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2章

  做哥哥的活了两百年才后知后觉,开始尝试接受这份血缘关系,思索如何成为一个称职的兄长,做弟弟的则不然——

  北洛感觉自己简直糟透了。

  第二次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漫长的昏睡恢复了北洛的体力,也让他逐渐理顺了自己的记忆。睁开眼睛的时候,青年下意识向着床边望去,空无一人。

  玄戈并不在房内。

  他躺在天鹿城的离火殿,这里是他的寝室。天鹿城有王宫,但北洛一直更习惯住在离火殿。

  青年的心情有些微妙,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梦醒了,他回到了现实。

  至于心底糅杂的那点失落,北洛并没有多在意——他一向是清醒的人,耽溺于幻像没有任何意义——就如同巽风台下霓商说的话,玄戈早就不在了。

  时光倒流之法只存在于梦中,世间没有人能改变已成定局的过往。

  念至此处,心境稍安,北洛正准备进一步调整好状态,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了。

  南疆衣着的女子缓步走来,她将一份调好的药放在桌角,转身看向床铺,对上北洛的目光,晴雪愣了一下,眼眸中溢上温柔的笑意。“北洛殿下,你终于醒了。”

  殿下?

  这可不是对王的称呼。

  青年的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在北洛的记忆中,他被称为殿下的时光只有玄戈还活着的短短几日,难道说……

  身随心动,眼见着病患下意识策动身体,温婉的医师登时变了脸色。“殿下别动,你身上还有伤。”

  这句提醒勾起了北洛糟糕的回忆,是了,他可不想再痛昏过去一次。

  青年无奈的闭上眼,心底隐隐有几分难耐的烦躁。此地确为离火殿的寝宫,他怎么忘了,自己入住的时日并不长,一直未曾变动过里面的装饰,还有晴雪,她应该已经回人界完成她的心愿才对,如今居然出现在了天鹿城?

  这么说来……好吧,他大约依旧身在那个奇怪的梦中。

  晴雪走到床前,眼见着绷带下伤口并无大碍方才按下心。

  她皱起眉头看向北洛,眼神带着些许无奈,如同面对了一个不省心的孩子。“魔留下的伤极难愈合,这些日子还请殿下保持静养。”

  静养?分明是动都不能动吧。

  很快北洛就明白了晴雪为何这般谨慎,前次醒来时他便已察觉了身体的不对劲。

  如今再全面感知一下状态连他自己忍不住惊讶——如此千疮百孔的状态下自己居然还能清醒的活着?

  当初天鹿城危机结束时,北洛不过是妖力崩溃都让霓商担忧不已,被云无月断言十年内妖力难有寸进,而那种程度的伤还不足以限制他的行动,至多只是无法破空和使用妖力,可如今——

  不,应当不至于,病患先生后知后觉得想:他怎么忘记了,自己此时应当身在梦中。

  北洛并不是很确定进入梦境的契机。

  只记得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没有魔入侵,也没有触逢其他奇遇,非要给那日找到一些特殊的标记,大约只有一条——那天是玄戈去世一年之后的忌日。

  最开始,北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天星尽摇的灾难结束之后,西陵之行终结了上古前世最后的纠葛恩怨,巫炤化为尘土离去消失,姬轩辕鹿溪梦醒前往轮回,北洛也重归了天鹿城。

  与赤厄阳的一战让碑渊海群魔再度正视了天鹿城与辟邪族。

  这一年来,天鹿城与光明野都很平静,巡逻之事用不着王上操心,北洛需要费心的主要是天鹿城的修补与其他城内琐事,他不像玄戈自幼长在这里,对一切人和事都很熟悉。

  除了霓商,北洛对王族旁支、贵族长老和其他族人的情况一概不知,这些都需要从头记起。

  说起来繁杂,做起来也累,才过了一年,北洛已有些怀念栖霞的日子。

  王辟邪不仅要负担天鹿城大阵的灵力供给,还得琐事操劳,说不准曾经设立的长老院也是哪位辟邪王不堪重负所以才组建了帮手群?可惜后来变质了。

  待霓商的孩子长大便好了,他也可以早点退位去过轻松生活。

  那天早上和寻常一样,北洛起身后便开始处理政务。

  中途遇上一些需要征求霓商建议的事,派人去请先王妃时,得人回禀,霓商半个时辰前出城去了巽风台。

  听到这话的时候,北洛怔忡了片刻,细细一想他便明白了原因。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侍从退出宫殿,年轻的王沉吟半晌,重新回到工作中。许是忙碌,许是他实在不擅长布置,离火殿如今基本依旧保持着过去的模样。

