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侯家宠爱的小女儿，有最光耀的门楣与最威武的父兄，她会像四嫂一样因为倾心于一人而甘愿入局，还是被迫地成为博弈的牺牲品？
传闻她在宫中时，是唯一能与奉皇后抗衡的专宠，而这份宠爱在她怀有龙胎以后更是荣盛。奉皇后怎么会容忍动摇她与太子帝位存在的人出现呢？深宫中的女人自有千百种方式折磨彼此，侯妃侥幸地逃脱过许多明争暗斗，却没想到败在了生产一事。
那时正值戎狄入侵，侯家当时的二公子，也就是我的叔父，被派做先锋，前线战报传来，说是侯家将士陷入围困，皇帝本是要派出禁卫再抽调藩王属兵以做支援，可是奉老丞相不知与帝王说了什么，皇帝最终放弃了支援，沉默地等待着将军死战的消息传来。
终究是，异姓者，武将臣，皇帝不得不防。
“你知道帝王为何不敢再出兵支援吗？”侯笑寒侧着身向我询问，看似漫不经心，手指在竹节上轻叩，空心的竹子发出脆鸣，一声一声，比宫中靡靡之音更为清心。
阳光穿透层层竹叶，斑斑点点落在地面，虽然明亮，却无暖意。
我斟酌着回答：“因为那是禁卫，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怎么可以轻易调用，哪怕是所谓功臣，在他们领旨出征之时就应该清楚自己的命运。皇帝想要调动藩王的属兵，想要以此削弱藩王势力，无奈这般只会打草惊蛇。”
我忽然感到异常的疲惫，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如何能讲清？
“所以，帝王的选择是，命令侯家死守，不得后退一步。当然，帝王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以此为震慑的机会。”他有些惆怅地望着竹林深处，那里有风穿林而来，“既然侯家已为弃子，自然要将弃子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站久了，有些冷，我忍不住缩了缩，脚下踩在有些湿润的泥土，竟然有种要一层一层下陷的错觉。
侯笑寒侧身站在了风口，冷风皆数被他挡去，背着光，只能看见飘扬的发尾，还有悠远的目光，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千山外。
“皇帝没有办法直接扳倒奉家及其党羽，本就不能失去侯家这样一件趁手的工具，一个可以暂时与之抗衡的势力。可惜他在那个位子上坐久了，担忧得太多，要是出了援兵侯家得胜，侯妃又有子嗣，武将要比文臣更令他寝食难安。”
“侯家若是胜了，功高盖主岂能让他高枕无忧？所以侯家只能败。”
“侯家三子，三子皆为将，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自然是可用之将越多越好，可是这些将军，不能共用一个姓氏，不能出自同一家门。”
“折一子，损一将，方能保全侯家。”侯笑寒看向我的那一瞬我立刻低下头，这些遥远的算计听来依旧血腥，竹林间似乎弥漫着血肉溃烂的气息，命运的魂灵躲在幽绿的竹林深处，只留给我一道白色的鬼魅的影。
“外面都说我和大哥是亲兄弟。”侯笑寒伸手，缓缓抬起我的下巴，要我的眼睛直视他的眼睛。
我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听见那道声音残忍地证实我的心中猜测。
“其实我不是，我是侯家二将军的遗腹子，我更应该叫他一声堂哥才对。”
“侯家只能有一个将军，太多了，帝王的猜疑如何能压住？”他轻声笑了出来，可是那个笑容如此陌生，残忍中藏匿着疯狂，我想起那日书房初见，他侧着头对我笑，瞳仁明亮，眼角眉梢都透着少年之气，皇陵里到底还藏匿了什么秘密，能让他动摇侯家一生的信仰。
我想要握住他的手，却意识到我身上流着他杀父仇人的血，只好举起又放下，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沉默是我的回答。
他却是握住了我的手，腰间的平安扣随着动作的晃动轻微作响，恍惚中抬头，对上那双我又爱又恨的眼睛，我竟然觉得他的话里还有话，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我依旧难以分清，棋局之上我总是被牵引着行走。
“你应该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对吧。”我开口，不是疑惑，而是肯定。
他有些意外地挑眉，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出奇。
“真正的忠臣，并不是忠于帝王，而是忠于人民，忠于家国。”我缓缓开口，“侯家将士明知死局依旧奔赴，为的是道义，为的是减少再一次的党羽之斗，为的是保护百姓与家人，所以凭死求得最大的圆满。”
“如果是我，我不知道我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但我敬佩侯家人，敬佩这世间所有的忠义。”我叹了口气，明明侯笑寒替我挡去了冷风，我依旧觉得寒冷。
“可是，每个人的心中，不都留着一把权力的椅子吗？享受过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权力滋味后，又怎么甘心屈居人下呢？”我望向他的眼睛，似乎在对视的那一瞬间，我找到了直抵他心灵深处的幽径。
“所以，如果我在那个位子，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就是帝王啊。”我缓缓闭上眼睛，说完这些话没能让我解脱，反而让我更为惆怅，难道世间真的都逃不开权力的诅咒，君臣开始厮杀，夫妻开始离心，父子开始相残，兄弟开始反目。
“我身上流着与他们同样的血，为何还要在杀父仇人的儿子面前晃眼呢？”
“没听过当年先祖篡位后的占卜吗？陈家人，重权重欲，杀伐过重，虽得天子之位，必因背德弃义，乱世逐权，杀伐而死。”
侯笑寒依旧保持着笑容，笑里却没有一丝暖意，他只是握紧了我的手腕，似乎担心我下一秒就要转身从他身边逃开。
“所以你也相信，所以你选择我，是觉得我这背负了天命诅咒的皇子可以为你报杀父之仇？可以为你颠覆这座吃人的王朝？”说出这些话时我的内心异常平静，无悲无怒，反正一切都是虚幻，我只知晓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与爱。
“你不会做与他们同样的事情，你不会的。”他却是那样笃定，仿佛能穿透天命看穿我的一生，“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相信，你只需要跟着我就好。”
“你想告诉我的，不是这些，对吗？”我想要挣脱他束缚我的手，却发现我越挣扎他越用力。
“殿下的伪装也是极好，看来真正的秘密不说与你听是不行了。”落日时分，却是没有任何人来寻我，昏黄的天际无力地散发着最后的余热，清冷的月色侵袭着辽阔的苍穹，竹林层叠堆砌出苍老的线条，将头顶的天空分割得极为凌乱，一半已经沉入黑夜，一半还留有最后的余晖，我的心也半明半暗，仿佛下一秒他开口我就会坠入不愿去的深渊。
“侯妃临产之际，得知父兄被困于前线，孤立无援，我爹以死为诱，舍身突围，我阿爷与树临阿爹才得以逃生，惨败之将当按军令处置，侯家已为弃子，然而侯妃宫中之人受其所惠颇深，竟无一人愿离去，身边十二宫女皆全力以护。”
侯笑寒站在我面前，他抚摸我头发时能嗅到藏匿在袖口的沉水香，望向他的面容时仿佛能看见皇陵中的威严画像，那样一双锐利又明亮的眼睛，立于竹林宛如神明降临。
“都说侯妃产下一个死婴，临死之前不肯与皇帝相见，隔着纱帘留下遗言，希望帝王放过战败的父兄。”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含糊的气音，气若游丝，如鲠在噎。
“可是啊，侯妃真正产下的，是一对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