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主远嫁回纥的那天，侯家长子侯宵凌恰好大破高句丽，得胜归朝。
耗费了王朝大半精力的高句丽之战终于结束，如果这次久违的胜利能来得早一些，或许今后的历史又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会好一些？还是走向更坏的可能？
两方人马在长安城外遥遥相遇，彼时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将军铁甲泛银光，轿中公主新嫁娘，两两错过，不胜唏嘘。
三皇子赶赴河南道治理水灾，丽妃被禁足浴宫，想来她也对这个养女没什么感情，怕再惹生是非，直接闭而不肯见，唯有几位皇子赶来送她一场，皇帝为这个曾经最宠爱的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但是自始至终，城楼上都没有出现那一道明黄的身影。
围猎之事已逐渐平息，太子东宫只查出了几件兵器，说是为了方便太子习武才打造的，三皇子一口咬死他绝无谋逆之心，对于部下武将的行动毫不知情，是皇后一党暗中构陷。真相如何皇帝已不想追究，他的目的是平息边境的骚乱，稳固朝中动荡的局势，不可让任何一方风头过胜。
临别前八姐姐在风中回望，精致的容颜却透露出她的凄切：“小十四，我非贪生怕死之辈，今日之事乃是我之宿命，不必愧疚，收好我的簪子与香囊，那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礼物。”
八公主的面容一如太液池畔最盛艳的莲花，金镶宝钿花鸾凤冠，好生气派与盛大，她瑰丽的婚服上绣满了桃花梨花与莲花，苦寒之地开不出故乡的桃李，唯有抚摸旧时衣裳，才能在梦中再与春闺时的好景相逢。
“你记住，在这深宫中，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不要相信！帝王的宠爱，兄弟的争夺，权臣的猜忌，你都不需要在意，不要让罪孽与权力的角逐玷污你的眼睛。因为我们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不该有任何的妄想，妄想如镜花水月，打破揭穿以后只会让你更伤心，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活下去，就足够了……”
“小十四，我只愿今日就是我们的诀别，此后我们不要再见，再见我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了，你听今日的风声鸟叫，多么凄厉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的声音
“就送到这吧，风太大了，快回去。”八公主松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入了轿。
我感觉自己如溺水之人，无法呼吸，为数不多的温暖正一点点离我而去，我伸手，却再也抓不住姐姐的红袍衣角，看着她的车马滚滚，消失于青山绿水之间，西北滚滚的黄沙预示着前路的艰险，我的姐姐要面临更危难的挑战，而此刻王朝的人们还在苟且偷生，贪图着利用着着她的牺牲换来的短暂的安宁。
“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她的声音还脆生生地在耳畔回响，再睁眼时，公主的车马早已远去，只剩归来的将军，立于马上，久久不发一言。
公主已经远去，皇帝的轿撵才姗姗来迟，站在皇帝身边的人不是太子，而是四皇子与四嫂。
侯家长子得胜归来，无疑是对侯家的锦上添花，可是侯家人却不快乐，他们抬头时喜悦热闹，与人群一同庆祝这天大的荣耀，低头时那一瞬的忧愁烦恼无论如何也无法遮挡。
我的父皇亲自扶起侯家的家主，那个腿脚已经不太方便的老人侯树临，昔年曾是这个王朝最英勇的战神。侯老虽然腿脚不便，却依旧信奉着忠义的真理，他执意要弯下行礼，皇帝只是简单推拒，便也不再阻拦。
我看着那风云沙场的老将弯下他不曾被盔甲压弯的腰，忽然明了他们誓死追随守护的并不是王座上的人，而是这个国家本身。
四皇子与四嫂一同想要扶起侯老，却被他一一推拒，他执拗地坚持一个站起来，这是一位将士的骄傲，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不会被岁月蹉跎的光芒，而他的子女们也延续着这份光亮。
本该是主角的侯宵凌却始终一言不发，他与侯笑寒并肩同行，兄弟两人默契地一同沉默。
一队人马轰轰烈烈地向着英灵殿驶去，车马的足迹盖过了公主离去的痕迹，尘土覆尘土，车辙印马蹄，谁也分不清谁又去向了何方。
四嫂邀我与她同乘，这本不合礼数，我四顾环绕，没有发现四哥的身影，四嫂平淡道了声“他去父皇那边了，十四你就跟着我的车吧，风大，你身子弱，没人会怪罪。”索性便不再推辞。
我与四嫂一同坐在车轿中，掀开车帘，便能望见侯家兄弟两人俊秀颀长的背影。
两旁满是欢呼喝彩的百姓，有胆大的姑娘自楼台投掷鲜花瓜果，侯宵凌自是不会去接，侯笑寒却笑着接了好几个枇杷。
他扯着疆绳调头回来，我本来撑着帘子观赏道路一旁的风景，见他过来鬼使神差地又把帘子放下。
侯笑寒毫不客气地掀起我那一边的车帘，将枇杷递与我：“我尝了尝，是来自苏杭的好枇杷，这季节可不多见，小殿下不尝尝？”
“别人赠予侯公子的心意，我可不敢唐突。”我想将他的手推出去，他还不依不饶，就差把半个身子逾越进车内。
“嗯……我就是，就是想告诉你枇杷很甜……”一向巧舌如簧的少年突然别扭起来，“你吃点东西吧，看了你半天，什么东西都没吃，水也不喝......”
