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后又开始喜怒无常地笑，笑到累了，眼角的皱纹像是烧裂的瓷器，蔓延出枯枝一样的纹路。
“侯家小子说得对，要诛九族的话，皇后是要把我们都杀了啊。”
皇帝的眼光如刀，剜落在奉皇后身上，让人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奉皇后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臣妾心中绝无此意。”奉皇后完美无瑕的伪装终于露出破绽，她拿不定这喜怒无常的帝王，只好在离胜利一步之遥时停下她急切的步伐。
皇帝看向了太子，太子低眉顺眼，恭敬虔诚，端的是光明磊落的姿态。皇帝又看向三皇子，他已经吓得浑身发抖，那张与丽妃极为相似的面容露出了惊惶之色，这就已经能够让奉皇后感到快意与大胜。
“太着急了，太着急了。”皇帝喃喃道，他望着底下心怀鬼胎的众人，不知道是在告诫谁。
“儿臣并无谋反之心，倒是皇后太子一党，何故要滥杀无辜？何故要逼迫我们骨肉相残？”三皇子重重磕头，可惜主帐的羊毛地毯实在过于软和，他的前额磕在地上也磕不出血来。
“儿臣对于此事并不知晓，昨日行军令无辜丢失，儿臣百寻不得，便知晓身边必有奸细，随时等着栽赃陷害于我！”
“这人偷夺我的令牌，假意替我发号施令，欲构陷儿臣于不忠不义之地！”
“皇后或许不知，又或许知晓吧？”
“东宫太子私自藏造武器，比起我莫须有的罪名，又该如何？”三皇子抬眸时，先前的那份惊惶早已消逝，仿佛变脸一般换上一幅癫狂的模样。
这么多皇子中就属三皇子骑射最好，太子永远也比不过他。他好猎杀，喜折磨猎物，我曾于檐下见过他与八公主争执，八公主将笼中鹦鹉放飞，三皇子捻起桌上一枚白棋，凶狠一掷，那只可怜的鸟儿，在离自由一步之遥时便永远地坠落，那只鸟儿掉在台阶上时还在可怜地扑腾着翅膀，渐渐涣散的瞳孔倒映出我旁观的模样，我的倒影在混浊的眼睛里逐渐模糊。
分不清，看不透，这一切风雨欲来之时，我依旧被困在笼中不得自由，只能在迷局中又陷落进另一个迷局。
“父皇，请您明察，昨夜骚乱的刺客绝不是儿臣指派，是别有用心之人自导自演，以此栽赃陷害于我！”三皇子越说越急切，他确实是个好猎手，某种程度比太子皇后都要高明许多。
奉皇后，你低估了你的对手的儿子。
我在看着三皇子时，总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也在观察我，我微微侧身，侯笑寒不知道什么时候抬了头，他一脸平静，实在太平静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当三皇子与太子皇后在棋局上杀得有来有回时，他只需要轻轻起身，便能将棋局掀翻。
我在等他开口，可他只是对着我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
我忽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皇帝不喜欢臣子与皇子结交过深，为了避免猜疑，为了保护侯家，侯笑寒必然不会这么快表露他的抉择。
“皇后您未免太心急了，回纥骚扰边境的事情，朝堂上的懦夫解决不了，便打起了八公主的主意，想要把我的妹妹送出去，恐怕也不是为了大义，你只是担心八公主嫁到功勋显赫的侯家，你们又失去了一个可拉拢的对象。”
“昨夜的骚乱又真的是我设计的吗？难道不是你们栽赃于我？不如去查查太子的东宫，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皇帝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我不懂帝王权衡之术，但我知道皇后与太子党羽众多，根基复杂，不是一时可轻易除之。
有时候我觉得三皇子也很可悲，他和他的母妃都不过是皇帝扶持起来对付太子皇后的工具，施舍些虚伪的爱与亲情，将他们当做与强大的敌人抗衡的挡箭牌，自己躲在身后，进不得，退不得，倒是窝囊。
可这便是帝王，这个道理我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明白。
最好是养两只虎，等两虎相斗，这平衡便可一直维系，哪一方过强便打压另一方，切不可让一方过强，否则便会打破平衡，当一只虎战胜对手成为胜利者时，你怎么能确保它的利爪有一天不会扑向旁观厮杀的你？
“陈玳！不要再说了，此事朕自会叫人查办。”皇帝听得厌烦，挥袖便要离去，帐中轻飘飘地回荡着他的决定：“河南道蝗灾水灾严重，陈玳，你火速赶赴协助处理。”
“你们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以为朕不知道吗？”
“即刻命人查办东宫，一天之内便给朕水落石出！”
