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尚武。

  先皇年轻时, 南征北战,只顾得打仗。后来,疆土边界渐而分得清晰、国内这一撮那一伙的乱贼都砍完了, 他也老了。

  消停下来, 小老头儿开始琢磨, 史册中开疆拓土、攘边安内, 似乎并不足够让他成为千古一帝。

  至少,不够传奇。

  想那黄帝驯熊罴、猛虎大战炎帝, 是何等威风。

  果然普天之下,万民臣服不算最厉害的事儿,让那些能喘气, 又听不懂人话的巨兽服服帖帖为己所用,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

  他要打造一支神军, 编入史册供人传颂。

  于是,先皇晚年的注意力, 就在驭臣之术里分了一大半出来,给了驯兽。可天不遂人愿, 驯兽场刚刚建好,他就蹬腿闭眼了。

  宏愿落空, 还给儿子埋下宦臣当道、藩王佣兵的雷。

  竞咸帝继位起初, 被老爹晚年的不务正业引发的恶果闹得焦头烂额, 对此“宏图大愿”颇为唾弃——疆土虽扩,边患未平,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做什么?

  可随着年纪渐长,他雷霆手腕, 平患削藩, 羽翼丰盈, 好像也渐渐理解认同了老爹,既为帝王,就要为他人所不能为!

  他花了几年时间,专门令人驯养熊罴、猛虎,编入军队,称百兽营。确实有几场出其不意得以取胜的名战留下。

  皇帝老子喜欢什么,自然是潮流表率,天下渐平,仗虽然不怎么打了,但上行下效,驯兽斗兽的风气,渐成歪风,留存下来了。

  这是项非常奢靡的活动,光是抓捕、繁衍,就要消耗大量人力。一头成年猛虎的官价,是五十锭金,若是繁衍困难的年份,还会水涨船高。而自山林里捕来野性十足的,价格更是能翻高两到三倍。

  渐渐的,活动被分为了三个等级:

  王公贵族观斗兽,观兽与兽斗,闹的两败俱伤,动辄百锭黄金打水漂;

  富贾或地方官效仿,看得是人与兽斗;

  最不济附庸这种“风雅”又实在没太多钱扔到水里听响的,会让贱籍奴役扮作猛兽,斗得你死我活。

  那些参与争斗的奴役,美其名曰,是天选的勇士,若是得胜,便推荐入皇家的百兽营。

  可实际上,与兽搏命的贱籍奴役,或被迫,或天真地豁出命去,无论如何都换不来荣耀或自由,大多成了畜生的果腹粮。

  越国贵贱族籍明确,分三六九等,分别是匠、乐、役、奴,役籍往下,就算被主子杀了喂狗,也不会有人过问的。

  这些在斗兽场上搏命的,大都是后两阶人。

  纪满月听那媒婆痣一说,便知道接下来大约要发生什么。他是在江湖上杀人不眨眼,但不是嗜杀成性。

  高嘉早有预料纪满月不喜欢这事儿,可当日接风宴上,满月明着救护焰竹,高嘉骨子里看不上纪满月这股一视同仁的贫民酸气,也看不上他没有文武科考,暗探上位。

  非常想向他一展为官该有的“高贵”。

  高嘉虚情假意地向媒婆痣道:“今儿是好日子,程铮兄还是别弄血溅当场了,找几个变戏法儿,耍马戏的表演,就算了。”

  一边儿,跟着高嘉的近侍眉清目秀,轻飘飘的附和道:“是了,程爷,”他抬手示意看台满座的商贾文士,“诸位来,不是为了看斗兽的,是为了一睹纪大人年轻有为嘛。”

  高嘉的话挑不出毛病,可这近侍先是插话,后把纪满月和野兽与贱籍相提并论,其实是非常无礼了。

  他话说完,就被高嘉狠狠瞪了一眼。

  满月随行的三人分别是木易维、厉怜和吴不好。

  那木易维心底对满月到底几分服气尚不知道,着实没必要为了一个新随的上官强出头,于是做一贯之姿,只是坐在边席,眼观鼻,鼻观口,口尝美酒;

  吴不好粗人一个,只怕脑子拐个弯再掰好几天,都听不出对方言语里的冒犯,也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厉怜,人虽小,精明丝毫不减。

  他一直在纪满月身后站着,一副随侍小侍的模样,这会儿立眉怒喝:“你……”

  只说了“你”,就被满月反手拦住了:“这位兄弟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本官确实是个怪胎,被人看无可厚非。”

  他这么阴阳怪气,挑明了承认,高嘉脸上更挂不住了。

  媒婆痣程铮眼看高嘉那不省心的近侍一句消遣就把这位大人得罪个彻底,心里骂高嘉,你总带这么个玩意在身边,宠得没边儿,坏事儿了吧?