  除了里间的房门口多了株刺荆心,其他陈设北洛并未改动。云无月住回了古厝回廊里的白梦泽,她需要继续依靠回廊中的气息养伤恢复。

  虽然北洛也未曾想过与谁朝夕相伴,但习惯了栖霞与莲中境的热闹。如今倏忽之间冷清下来,他心中不免有些落差。

  当然这不算什么,现在不适应,以后也总有习惯的一天。

  从午间到傍晚,停下笔时,天空的光已渐渐昏暗。北洛将整理完的文件交于侍从带出,揉了揉眉心,放松着靠上椅背。

  窗外传来人声,北洛寻声看去,原来是霓商与两个小殿下。继承王位之后,霓商给了北洛提供了许多帮助。如今诸事渐渐上手,她便退回到了幕后,专心照顾自己的孩子。

  两个孩子都继承了玄戈的发色与眼睛。

  但比较起来他们的五官似乎更像母亲。

  北洛空闲时会教他们剑术,比起栖霞的师弟师妹们,‎兄‎妹‎俩表现得乖多了,一板一眼练得刻苦认真。

  也许是因为辟邪的寿命比人族长上太多,这两个孩子于辟邪族来说还算是孩子。

  然而年岁放在人界已是‎‎成‎人‎。

  又或许……他们只是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继续享受作为一个孩子的时光。

  ——如果玄戈还活着,大约一切都会不一样。

  假设的念头像蛰伏的荒草,长出之后便蔓延了脑海。等到北洛意识到时,他已经不由自主的来到了巽风台。

  这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地方,逝者已矣,生者追思。北洛很少来这里,但今天他确实应该来的,霓商追忆逝去的夫君,他怀念匆忙重逢又猝然离去的兄长。

  山顶的高台空阔清冷,凉风吹散了白日的疲倦,黑衣的青年走到一块凸起的石壁上坐下,遥望着不远处的天鹿城,绯红的霞光给庄严的建筑镀上暖色的光,日落下的城池朦胧而宁寂。跳跃的王焰闪烁在高空之中,像一盏不灭的明灯。

  鹿溪临别,岑缨希望姬轩辕能重入轮回,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走遍山川大河,看尽万里风光。

  生死之事,世间人心总怀着同样愿景,北洛不知道如果重入轮回玄戈会希望能拥有何种人生。

  但这不妨碍他与岑缨一样,对逝去之人拥有来世报以同样的期待。

  逝者不可追,离开的人不会再归来。所以生者对下一世充满未知畅想,而今生唯有怀念,放下,之后继续前行。

  王拿起酒杯,敬向远行的故人。

  北洛是一个清醒而现实的人,执着却并不顽固。不论面对什么事,他总能保持冷静做出最理性的判断与决定,即使痛苦也从不后悔。

  也许过去北洛曾有莽撞的时候,但如今,他觉得冲动这个词已经离自己越发遥远。

  可惜,现实总是给北洛无数挑战,让他一次次刷新自己的承受力。

  从睡梦中醒来之时,窗外隐约传来鸡鸭杂乱的鸣叫。北洛迷迷糊糊得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事物之后,他茫然了片刻,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青年扫视了一圈木质的房屋,缓缓坐起身,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最后的记忆——

  他应该是在巽风台上睡着了,似乎梦到了很多久远的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但为什么醒来就回到了栖霞?

  青年环视周身,熟悉而陌生的故里让他心绪复杂——这里确实是栖霞,但并非那栋被羽林破坏的屋子——

  此处是曲先生家中的一间卧房,北洛年幼时一直在这间房里常住,长大之后才搬去了山谷中的木屋。

  搬离之后,这间房子便空了下来,有时他回来指点师弟师妹们习剑,天色若晚则会在此休息一夜。

  算一算,他有一年没去看望师父师娘了。

  对故土的怀念让北洛感慨了片刻,不过他很快敛起心神。睡着之后,醒来却身在别的地方,这经历似曾相识,莫不是他被人引入了梦域?