奉皇后似乎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峰回路转，她对于对手被突然放逐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但好在多年的训练使她保持着优雅的皇后仪态，她轻盈地行礼，朝着她的丈夫叩首：“请殿下明察，还太子一片清誉。”四皇子全程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神早已不像从前那般平静如水，他盯着太子繁杂华丽的衣袍，仿佛要穿透那精美的丝线，去抓住即将降临到他头上的好运。
三皇子不甘心地跪下，妖异的脸上涌动着张狂的怒火，他或许不能理解，他高估了自己在帝王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对手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他刚刚对帝王权衡之术的僭越，足以让帝王在厌弃他的对手的同时也忌惮上他。我的兄长与我一样沉默，四嫂无声地叹口了口气，向泪水涟涟的八公主悄悄递去手绢，唯有九公主，她的眼睛一如往昔清明，我望向那双深宫中最通透的眼睛，却在里面找不出任何可解的答案。
皇帝走出帐篷，所有人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跪拜，我悄悄抬头，望见的却是侯笑寒云淡风轻的笑脸。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拦住要离开的侯笑寒。
“不如说，殿下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如果说是因为八公主的事情，殿下不必内疚。”侯笑寒不笑了，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严肃，他望着我的眼睛，却突然没了下文。
他伸出手，想要碰我时我错身躲过，他只好无奈地继续：“无论如何，八公主都是要被送去和亲的命运。”
“当帝王想要让她嫁给我大哥时，便注定了皇后一党不会再容下她。”
我忽然感到无比难受，在帝王虚伪的宠爱与皇后阴冷的憎恨交战之下，我的八姐姐做了无望的牺牲品。
“父皇其实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我失声痛哭起来。
“他不敢动皇后太子，因为奉家世族根基深厚，一动便朝堂倾覆。他纵容丽妃三皇子，为的就是抗衡压制奉家。”
“可是八姐如此无辜，无论三皇子是否真的安排刺杀，无论太子是否私藏武器，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急需一个稳定边境的理由。忙着内斗都忘了外忧，谁都不想去打跑虎视眈眈的戎狄，谁都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攘外必先安内，可是谁都不想安分！谁都在等着大乱时刻分一杯羹！”
“文臣武将都做不到，偌大一个王朝，竟然要靠一个女子去平息战乱，要靠一个女子去捍卫家国的尊严。”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无声地滑落，有人用衣袖为我擦去眼泪，可是越擦越多，我的眼泪把他的衣袖都沾湿。
“殿下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可是殿下看得太清楚了。”
我缓缓展开眼，湿漉的睫毛粘连着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明明已经长到了能与他平视的高度，在此刻依旧像个迷了路的小孩，抓住他胸口的衣襟时能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让我安宁，却又不安。
他伸手握住了我在腰间的平安扣，这个动作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在拥我入怀，他的僭越让我嗅到了哀伤的甜蜜，甜蜜中似是藏有阴谋的鸠毒。
他是否甘之如饴我不得而知，我只能伸手阻挡，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掌心，温热湿润，还带着热意自掌心传递到我心间，不知道那是情欲的沾染，还是逐权的疯狂。
“父皇想扶持四皇子了”我笃定地回答。
“侯家也要站在四皇子身后了吗？”
站在我面前的侯家二少缓缓松开禁锢我的手臂，寒风吹起他的衣袍，他的眼里燃烧着一团明亮炽热的焰火。
“侯家谁也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