  他嘴上打圆场茬话道:“其实,邀诸位前来,是今日表演的嘉宾实在不凡,”说着,他向旁吩咐,“开始吧。”

  手下人应了。

  程铮继续:“有位故人之子,前几日修书程某,想请程某帮个忙,但他如今身份尴尬……留在身边,祸福难料,所以……是福是祸交由天定。”

  天井中刚才微光仅存的斗兽场,火盆已经被燃起来,烈烈火焰被风吹得飘忽不定。

  高耸的墙壁上,斑驳着,似是陈旧的血迹,已经沁入墙体,洗刷不去了。在跳跃明暗之间,显得阴肃。

  场下正中,一人身穿甲胄,手提铜锣,巡场敲了一圈:“今日只做观赏,不开局下注,各位贵人,美酒助兴吧。”

  军甲,本该保护将士、上阵杀敌,威严尊崇。出现在这里,说不出的违和。满月心道,他该把军甲卸掉,手里牵只猴儿,才算应景。

  那人话说完,三声铜锣,看客们热闹起来了。

  纪满月和高嘉等人身处之地,是主台位,有人轮流前来敬酒,这个是城北张员外,那个是城东杜老爷。

  场中还在上演热场马戏,满月和吴不好、木易维几人,就都已经十几杯酒下肚。

  纪满月酒量尚可,而且今日这女儿红,确实是好酒,他没觉得上头,但眼看在座这些乡绅富贾打了一圈之后,要来二轮,他便起身,自己倒上一杯,悠悠道:“纪某年轻,本是江湖草莽,新官上任得诸位祝贺,心下高兴,无奈身有内伤,不胜酒力,再喝下去,只怕看不到好戏,就要被高大人抬回驿馆去了,万不愿扫兴,自罚三杯,算赔罪了。”

  他说话时运了内息,苏沙的嗓音好似有无尽的穿透力,天井对面离他最远那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显然不谙江湖技法,当场就被惊得愣住,端着酒杯,讷讷的看着纪满月,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他口。

  满月说完,真的连干三杯酒,然后酒杯直接往桌上一扣,安静坐下看程铮搭了台,到底要唱什么戏。

  几段马戏、杂技过去,酒也敬得差不多了,就见墙边紧闭的铁栅栏门上巨大的铜锁被人打开,开锁那人火速离场。滑轮转轴,将沉重的栅栏吊起,铁索被磨得发出让人牙碜的叫声。

  片刻,一声低吼,自幽暗里传出来,震得人心脾震颤,看客们顿时安静了。

  猛兽还未登场,另一边的暗门中,有人被推送到场内。

  “咣当”一声,铁门在他身后被关上锁死。

  那人一袭布袍,上场的一瞬还是懵的,举目四望,他站在火丛中央。

  看台上光亮暗沉,他抬头就只看见人头密集,有人冲台下喊:“书生,多坚持一会儿!”

  这时,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先是看看对面已经打开的重铁栅栏,呆愣了眨眼的功夫,回身就往那已经被锁死的铁门扑去。

  扑在门上狠命的捶打。

  这副狼狈模样,引发场上的唏嘘和哄笑。

  他的喊声被吞没在噪杂里。

  有人叹道:“这不是南泽的陶郎君吗!”

  满月一惊,再去细看,那人真的是陶潇。

  他一袭粗布袍,只能尚算干净,头发随便挽了个髻,脚上穿着一双旧布鞋。

  满月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见时的放浪不羁和精致倜傥,这才全没认出来。

  至此时,满月终于明白了程铮话里的意思。

  这些日子陶潇显然没闲着,赶在自己被公卖之前,把旧识全都求了一遍。

  只可惜,人情冷暖。

  他爹陶悠远一朝落难,当初的那些脸面之交当即翻脸不认人,有多远躲多远是人之常情。

  在陶潇不遗余力的自行运作下,他终于遇到程铮这个痛打落水狗、玩味十足的——什么听天由命、看造化是屁话。

  陶悠远若是知道儿子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不知会不会想回到十几年前结交程铮那时,蹦起来自抽一顿耳刮子。

  陶潇一介书生,三脚猫功夫花拳绣腿,别说斗猛兽了。

  跟菜市场的大娘动手,都不一定打得过。

  “原来是陶公子,”看台上一人扒着边儿往下看,“听说今儿这一对猛兽值三百锭金,对得起你的身价!”

  看台吵吵嚷嚷,陶潇哭爹喊娘。

  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猛兽,终于在暗影中踏出一只“玉足”,毛茸茸的,步伐说不出的优雅闲适。

  它的毛色,是纯白的,半点花斑纹路都没有。

  那是一只毛色纯白的吊睛虎,遛弯一样走到场中,四下看看,鄙夷台上众人聒噪无比。想它身为兽王,先被囚困,如今又要被这些可以当做口粮的东西观赏取乐。

  心情直线下跌至冰点。

  它仰着头,打了个哈欠,抖抖毛,突然仰天一声吼。

  斗兽场四面拢音,一嗓子震生出回音来,余音难散,说不出的威猛。

  场上的人们,被它吼得静了一半。

  陶潇,一屁股坐倒在地,双腿抖得如同抽筋,只差尿裤子了。

  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猛兽和陶潇吸引,没什么人注意纪满月。

  他眼见这拿人命消遣的混账事儿闹心,便动了个坏心思,看向吴不好。结果,眼睛都要在三堂主脸上瞪出个窟窿了……

  吴不好依旧不觉知,凝神皱眉看着场下,注意力被那老虎引得着实。

  纪满月心里骂,你个玩忽职守的,看看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无奈,捻起桌上半粒花生米,屈指一弹,正中吴不好手背。

  三堂主这才回神,揉着手背,脸上带出点不解和委屈来。

  纪满月要被这木头气死了,飞速向他打了两个点沧阁门人才懂的手势暗语。

  吴不好一愣,随即低调的比划着:公子你闹呢?

  纪满月恨铁不成钢地回他: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