  可夜长庚已死,巫炤亦化为尘土,还有谁拥有引人入梦的能力对他设下陷阱?

  虽说巫炤留下了「且看来日」这句话。

  但北洛觉得,那人想对付他应不会再选择这种方式。

  假使梦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一样,不多时天鹿城的人应当也会发现他落入梦境。

  届时云无月约莫会有脱出之法,不过北洛从来不是坐等救援的人。既然暂时毫无头绪,辟邪王索性起身,四周转转,也许能找到别的线索。

  线索来的很快,环视周围的时候,北洛便感觉出几分古怪的违和。说不出问题在哪,他在房中走了一圈,从墙上取下陌生又熟悉的无争,转身打开房门,迎面一位年长的夫人站在院中。

  听见声响,夫人转回头看向青年——她是北洛的师娘,名为谢柔。

  “今儿起的怎么有点晚?可是昨日累着了。”

  “不累。”虽不知师娘指代的是什么,北洛先选择正常回答。

  师娘点了点头。“你师父已经出门了,本来他还想与你告别一下。不过那会儿天色尚早,见你还在睡就先走了。”

  出门?北洛眉头微凝,心中隐隐浮现猜想。

  “师父这次多久回来?”

  “此去中州路途遥远,估摸两月之后吧。”曲夫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复而转了口风多出几句略带笑意的埋怨。

  “唉,早说那些书要提前整理好,可他倒好,临行前一天才想起这回事,怕我说他便偷偷找你帮忙。”

  两个月的行程,临行前整理书籍包袱收拾了一夜,两件事拼凑在一起的时间点只有一件,那便是十一年前,师父与友人相约中州的会面。但最重要的并非是出行本身,而是在师父外出的当日——

  黑衣的青年看向门外的山路,再过不久会有一个卖货郎走过院门,曲夫人会与他交谈,那时的他在做什么?

  似乎是整理师弟师妹们习剑留下的杂物。

  而在这之后,他会因为突然而至的无名痛楚在瞬间痛至昏死过去……

  理智告诉北洛,这只是一个梦境,梦境之中任何事都是虚幻的,至多不过是潜意识的再现。

  体内的妖力长久以来被死死压制而近乎凝固,使用起来虽远不如十一年后顺畅,然想象中的阻隔却没有出现,北洛确信只要他愿意,下一秒便可破开空间,抵达他预期前往的地方。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梦域应有限制。

  身在遥夜湾时,北洛的裂空之术只能利用空间裂缝进行短途的传送,而梦域也拥有边界,比如当年他们走不出的阳平城门,除非——

  青年闭上眼,一瞬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离他远去,银白的衣袍,相似的容貌,还有那人的背影,低沉的尾音萦绕耳畔。

  ——弟弟,我把天鹿城交给你了。

  手中修长的无争贴住掌心的皮肤,传达着真实微凉的触感。北洛已经很久没碰过这把剑了,呼啸天地,纵横四野,以剑为喻,辟邪即为杀伐之剑,而此剑名为无争。

  那人曾在与他交手第一次之后就评价道,他的老师希望这柄利刃永不出鞘,与北洛并不相配。

  当时的北洛否认了玄戈的话,但他心里清楚,曾经的自己确实有过相当天真的想法。

  即便清楚自己不是人族也注定成不了人,却依旧想以人的身份如此活下去。

  后来因为天鹿城和巫炤,北洛抽出了无争,无争无法承担辟邪的力量。

  所以他在鼎湖边握住了太岁,如同他从自以为的人,回归蜕变为真正的王辟邪。

  记忆里悠长沉郁的钟声抽离了北洛心底挣扎而出的犹豫,远远传来货郎吆喝的叫卖声,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原地踌躇了。左右不过是一段梦境,既然陷阱设在今日,或许他走出这一步也是对方所期待的预设。

  否则梦域怎会给他破裂空间的可能……罢了,反正就算知道一切都是梦境。即使前方等待的真是陷阱,北洛也不会拒绝这个机会。

  何必想那么多,他的确改变不了现实中的过去。但如今梦境都把机会捧到面前了,不去试试看岂不是太对不起域主如此费心劳力的设计?

