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一别, 为巡访做准备,满月与司慎言各忙各的。从前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虽然公务都在绣衣使驿, 但司慎言行踪飘忽, 若非刻意去找, 几日也不照面, 满月有点不适应。

  习惯这东西,当真奇怪。

  这日一早, 满月入绣衣使驿直接奔内衙,引路的小厮机灵,见他赶早, 就知道他是去堵人的,在一旁赔笑道:“令守大人, 我家大人昨日回得晚,彻夜未歇, 这会儿还在书房呢。”

  满月听闻“彻夜未歇”,心下诧异:这人为何这么忙……

  “我去看看, 你忙去吧。”

  他说着,径直往书房去了。

  隔着好远, 满月就见书房里火烛还没熄灭, 早膳时分都过了, 司慎言不熄灯,不知是专注什么忘了这茬,还是伏案睡着了,他便没叩门。

  纪满月轻功高, 没让通传, 极为在意的进门, 片点声音都没有。

  但司慎言没休息,正伏案不知看什么,门前光影晃动,他就抬头了,见是满月,眼里露出点不易察觉的笑,又重新垂下眼眸。

  烛心久未修剪,火苗窜的晃眼睛,满月将灯罩取下来,吹熄了烛火。

  青烟晕散,他推开窗子,让呛味散出去。

  “用早膳了吗?”

  司慎言没抬头,答道:“还没呢。”

  满月借着开窗,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向门边的小侍假嗔道:“你家大人不用早饭,你们也不照应吗,去备点粥来。”

  那小孩儿冤枉,他哪里是没催请过,催得大人轰他,也没能成功。

  他满脸无辜看纪满月,又不好解释,满月无声的笑了,向他摆摆手,表示明白他的苦衷。

  侍人麻利儿去办差了。

  司慎言没注意满月后来的小动作,只听他语气不善,自案台后起身,转到桌前,道:“令守大人,今日怎的……这么大火气?”

  满月溜达到桌边,看他案台上除了三府六郡的府志,还有好多野史稗纪:“尊主……这是要知己知彼?”

  司慎言没拾茬儿:“现在还称我尊主,不合适了。”

  “那叫什么呢?”纪满月就站在桌边,眯了眼睛,笑着看他,“尊主依旧是点沧阁的尊主,朝上的官名称谓,你在意?”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阳光斜扫进来,给满月的发丝描上一层暖金色。让他看起来暖洋洋的,像只躲懒的猫儿。

  司慎言抬手将他不经意间被案台上兰叶勾扯的发丝捋顺:“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满月错身,离开他身前,把话题转回去:“何时出发?”

  司慎言道:“今日下午。这些年三府六郡,面上平静,内里实在是……乱的很,至于袖箭……我已经着人去查了,”他说着,将桌上的卷宗拢好,假嗔道,“但你没良心,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

  手上一本正经的做事,嘴里胡说八道。

  满月瞥眼看他,心道这人越发人前人后两模两样了。

  当着旁人,冷肃着脸,没旁人时……一言难尽。

  他舔了舔唇角,笑道:“我这不是亲自来陪早膳了?”

  司慎言皱眉道:“你醉翁之意,在我吗?”

  纪满月:“……”

  确实不在你。

  但他不想跟对方揪扯,假装没听懂,道:“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喝粥吧你。

  除了粥,小厮还带来让人振奋的消息——孟飘忱的飞鸽传信。

  满月心头顿时一震。

  孟姑娘医术高明,离开时,取了张日尧的血带走,她传来的消息,让满月心存期冀,又紧张。

  打开蜡封,信上龙飞凤舞的一句短话:醉仙芝,于大堂主许是生路,还可缓解纪公子伤情,见面详述,月余后返。

  ——————

  三府六郡巡一圈,路线是个圆。只余安禾府时,那日日下个不停的雨终于有了歇的时候,天气渐热起来。

  官道两旁,蝉鸣不止,滋啦滋啦的,叫得心不静的人烦上加烦。

  眼看再往前行二里,便能见着安禾府界碑和迎客亭。

  忽而,背向之处马蹄声急响,官道上的尘土被带得翻滚起来。老远听见马上的人高呼:“前方是直指令纪大人吗?”

  眨眼的功夫,来人队伍近前,翻身下马。

  满月觉得这人面熟得紧,稍一回忆,记起他是丰年身旁的近侍。

  近侍礼数周全一番,从怀里摸出令牌,道:“丰将军请司大人回旬空府。”

  纪满月与司慎言对望一眼,问:“出了什么事?”

  近侍没即刻便答,示意二人借一步说话。

  三人离开大队人马些距离,那近侍才道:“将军前日,又遇刺了。”

  满月惊道:“有无损伤?”

  侍人道:“无碍,刺客当场就抓住了,但是……”他看了一眼司慎言,低声道,“那人是点沧阁二堂主座下香主,让绣衣使弟兄认过,不是误会。”

  话说到这,他似是怕司慎言有顾虑,忙继续道:“将军知道此事与司御史无关,于是没有张扬,可终归不是小事,需得请司御史回去,在府衙内过个文书。”

  事情这般走向,满月与司慎言都没想到。

  但顺理成章,没办法拒绝。司慎言叫过吴不好,交代了几句,向满月道:“我尽快回来。”说罢,带着几名随侍,策马离开了。

  这事儿怎么想,火苗子都烧不到司慎言身上,因为内里的逻辑,尚不足以撼动丰年。

  司慎言若有歹心,下手的机会太多了,他不需要先归顺,后又让能亮明他身份的人去刺杀。除非脑子被驴踢了,否则没有哪个正常人能做出这种蠢事。

  但……怎么就这么闹心呢?

