人背影,沉沉思考。

  侯笑寒从帝陵出来时,他的表情很是疲惫,脸上带着一种绝望之后的冷静,察觉到我的凝视,他艰难地对着我笑了笑。

  我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仿佛我说什么,都无法挽回这个人眼中的星光色彩。

  “侯妃……是你的姑姑吧……”我问。

  他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子:“算是吧。”

  “你敷衍我。”我有点担心他,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怕他看不出来,又怕他看出来,别扭得我在心里拧成一卷麻花。

  “刚刚还在问我吃不吃枇杷,嘘寒问暖的,现在对我就三个字。”我把刚刚捡到的鸽子羽毛拿出来,让他挑选,“但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我不该要求任何人在自己难过的时候还要顾及别人,哪怕这个人说喜欢我,他也应该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安静难过与不想回答的权力。”

  “你送了我礼物,我没什么能回赠,这鸽子羽挺漂亮,我本想做书签,但感觉插在你的箭矢做箭羽,更能发挥他们的作用,全送你好了。”

  我拍拍身上的羽毛屑,转身就要离开:“我先走了,难过的时候就要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侯笑寒却拉住了我的袖子,他的眼神里明明燃烧着阴郁的火,我在瞳仁的大火中望见一个小小的我,那仿佛藏着某种悲天悯人的预言。

  我听见他的声音像鸽子羽一样在竹林中飘荡:“感念殿下的体贴与馈赠,礼尚往来,不知殿下有没有兴趣听一段皇室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