  再说谁知道梦域的下一个线索在哪里。

  如今选择这个时间点,指不定契机就存在于魔域。

  无论如何,他没有理由在这里停驻。

  陷阱也不值得恐惧,北洛会揪出这个幕后之人,让他付出戏弄自己的代价。

  从心所欲,顺心而为。

  清风拂过,黑衣青年周身的气息忽然变了,群山的鸟兽若有所感的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猎猎风气,属于辟邪的妖力凝聚于掌心,他抬起手,深色的眼眸化为金色的兽瞳,触及之处,巨大的空间裂缝如花般旋转绽放而开。

  对亲人简单的交代完去向,北洛握紧手中的无争,跃入那如同黑洞一般一眼望不到边境的魔域。

  之后的事,北洛已经不想再回忆。

  辟邪穿越空间,准确定位才有可能抵达正确方位,否则会多出许多不安定的因素。

  原本北洛也只是勉励一试,通过霓商旧事叙说以及那缥缈模糊的双子感应猜测地点,仿佛冥冥中上天给了助力,冲破空间之时恰好是生死相搏的瞬间,千钧一发,他根本没有时间多想——

  再醒来时,一切已是新的局面。

  “晴雪姑娘。”

  地界的医者正准备着手为北洛上药,听声微是一怔。此次是晴雪与北洛第一次见面,他理应不知她的身份,大约玄戈之前提及过?

  “殿下有何事?”

  北洛没有留心这个小失误,他需要确定一件更重要的事。

  “玄戈……”再度念出这个名字,干涩的声带微微发痒,病患轻咳了两声才接续了后文:“他……可有受伤?”

  晴雪抿了抿嘴唇,盯着北洛探究得看了好几秒,而后忽而笑着一声轻叹。

  床榻上的青年轻挑眉头,见着这个与辟邪王有些相似的动作,医者眨了眨眼,半是抱歉半是感慨的回答:“让殿下见笑。”

  她明白他的疑惑,只是没想到对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有关玄戈的。

  “请放心,王上只有些许擦伤,早前便已痊愈了。”

  原来如此,与他昏睡前的印象一致——就应该是这个结果,北洛略是不平得想着,他为了救人如今瘫倒在床行动不能。若那位辟邪王还能再中一刀,自己的牺牲真是太不值得了。

  只是既然玄戈平安无事,那么他自己呢?

  关于这一点,北洛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心有所求时,往往以自己已有之物去期盼愿望达成,是为代价。

  玄戈的腰侧上不再有那道陪伴了他十年最后夺走性命的伤口,那道致命伤换了一个方式,停留在了北洛的胸前。

  北洛几乎下意识的默认为,他会死于胸口上这道刀伤,一如当年玄戈的结局。

  云无月曾言,梦境中的死为意识消亡,失去意识人不过行尸走肉。所以身处梦中也要惜命,不能莽撞行事。

  如今真面临死亡如影随形之时,北洛却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很焦虑,他的注意力依旧停留在梦域的目的上——

  这梦是想让他感受一遍玄戈曾经承受的病痛,然后在十年后死去吗?

  可笑。

  北洛的心中生出少许冷意,寻常之事便也罢了,以逝者为角调侃生死,简直荒谬。

  药粉洒在伤口之上,晴雪见北洛皱起眉头,立刻止住了动作。

  “殿下可是觉得疼?”

  医女的话像一杯冰凉的水,浇散开这股颇含锐气的嘲讽与不悦。北洛闭上眼,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梳理思绪。

  倘若真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欲以梦境锁住他的意志,取心底薄弱之处下手创造这一系列的剧情倒也无可厚非,他承认这局有几分水平,却也真的触及了底线。

  医者不知病人千弯百转的逻辑,她尽心尽责的帮北洛包扎好伤口,末了问道:

  “殿下如今的伤口虽然短时间内难以愈合,但没有恶化就是最好的消息,还望殿下注意休息,莫要牵动伤处。”

  北洛略显意外。“这伤能够愈合?”