冬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没有穿与他父兄一样的黑灰色铁甲，一身白衣仿佛我在御花园中窥见的飞鸟，寒冷的时节他本不该在此停留，可他又确实存在，并在我的注视下愈发语无伦次。天气太冷了，他的耳廓显露微红，生得一副玉树临风的好皮相，又何故要在我的车前盘旋。
“天气这么冷，你怎么穿那么少？”我从车内拿出一个小手炉，伸出窗外放在他掌心，他的指尖冻得让我只想缩回温暖的车厢里。
“拿着吧，别逞强，都要把你冻傻了。”
“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难过……”
“我的书房门口也有枇杷树，你一定要来，等到枇杷结果，我把最甜的枇杷摘给你。”
“想不到，小堂弟，你这被宠着长大的小孩，也开始有样学样地关心别人啦。”四嫂从我身旁探出半个身子，打趣的话还没说完，侯笑寒只扔下一句“四王妃在此，那我便不多叨扰，您替我照看殿下”，便策马跑到更前方去了。
我放下帘子，没有错过四嫂那一声微微的叹息。
四嫂眉目间的愁绪却比上一次相见还有浓上几分，她有一双与侯笑寒一样的眼，好似能看透一切，却又不可避免地沾染凡尘俗世的执迷。
“你看，他们对我还是有怨的。”四嫂无奈地感叹，“他们总说，侯家的女儿只要开心地活着就好，找个如意郎君好好度日。”
“可是当我找到了那个人，找到了四皇子，他们又说不好不行，可我就只想要他啊，汜水湖畔那么多人，我就只能看见他。”
侯佳宁回忆往事时，目光如水映出月影，恍惚却美好。我想她一定很爱四皇兄，否则何以家中阻挠亦要义无反顾地投入无妄的爱欲之中。
“帝王之家非是久留之地，可我愿为所爱倾尽全力，他想要什么，我便助他得到这一切......小十四，或许你也要在心中嘲笑我的天真，但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命运横亘在你我头上，谁是赢家，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知晓。”
侯佳宁的话翻来覆去，在我心中短暂地掀起波澜，我想从她的话语中找寻蛛丝马迹，却又发现每一个答案都如此模糊。
为什么要暗示我呢？为什么要戳破平静的假象？为什么你们都要对我好呢？因为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为我背负着王朝倾覆的诅咒，因为我不会对所有人构成威胁？所以残存的爱与良知都流向了我？
因为我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在棋局之外静静地围观每个人的博弈。
“四嫂，你本可以不和我说这些的。”我又掀开了车帘，让冷风吹进来，吹淡这车厢里过浓的熏香。
“我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十五年前的预言今日看来就如戏言一样可笑，父皇的其他儿子，每个都比我更有可能，你们不必把我当做后手，不必假意惺惺作态，不必千回百转......”
我望着窗外越来越疏淡的风景，心中却不觉惆怅悲伤。原来金身之下的血肉，大家都掺杂着一样混浊的血肉。
“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想提醒你……”侯佳宁定定地望着我，那双眼睛与那个人过分相像。
“大概是我们与十四殿下都很有缘吧，不然何以都聚集在了殿下身旁。”
我没有资格责怪他们任何人，全天下最尊贵的地位只有一个，在权力的法则之下，肖想顶峰的人必然要不惜一切代价。
“谢谢你，四嫂，祝你得偿所愿。”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中带悲，似乎我与她都预感了不安的结局。
最终她还是开口，说的却是别人：“你说，侯笑寒他们会怪我吗？怪我把侯家拉入这个局里？”
我从车窗外看见愈发葱郁的青山，飞鸟被车队惊起，向着深青的天空飞去，隐匿在山中的宗庙轮廓逐渐浮现，远远地，我便望见那深红卷云的廊柱与琉璃珐琅的飞檐，白色的幽魂立于廊下，痴痴地与我对望。
我握紧从不离身的平安扣，那是父皇送我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总说温润应如玉，这是一块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的玉，指尖的温度被它尽数吸取，我在静谧中感受到更彻骨的冰凉。
“或许，侯家等待这一时刻，也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