  满月捏着眉心,听道路两旁知了在潮闷气里叫个没完,心里烦躁。

  吴不好在一边儿安慰道:“公子,不用担心,尊主说只是走个文书,不会有事的。”

  谁担心了……

  纪满月没理他。

  队伍启程,二里路,行不了多久就到了,迎客亭旁,高嘉翘首相迎,不知等多久了。

  满月此行带得人不算多,除了厉怜这个赁来的徒弟,还有东南阳天部的总旗木易维、吴不好。这二人手下各有十余名弟兄,加上护卫随侍,四十余人。

  再看高嘉那迎客的阵仗,浩浩荡荡的近百人。

  纪满月诧异,整个安禾府衙,连洒扫院工都出来列队相迎了吗?

  又走近细看,发现官员之后,站得是些衣着考究富贵人,该是当地的乡绅富贾。

  高嘉乐呵呵的相迎上前,离得老远就朗声寒暄:“纪大人的就任文书,早已乘着春风,送到下官眼前了,恭喜恭喜,”他躬身一礼,满月赶忙摆出笑脸扶他,他顺势就拉了满月的手,哥儿俩好似的拍着道,“当日初见,就知道纪大人年少不凡,日后平步青云,前程定不可限量,”他贴近满月身侧,小声道,“苟富贵,勿相忘啊!”说罢自己先“哈哈哈”地敞亮笑了。

  满月回握了高嘉的手,和着颇为友善的力道捏了捏,道:“何须来日?高大人的好事儿,已经来了。”

  高嘉更开心起来,笑着问道:“何事,能配纪大人称为好事儿?”他四下望望,又奇道,“司御史呢,怎么没一起来?”

  满月“咳”了一声,道:“方才都快到了,将军突然传来密令,让他去办个急差,估计再有几日,便会来的,”他的笑意更深了些,“走吧,天大的好事,不适合在这里说。”

  俩人好兄弟一般,喜笑颜开的往城中去了。

  吴不好跟在后面直咂嘴,心道:可不知道公子还有这川剧变脸的本事。

  府衙内,纪满月将丰年扣了印信的文书交给高嘉——由他暂理南泽地区事务,直到朝廷下派补任官员为止。

  高嘉看过文书,脸上一阵喜一阵愁的,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满月只当没看见,走到他近前小声说道:“恭喜高大人,如今官员储备空虚,前日里,听将军与杜大人私下念叨,这备官可能一两载都派不下来。”

  越国官位多,人头少是事实。

  先帝在位时,越国边患内战都焦灼,为了得钱财补充军饷,曾干过私下卖官的事儿,为此设立了许多空泛无实的官职。

  后来竞咸帝为政,国库渐充,他便想把当年父亲为了空手套白狼设立的虚职削减掉。只不过,官位散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这事儿只能慢慢做。

  于是,一做便是十年又十年,从严选拔审查,导致许多官位空悬,无人补任,三载从缺,便会除位。

  满月满含深意的道:“闹不好一拖到第三个年头儿的,将军也曾隐约提过,不如将两地合二为一,时至那时,才更要恭喜高大人。”

  高嘉把文书收起来,笑脸相迎,道:“咱们今日不谈公事,卿如兄还没来过安禾府,愚兄带你逛逛。”

  高嘉先是在馆驿摆下接风宴,招呼众人喝了几杯酒,而后便让大伙儿随意,说要带纪大人去看看风土人情。

  满月客随主便,起初,他以为不过是坊间的烟花玩乐之地。

  不想,高嘉带他兜兜转转,来到座私宅门前。

  这宅子连匾额都没有,在外面根本看不出归属于何人,一圈高墙,掌眼三丈余。院墙、石阶,都朴素极了,一抹色的灰,点缀全无。打扫很是干净,门口有四名戍守的院工。

  那四人站得笔直,眼中汇聚的精光凝聚,看得出内功根基扎实。

  其中一人上前行礼:“爷,您来了。”说着,恭谨恪守,推开院门,引众人进去——

  别有洞天。

  满月瞬间就明白,那院墙为何要修得足有三四层楼高。

  院子里,影壁、房间全无,只有一个桶子似的建筑,环形楼梯旋复而上,围着类似天井的下沉空场。

  高台上有人呼喝道:“南禹兄,可算来了,都等你呢!”

  说话人三十多岁,相貌普通,是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长相,如果他左腮上没长那颗媒婆痣的话……

  那颗黑痦子足有铜板大小,上面一根长寿毛,长得都打卷了,让纪满月看着,就想给他揪下去。

  下午的时候,这人也在迎客亭,就站在高嘉身后不远处。

  高嘉扬手,朝他打了招呼,引着满月上台阶。

  行至二楼,眼前豁然,又一次出乎满月预料。

  他本以为,官贾富贵,风雅地设着私宅小院是听曲儿看戏然后沾染风流的地界儿。不料,那天井中心空旷,四周摆着兵器架,十八般兵刃皆有,且钢口厚实,不是糊弄人的样子货。

  这是个格斗场。

  闹市深处,隐藏着这样的地方。

  媒婆痣显然知道纪满月的身份,对他很恭敬,行了个文生礼,却不拘谨。招呼众人落座,亲自提起温酒的琉璃壶,给众人倒酒:“八年陈的女儿红,正是好年份,大人们尝尝。”

  高嘉笑骂道:“忙不跌的在纪大人面前买好,你这地界儿的小把戏,也就糊弄糊弄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文官,纪大人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看不上这些。”

  媒婆痣挑着眉毛,很是不屑,摆上副笑脸,没答高嘉,问满月道:“就等着纪大人点菜呢,大人是想看比武马戏,还是想看点新鲜的?”他目光向天井的一个方向看去,那地方一道铁栅栏,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纪满月隐约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但还是装作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新鲜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