  莫非玄戈当年与他现在境况并不相同?

  问题浮现的一刻,北洛忽然察觉,除了知晓玄戈死于始祖魔留下的伤,对于那人的其他事他却不清楚了。

  医者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细致的解释道:“魔族留下的伤口恢复起来本就比寻常伤势慢上数倍,殿下如今伤在心脉附近,妖力干涸,自然愈合上会更慢一些……嗯,兴许需要数年之久。”

  数年之后可以愈合?北洛扯了扯嘴角,玄戈分明在十年后去世了。

  晴雪觉得北洛似乎误解了什么,不过她还是尽职尽责的补充说明:“殿下不必忧心,最危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如今您已清醒,剩下只需不动血脉之力与妖力,安心修养数年定能痊愈。”

  不动血脉之力与妖力……原来如此,想来魔族异动,频繁使用血脉之力加固天鹿城大阵应当也是致命的重要因素之一。

  得到了答案,青年沉默了许久后低声开口,像询问,语气却是陈述。“这么说,只要不动血脉之力与妖力就不会死。”

  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气息有些不稳,却极为清晰。

  晴雪不知个中深意,当下肯定了对方的疑问。人界成长过程中北洛一直压制妖力,妖力本就微弱,这一次与始祖魔对抗,他几乎把自己血脉中的辟邪之力全部抽干,如今自然本源枯竭——

  有得有失,北洛也算因此才保住了命——所有的妖力皆拿来抗击对手的攻击从而避免了魔气的过多侵蚀,是以现在撑过了最难的时间,北洛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数年之内确实是别想使用妖力了。

  医女没有细说北洛的伤势情况,青年也没有多问,他只是低声道了谢,移开目光扫过窗外阳光下干净的天鹿城。

  亮色落入眼眸,映出一片澄澈的灰。

  见病人神色中不自觉的流出几分倦怠,医者便不再打扰,小声嘱咐他好生休息,点了一株安神的药植熏香,晴雪转身离开了房间。

  空荡的寝宫里只剩下北洛一人,静谧无音。耳畔徒剩自己清浅的呼吸声,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只有他的天鹿城。

  晴雪说,他已昏迷了数月有余,距离上次清醒这中间又过了三日之久。

  有个问题在北洛的嘴边盘桓了许久,最终还是无声的咽了下去。

  倘若此伤落在玄戈身上,他守卫天鹿城又必须动用血脉之力,最终结果会如何?

  或许伤口还会遭受魔气侵蚀,毕竟玄戈选择了一条以自身为饵的不归路,没有第二把注入妖力的无争去帮他打散魔气。

  北洛不知玄戈的伤有没有经受魔气侵染。

  但他却记得晴雪说过,十年中玄戈一直靠药物压制伤势,最终一朝爆发才猝然长逝。

  这确实是一个不需要晴雪回答的问题,过往已经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

  好在今日辟邪王外出巡视不在城中,北洛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梦境中的玄戈,知其为虚妄却胜似真实。

  既然眼下他的伤可以恢复,那么玄戈当年一定伤得更重。

  依稀想起,那日玄戈背对自己离去时也曾说过:他没有更多时间了。前文语境是什么?似乎是北洛给他下了「自以为是」的定义。

  当真讽刺,身临其中时满脑子是被强行带来天鹿城的愤懑,如何想到,那时的玄戈已然几近油尽灯枯。

  念及此处,北洛自嘲的想,早前满心皆是对梦境的不屑,然倘使亲身感受玄戈最后十年的经历就是梦境的目的,他理应反为有此机会而心生感谢。

  很多事情的真相隐藏在过去的阴影中,人死如灯灭,过往的秘密也随之烟消云散,许多事后来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知道真相,就如同这段属于玄戈的过去。饶是霓商也永远不会主动同他说起。

  莫非梦域的创造者是与玄戈有关的旧人?

  对北洛这个新王心有不满,因而布下杀局,又或许……许是心生疲惫,北洛难得放任自己胡乱的思考着,一个个想法蹦出来越发离奇古怪,最后竟有些天马行空。

  但无论如何,之前的北洛想尽了梦境可能给予他的所有恶意,有一点他却从未触及,也不愿过多深思,强化那层没有任何意义的期待,只将自己的推论困死在天鹿城兄弟的聚散离合之间。

  而拒绝去在意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的节点意味着什么。

  玄戈,天鹿城,得桐,鄢陵,羽林,岚相,姬轩辕,或许还有巫炤。理智的正视自我之后,这点自欺欺人便难以维持。

  ——梦,就像口渴时得到的一碗水,可是里面掺了毒。

  寄灵族的话语回响在耳畔,曾经北洛不置可否,他自认有足够的自制与冷静,便是一时受梦境干扰,也不会失了本心沉溺其中。然而事到如今,他终于隐隐尝到了几分话语中深藏的酸甜苦辣。

  ——有些梦境,越是无望,越是沉溺。

  过往之事他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而不后悔却未必能不痛苦,承担责任、面对现实不代表重来一次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不会因此而心动。

  如果可以让你完成在现实中遥不可及的心愿,让你见到现实中永远不能再相见的人,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最初——

  这句话像一潭没有出路的泥沼,困兽唯一能做的是不让自己真的陷入其中。

  药香弥漫了整个房间,青涩浅淡的味道萦绕周身,慢慢安抚了青年凌乱的思绪。深沉的倦意袭来,暮色渐渐笼罩了世界。

  脑海中翻涌的思绪渐渐僵滞,伤者终是在愈发迷顿的困顿中再度陷入昏睡。

  如果有人能同时洞察这两兄弟的心思,大约会觉得十分有趣。

  就像一枚铜钱的正反面,尽管在某些本质方面如此相近。但更多的地方比较起来,他们似乎永远走在对比的两端。深黑与银白的衣着,截然不同的个性,还有如今相反的心境。

  弟弟因终于感同身受兄长曾经的经历而心绪万千,为现实与梦境怅然若失,做哥哥虽也心事重重。

  不过却并非是负面的情绪,称之为烦恼或许更贴切。除了兄弟关系之外,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令玄戈在意,陷入思考之中。

  晴雪穿过离火殿的长廊,甫一走出,便瞧见迎面归来的天鹿城辟邪王。

  见到医者,玄戈停下脚步,向她询问北洛的情况。

  “王上外出期间,北洛殿下醒来了一阵。我为他重新上了药,如今伤势稳定。若能一直如此保持,慢慢修养应当便会无碍的。”

  医者的声音轻缓温柔,脸上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

  “王上可是要去看望殿下?北洛殿下这会应已入睡了。”若是早些来,这对兄弟或许能说上两句话。

  回忆起之前的对话,再想想玄戈数月来的表现,晴雪虽不明白那些过往的辛密真相究竟是什么。

  但凭直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应比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嗯……”玄戈应声示意自己知晓了,他停顿了片刻复又添上一句问道:“他可有说些什么?”

  晴雪想了想,勾起嘴角开始一一细数:“有问及自己伤势的状况,我已叮嘱他切记静养,再不可使力牵动伤口。再有就是——嗯……北洛殿下询问了王上的情况。”晴雪的目光在玄戈脸上停留了一下,才补完了最后的句子。

  “他问什么?”白衣的王者神情微顿,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情理之中。

  医女道:“殿下想知道那日与魔交战后,您是否有受伤。”

  玄戈的目光穿过半开的离火殿大门看向里间长廊,幽长的走廊在窗外的光与阴影间模糊了尽头的轮廓。

  添加的任务已经派发了下去,不知道羽林在人界完成的如何?

  一瞬的走神之后,辟邪王从思绪中抽离,他微闭了下眼,而后转过脸,轻声向医者询问。“不知晴雪姑娘上次提及之事,如今可有结果?”

  医者微顿,略是迟疑得看了一眼离火殿的方向,神色显得有些微妙:“具体情形是殿下三日前昏睡之后出现的,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与王上的妖力有关。

  毕竟殿下昏睡期间,王上也有传输过妖力的情况……只是我也确实暂时找不出别的原因。不过这几日我都有为殿下点燃药香,只不过……”

  晴雪犹豫着说道:“北洛殿下久居人界遏制妖力成长,如今妖力溃散,他身体又处在一个微弱的平衡……”

  “结果如何,还需要观察一段时日。”